1902年7月,英国伦敦。
圣乔治十字碑附近,霍福特广场10号宅院。
「果然,我还是偏爱大吉岭(Darjeeling)地方的红茶呢。」
年轻的女人,优雅地端起巴洛克式茶杯,轻轻抿一小口。
承蒙北大西洋季风带的恩典,刚刚步入夏季的伦敦,并不像欧陆那般酷暑难耐。天鹅——作为重要的不列颠皇室成员,将修长的脖颈高高昂起。无忧无虑地扑打着九曲湖平静的水面,在红蹼间荡漾起晶蓝色涟漪。
「锡兰高地(Ceylon)产出的茶叶,只有佐以牛奶,才算得上物尽其用;大吉岭却无需更多点缀,便足以品味红茶的醇厚,及其独特的果香。若是配上柠檬或橙片,则能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伊莉雅酱下次通宵撰稿时,不妨也尝试一下大吉岭红茶。缓解疲劳效果很出色呢。」
茶桌的另一端,被称作芙拉姬米尔·伊莉雅的花间裙茶色头发少女。脸上写满着西里尔文字的鄙夷∶
「格奥尔琪·普列汉娜同志。您千里迢迢拜访敝舍,想必不是为了在《火星报》同仁面前,夸耀自己的小布尔乔亚生活方式吧。您还记得南亚次大陆,封建土邦的那些骨瘦嶙峋的奴隶吗?」
「啊啦啊啦~伊莉雅酱还真是不够坦率,『不懂得休息的人就不会工作』可是出自大小姐您自己的金口玉言吧?不瞒你说,人家的下午茶礼仪其实是恩格丝女士亲自传授的哦~」女人故作惊讶状,用手遮住樱桃般粉嫩的嘴唇。
「弱冠之年的老女人还装什么嫩嘛,这样下去迟早会嫁不出去的。」
「大小姐好过分~人家明明很是下了一番功夫保养的说。倒是伊莉雅自己,正值16岁的花季,第二性征却莫名奇妙地发育迟缓…」
普列汉娜一脸坏笑,绕到伊莉雅端坐的羊皮沙发背后。
「嗯,难道是常年埋头写作导致的营养不良?!我说伊莉雅酱,适当的身体放松还是很有必要的。总是像工作狂一样把重担留给自己,当心会被男孩子讨厌呢?」
「沙皇的秘密警察和宪兵队可不会这么认为…欸?格奥尔琪小姐,你你你...你干什么?!把手拿开呜哇!」
「当然是,想品尝一下伊莉雅小姐秘制的茶~后~甜~点~咯~」
女人用纤细的双手,揉弄着少女那对难以被旁人注意到的轻微弧度。
「手感似乎出人意料的不错…啊咧?想不到伊莉雅酱居然是这样敏感的体质,姐姐的按摩一定很舒服吧~」
花间裙少女娇小的身体,随着女人肆虐的手指,触电般地颤抖。白皙的面庞,微微荡漾起一点红润,似抗拒却又欲罢不能地哀叫着。
「姐姐大人快松手啦!唔哇…谁来管管这个变态~」
午后的霍福特广场,依旧弥漫在尘土与煤渣呛人的气息。
工业革命的进程,固然打破了泰晤士河两岸延续千年的生态平衡。步入20世纪不久的英伦三岛,不得不将自己的胰脏与血脉,匆忙地丢进蒸汽锅炉里燃烧殆尽,借以撷取其对于约占地表面积1/4的,阳光下的土地的坚固统治。
正如曼彻斯特林立的精炼工厂,用难以被人们所察觉的速度,一点点吞噬着产业工人的生命;大英帝国即将面对的,是来自整个欧洲大陆,近在咫尺的秩序危机:矛头直指其祖先百年来在白骨堆中攒下的巨大基业。
「所以说,帕尔乌丝小姐的机会主义批判又鸽掉了吗...」
「以她一贯的做事风格,准又是陪哪个容克小白脸喝酒去了。我看她自己才是组织里最大的机会主义分子!犹太人难道都像她那么精于算计吗?」
年轻的女人不无恼怒地回应到。
「这样本周的头版就又空出来了...阿克雪莉近几天有寄稿件过来吗?」
「好像有她对效用理论的几篇评判,可你也知道,她的文章又臭又长...」
普列汉娜丢掉手里的活字铅板,一头扎进柔软的沙发靠垫。
「好想赶紧去斯特兰德街的酒馆里喝个酩酊大醉,然后与白会堂的大叔们一起打桥牌啊~排版工作还真是有够烦的...」
她悲愤地盯着茶桌上那沓厚厚的纸质文件。
这些文章,大多由世界各地的左翼同情者撰写。有介绍马来亚殖民地橡胶制造产业结构现状的报告,也有几篇是对世界市场潜在规律的研究,以及内部的分歧者们同其他宗派间无休止的论战。
不同的团体和派别,在这里抒发有着鲜明特点的见解,哪怕是由「六芒星」组成的的责任编辑,也时常会分裂为两个甚至是多个派别,彼此争吵不休。
「每周你都要这样抱怨一次,总是比去年被德意志政府查封时东躲西藏的日子要好多了。」
「啊~烦死了烦死了...话说伊莉雅酱,最近有听说莎士比亚剧场那边在搞什么活动吗?」
「赶紧起来干活了啦!大白天偷什么懒嘛!」
伊莉雅故作嗔怒地,揪起女人的耳朵。
「...好痛!大小姐真是越来越没教养了...」
费了一番功夫,才把仓库里整整一周堆积如山的稿件整理干净。目送普列汉娜乘坐的马车渐行渐远,少女如释重负地,迈上二层的阁楼,瘫倒在卧室窗前藤编的躺椅上。
她的目光,空洞而焦灼,望向夏日伦敦灰蒙蒙的天空。
思绪穿透浓密的雾霭,经由散漫的威尔士人聚居地布列塔尼,迈过莱茵河畔密集的矿山与机床车间,越过东欧平原一望无际的麦田,俯瞰着戒备森严的斯莫尔尼宫。以及西伯利亚,广袤无垠的千年冻土。
维也纳的遗产,曾一度支撑起这片古老土地的均势平衡,如今却仅仅是在普鲁士人尖锐的刺刀下苟延残喘。
针对远东的联合征讨,并没能使欧罗巴人重归团结。相反地,奈克斯特军工企业的不断增产,以及充斥着对新秩序的渴望、在柏林和布达佩斯街头随处可见的宣传标语,无不预示着一次空前规模战争的姗姗来迟。
叱咤华尔街的资本大鳄,公开场合表露出复仇野心的千年古国,暗箱操纵的虚假选举,蛊惑人心的帝国情怀;印刷工厂为宫廷野心家精心编制着谎言,指数级增长的财富积累,却最终带来多数被压迫者的集体失语。
她打心底里厌恶这一切,也想要彻底改变这个无可救药的世界。
她梦想这颗古老的星球上,再不会有人用花言巧语,来掩盖事实上不平等的博弈筹码;也不会有什么制度,把守护和圈养混为一谈,亦或是用荒诞的神话来诱使他人为自己献祭。
正因如此,16岁的伊莉雅,才早早地离开了父亲苦心经营的庄园,与一群被旁人看作唐吉诃德式的,乌托邦浪漫主义者共事。
希望在无产者身上——这便是她的信条。
她用她坚定的口吻与信念,向塞纳河两岸以及伏尔加河的劳动者喊话;用灵活而颇具柔韧的思辩,同既得利益者及其喉舌论战;缜密的分析和纲领,号召志同道合的人们组织起来,完成对文明社会最后的改造。
傍晚的霞光,透过布满百叶窗帘的千疮百孔,将影子投射在她洁白的面孔——疲倦迫使她不得不暂时忘记掉一切。
那个被睡眠不足长期困扰着的花间群少女,伴随着藤椅温柔而治愈的细微摇动,渐渐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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