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红瞳
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当人族还是那古老帝国,魔族尚还弱小的时候。
那时的魔族身为人族的附属,与人族的交易往来,倒形似于进贡的小城邦。
在人类帝国的支持下,魔族的经济愈来繁荣,两国的交流也越来频繁。
但这一和谐并没有持续多久。邪恶的魔族毕竟不信仰神灵,他们是诅咒的源泉,是永远不可能拥有人类那种崇高无暇的情感的。
在人类祭祀的预言下,得出红瞳之人是众罪之首,必须将他施以圣刑,才能大保人族江山。
而唯一拥有红瞳的那个人,却只是人魔两界的混血儿而已,并且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
但为了人界的荣誉,人类最终还是与魔族展开了交涉,只为以最少的损失消去此事的影响。可魔界却硬是不认同帝国的想法,不仅是诋毁神谕,还将条约撕成了碎片。
正因如此,人类帝国只好派出船队,包围了整个德维罗克岛,这才使当时正弱小的魔族屈服,让罪孽之女接受神灵审判。
审判在魔界的海岸进行,红瞳的魔女跪在高处向神灵忏悔。她紧拽着神父的袍子,以图欺得神灵的信任。
可在最后一刻,魔女却施下了诅咒,她诅咒帝国终将覆灭,诅咒人类与他族的混血儿将承受永远的罪孽。
然后,她的头颅便被愤怒的刽子手所砍下,坠落入大海中,直到消失不见。身边的神父白衣染血,他望着涛涛浪潮,不知是在思绪着什么。
或许他,只是在嘲笑着魔女的罪孽吧——
可这又有谁知道呢?
随刻,绿色的猫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尾巴,将这本无用的图书扔进火炉里去了。它根本就不信这套敷衍了事的屁话,更何况是那种贬低魔族,宣扬人类如何崇高的骗人法子,对它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精神上的污蔑与屈辱罢了。那黑翼在身后扑闪了几下,像是在给自己扇风一般的,使它有些慵懒地垂垂脑袋,深邃的黑瞳依然牢牢凝视着雪凌无表情的面庞,久久地竟仿佛是在欣赏一幅精美绝伦的画作。
“嘛,真是无聊啊!人界的书上怎么写的都是这么多胡编乱造的东西?!我们魔族的曾经,真的有他们所说的这么弱小吗?嗯哼?”喵喵心烦意乱地碎碎念道,它的眼睛此时还是盯着雪凌,就像是想从对方的一举一动中,去观察出一种不一样的情感般的,它只是久久地凝视着,大概是沉浸在自我的发呆神游中。待对方似乎发觉了什么,在不经意间向它一瞥望时,它方才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那蓬松的尾巴依然摇啊摇啊,时不时按摩着它的背部,表现得倒还真像是一只货真价实的猫儿。
“你刚才……看的是什么书?”只觉坐在对处的魔女轻轻地道,她瞄了一眼火炉中已经焚烧了一半的书,几个毫无意义的单词印现在她的脑海中。雪凌继续看着手中那本写着‘孤独的蔷薇’故事的绘本,翻着翻着几乎将整本书都读完了大半。那头深粉色长发顺着两肩及背部披下,如同雨帘蒙蒙,挟着水汽使她仿佛坠入细雨中的鸟儿,就连睫毛上都氤氲着水雾,朦朦胧胧得衬着她暗红的瞳孔,此时似乎拥有了些温柔的情感。犹有几缕发悄然翘着小卷儿,抚着她的面庞勾出人偶般精致的曲线,但却如此的苍白羸弱,几乎连一丁点血色都隐藏在病态之下,使红瞳中的那丝情愫,终是化为了崩裂的沙土,消散在记忆与迷惑中了。
“啊?只是一堆无用的东西——而已吧。”那声音在念叨时不免显得有些随性,喵喵然后便疲惫地蜷起了身子,此时竟和正常的猫儿一样的,趴在松软舒服的枕头上,还时有饶饶自己略显杂乱的墨绿色毛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仿佛要进入梦乡。但不久后它便直起身,猫爪揉揉自己惺忪的眼,用一种特属于它的奇怪方式捧起身旁的咖啡杯,一咕噜地将里面的黑咖啡全倒入嘴中了。细看它那嘴角都还残留着些水渍,缠与它的猫胡须上很不是滋味地抖动着,可嘴边的笑容又兴许是因意料的苦涩而扭成下垂的形状,使它不由喃喃语道,“果然没加糖的黑咖啡……啊啊,怎么说呢?简直是难以下咽啊。如果将来再喝一次这种东西,我倒希望我能受得了这没玩没了的苦味。”
“呵,不过再想下,这又怎么可能呢?真不明白那些工作狂是怎么忍受地住这种味道的……连我这个想象力差的都想得出来,那群人啊,一定是一堆古板的老家伙!”喵喵此时依旧在碎碎念着,只见它很是心烦地摇晃那空空如也的杯子,黑瞳紧紧盯着杯底的一片白,就这样久久地凝视着,却丝毫不将视线移动一寸,或许是被遐想的魔鬼拽进他深幽无比的黑洞中去了吧。它残破的黑翼在身后缓缓扑闪,扇起柔和的风儿倒也催睡,黑瞳随后便瞥了眼雪凌手中的那本书,不知是想些什么般,乍辗转出了一抹狐疑的神色。那话语不久便大大咧咧地道出,感觉几乎没经过大脑的任何思考,“孤独的蔷薇?这又是什么故事哈?看上去你挺喜欢的样子。”
“嗯,是的。是挺喜欢的。”只觉雪凌小声地言道,她暗红的瞳孔此刻望着窗户那边,似乎隐隐约约瞥望到在厚厚帘幔间掩饰的那缕灯火,缥缈、虚幻如同琉璃泡沫,不免使她失神一刻,或许是让她想起曾经的往事了吧。可然后她的眼瞳便回归了曾时的黯淡,在那法帽之下虚掩着,直到对面的猫儿看不见她的那双眼,瞳间的神色也完完全全的变得冰冷如初,这才使她恢复了原本的漠然,此时仿佛真正地化作一个人偶,无心亦是无神。让喵喵不禁想到,大概只有那帽子才会给她带来些安慰,也大概只有它才是魔女真真正正的友人吧。这样想着,黑翼的魔物便开口道,语气中带着意想之中的桀骜不驯,“啊,是这样喽?!那就请我的魔女殿下给她忠诚的使魔讲一下这个故事吧?哈,可以吗?”
“喵喵?嗯……好的。”雪凌轻应了一声,那清冷空灵的嗓音中显然是带着些疑惑,幽回婉转竟犹如笼中鸟儿凄美的歌喉。但她随后便拿起那本叫‘孤独的蔷薇’的书,另一只手提起她的裙摆,在悄悄站起后走到身对面喵喵所处的位置,只是什么话都不说地站在那边,红瞳盯着那明灭不定的烛台,死寂地却有些渗人了。而喵喵又似乎是明白了什么般,敏捷地顺着雪凌的裙摆窜到她的怀中,恰时便与雪凌一同坐下了,依偎着朦胧虚幻的灯火,那冰冷平静的声才柔柔地言出,却丝毫不夹杂着无用的情感,犹如止水一般,悄悄荡漾开波纹,与火焰的浮动合二为一了……
在女王的庭院里,养着一只小巧的鸟儿。
鸟儿终日歌唱着,日以继夜地。它美丽的歌喉犹如悄悄触击的玻璃钟,清脆而明亮,又是那么的幽柔婉转,挟着如梦如幻的滋味,令所有人都不由沉醉。
女王也很喜欢这只鸟儿,她每天都带着它的笼子,兴致勃勃地听着鸟儿那独特的歌声,或许是让她想起了诸如黄昏的海、满林的白桦树、夜晚的灯,以及朦胧的月光小径这类东西吧。
但女王却并不满足,她听着这鸟儿的歌声一遍又一遍,不自觉中便心生厌倦,然后就抛下了笼子与笼中鸟,不再过问任何了。
而那鸟自然就在它的笼中饿死了,它的眼睛最后还望着天空的远方,大概是在怀恋自由的味道吧。
就在那时候,身为旅者的、自由的鸟儿甩了甩头,它所挟的蔷薇种子一个不小心遗漏了两颗,双双坠落到了女王的庭院里,而其中一颗种子却掉入了鸟笼,然后便生根发芽了。
那芽在鸟儿的尸骨中逐渐长大,最后竟长成了一株娇艳的蔷薇,虽与周围的绿色格格不入,但却终是隐藏在绿叶与绿叶之间,以至于不被他人所知。
直到有一天,女王的园丁来到庭院里,他正巧发现了这株长在鸟笼里的小小的蔷薇,那时的它依然是孤零零的,含苞欲放却又格外干瘪娇小,仿佛不久便会凋零。
而园丁呢?开始的他觉得很新奇,但同时也偷偷照顾着它,为它浇水施肥,竟似乎不亚于其他名贵的花儿。
久而久之,蔷薇爱上了园丁的温柔,园丁也不知不觉拥有了心。
但这毕竟是短暂的。终有一日,女王发觉了园丁的异常,她觉得园丁是在欺瞒自己,然后就将他赶出了庭院。使那蔷薇被真正地遗弃了。
可在这时候,荆棘却攀上了蔷薇的枝,它安慰着那朵蔷薇,并告诉它自己会永远陪伴它……
“然后……”魔女的声音开始趋于低落了,她暗红的眼睛不知为何迷离地盯着四处,其中竟夹杂着莫名其妙的苦涩与哀愁,就连怀中的魔物也有所察觉般,黑眸一开始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随后便安慰似的蹭蹭她羸弱的身子,许是为她争得了几丝温暖吧。可雪凌却有些木讷地颤抖了下,她紧捏书页的那只手久久踌躇着,不知是在想该不该翻下去般,使她少时一愣住,然后便又一次读道,“那荆棘成为了蔷薇命中注定的友人,但只有它才明白,鸟笼的钥匙便是作俑始者心中的血液……这样的话,唯有杀死女王,才能让蔷薇得到真正的自由。”
或许是为了守护蔷薇,还是因荆棘心中莫名的怜惜所致,它锐利的枝蔓迅速地增长着,直到爬满了皇家的高墙,将一切都覆盖在它的倒刺之中,等待着女王探出头来的一瞬。
但女王却迟迟没来,荆棘也久久等待着。至于某一天它听闻女王将来庭院视察一事,使它的尖刺愈加锐利,那最柔软的枝蔓揽着它心爱的那朵蔷薇,诉说着自己将给它带来永远的自由。
可当它发觉那来者时,却是一个举着提灯偷偷溜进来的男人。它愤怒地质问他为何前来,可那人却道,‘我是女王曾经的园丁,我是来给蔷薇带来自由的。’
而荆棘却不信他的那番解释,它恼怒地刺穿了他的心脏,那血液刚好滴落在牢笼的铁锁上,竟使那锁乍然破碎,变成了一堆无用的灰与沙。即使那并不是女王的血。
而荆棘,却被血液所染,显得残破而可怕。它在顿时间便枯萎了。
锁虽是开了,但蔷薇却没有得到真正的自由。它依然是笼中的蔷薇,就算摆脱了牢笼,也会被心中的锁所禁锢。荆棘亦是如此。
它们最终依然在女王的庭院里,得到了它们所想象中的‘自由’。可这真的是它们所期望的吗?
“……故事,结束了。”四周一片岑寂,只留下魔女那喃喃自语声,却只是轻悄悄地言道着,小小的、微带沙哑的。而能听清楚的,或许只有她与那只似猫的猫吧。此时此刻,那音调显得乏倦而惆怅,似使火烛也乍地抖动了下,犹如暮色下猩红的旗帜,隐隐约约为魔女穿上了一套暖黄色的囚衣,恰是将那迷惘的神色掩饰去了。随后她便合起书,只身走到窗边静静地站着,那手将窗帷悄悄拉开一丝缝,双眸茫然注视着这悲哀的城镇与幸福的灯火,仿佛是想起了什么般敛起了眸中绯红,竟如同一弯即将陨落的星。
“你看到了什么?”耳畔传来魔物疑惑似的嗓声,只觉喵喵趴在桌的边缘上,那猫爪小心翼翼地攥着火柴,不一会儿便将新的蜡烛给点燃了。那火光映耀在它的脸上,在它的瞳孔中留下了一簇期待,又许是被阐述为兴奋的情,霎时于深幽中默默地消隐,又默默地显现,终是碎入了笑颜里。火烛摇曳,那金橙色在魔女的面庞上幽幽晃荡着,顺着她的嘴角流溢入夜色之中,手指踌躇不定地捏着那纯白帘幔,将夜色掩藏在雪色的视野中去了。
“我看到了——满城的星星、灯光、黑夜,还有……行走的人,失意的人……与幸福的人。”低回呢喃的话语在不知不觉中消隐了,可雪凌却依旧盯着那帘幔之间透过的迷离灯火,那双红眸仿佛看到了过去,乍辗转出一簇谁也不明的悲凉,流溢在红瞳间,犹如深色的云霞那般璀璨、凝重,而如此肃穆。但不久后她便恢复了曾时的淡漠,苍白的竟似乎于透明的指尖捏起那法帽边缘,在一瞬之间将其拉下,随着她那留恋似的嗓音,空洞而几近于虚无,“我还看到了……过去的人。”
火焰,在凄冷的风中晃荡着,勾勒出了一道曾经的影子……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久的梦。
我忘记了什么?空白的我问着那故人,就像是一具牵线人偶,机械而麻木的。
魔女从梦中惊醒,她暗红的瞳孔无力地凝望着天穹,望着自由的鸟儿从独属于它的世界里飞过,不久便消迹在天的远方,直到落队者的影子都无法找寻了。或许对自由的它们来说,像自己那样渺小的人根本就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吧,她想着,然后便闭上了眼睛。
身子动弹不得,如同已经僵硬无用的死尸。待她悄悄地睁开眼时,那余光却只能瞥到自己染血的白裙,以及四面枯朽的树木,与漫天飞舞的、近似于虚无的雪。
‘雪……是幻觉?那鸟……也同样是?’
她感受到了痛苦,不仅是从伤口中传达来的,那麻木的心灵里,竟也同样如此。
这时候,她仿佛听到了声音。从她内心深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大概是在阐述着她曾经的记忆。可这记忆的声音不久便被空洞的内在蚕食殆尽,使她所能感受到的情感,都变得一片空白,只留下了那不知应叫做什么的、大概是愧疚的东西,裹着她的心脏,随着它一起砰砰作响,却又在霎时间掐住了她的喉咙,使魔女感到了窒息。无尽的窒息。
‘是谁?究竟是谁?’
勉强地睁开眼睛,那瞳孔中映入的,却是一个神父的身影。
可不知怎么的,他只是久久站在那儿,似前非前,那银白色碎发飘扬在空中,一双银灰色的眼眸里似乎辗转出迟疑、愕然以及本有的厌世,可这种宁静与淡漠的情感却又乍地淡褪,使他那神色变得更加的仓皇絮乱了。但没过多久,那神父在便她身侧单膝而跪,他的手握紧了她那双冰冷的小手,似要给她传达来什么信息般,温柔的嗓音低声耳语着,挟着些莫名的还未消散去的错愕与慌忙,以及那被他刻意隐藏起的关怀,“孩子。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他是谁……我真的认识他吗?’
很熟悉的感觉,但大脑,却始终无法想起。
“……”她并没有说话,只是勉强地攥紧了那双手,暗红瞳孔无神地盯着他的那双银眸,从中不知是在述说着什么,就像是想传达出一丝曾有过的愧疚般,却纵然是无能无力。可神父却愈加慌忙地颦眉不语,他的神色凝重地滞留在瞳孔间,像是永远无法泛起波纹的死寂的海水,使他握紧十字架的另一只手不禁颤抖着。那本应保持冷静的语声,在此时却有些意外的仓促,“雪…..雪凌?是雪凌吗?那里已经不能再呆下去了,整个村子都……”那声音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言道,但最终还是止住了。
“连她也——”
“我是……雪凌?”她喃喃自语道,可在她的心里却依然是一片空无,就连‘雪凌’这一词存在的影子,都丝毫不能找到。许是对方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使那双银眸中乍掠过愕然与无措的交织,可眉头亦是紧锁不散,凝固着犹如已然冷却的水泥。在听闻了她的又一次询问后,他那嘴更是错愕地抿成一线,不知如何是好般重重点了点头,然后便道,“是的,你是雪凌。我是路过的神父,名字是……命运。”
说着,他便又一次点头,那高挑的身子此时似乎有些颤抖,裹在黑色的肃穆的长袍内,犹如刚为亡者祷告过的哀悼人,连胸口的十字架都散尽了光芒,变得凄冷而颓唐十分。他只觉那魔女在悄不自觉中握住了他的手臂,那暗红的瞳孔稍时阖下,然后便什么也不言,似乎已经沉沉睡去了。
而他最后听到的那句话却是:
“那你——是我的神父吗?”
这时他倏然愣住了。
火烛又一次颤抖了下,它藏匿在魔女那暗红的眼眸间,不一会儿便消失殆尽……
‘又有谁知道呢?’
那神灵殿下在暗处嘲讽着,她笑着,将命运的丝线串为一团,然后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不留下一丝痕迹。
神灵的木偶戏,现在才刚刚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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