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红瞳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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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墓人

守墓人

“这就是那个英雄当时所站的地方……没错,他被‘杀死’时也是站在这里。”

黑发少年踩着那破碎得不成样子的砖石地板,随心所欲地摊开手来。金色的晨曦洒在他的手心里,仿佛轻纱游荡在似夜非晨、似晨非夜的印象中。

他身旁的少女并没有说话,而是专注地凝视着断壁残垣,旧日宫殿早就坍圮,被繁茂的杂草虚虚掩住。石墙边缘似乎已经布满青苔,它们肆意地,争抢着地砖的缝隙、围墙的裂痕以及一切阴暗潮湿的角落——无论如何,这已经不是属于人类的世界了。疤痕丑陋地盘踞在精美绝伦的雕刻、或是已经褪色的壁画上,交织、缠绕,将那些围墙撕裂、打碎,扭曲过去的痕迹,只留下了不成样子的现实。

墨绿色的猫儿在她脚边蹲下,漆黑不见底的眼睛半眯起来,任随清冷的光徘徊在它的耳侧。魔女并不知道,当英雄站在那块石板上时,他脸上究竟是怎样的神色。是悲愤还是凛然,是痛苦还是悲哀?或者……只是死一般的麻木,麻木得失去表情,麻木地连自己“死去”都未有察知。

直到少年将口袋里的小花悄悄插在地面缝隙中。

“我们回去吧。”只听得那平淡而清冷的声音,在石墙周围转悠一圈,轻飘飘地潜入耳里。他双手叉腰,背对着魔女,头也不回地藏入小路中去。雪凌也抱住了那只猫儿,面庞迎着火红的朝阳,悄悄走向晨旭升起之所。

遥遥可见,墓园就在山脚的地方——

那是某个普普通通的黄昏,困倦、苦闷而萧瑟,凝重、失落,又许是万分寂寞。对久居于此守墓人来说,这是毫无疑问的答案,而对于旅行者,或许也有着同样的含义。林地越来暗沉了,像是酒液从银河中淌落下来,沉默在大地的衣摆里。暮色染红了整片天穹,落日无依无伴地坠入东方的土壤中,那只黑鸦在枝头停驻,永无止尽地、用尖锐的嗓声怒斥着这讨厌的世界。

它死一般的瞳孔里映入了旅行者的面庞。

雪凌拿起她的法杖,顺着并不太抖的山坡,沿着不知被多少人踩踏过的林间小径,慢慢地走向了山麓那边。墨绿色的猫紧跟在她后面,绕过尖锐的荆棘与繁芜的莎草,半话不说地凝视着魔女的帽檐。

对方终于停下了脚步。她将帽子稍微抬高了些,整个墓园的轮廓立即呈现在那双红瞳里。据说那里曾经是个繁荣的城镇,君王奢靡一生,在东边那座大山的半山腰上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宫殿……同时,他也是个暴戾的君主,与邻国一直战火不断,妄想将其吞并,在他至高无上的功绩里再添一笔。

可惜曾经繁荣过的地方,到现在只是个冷清清的墓园罢了。

“呵,看起来是个让人不爽的地方。”那只猫儿喃喃自语着,扭头窥向阴森森的丛林,背后的黑翼甚至将它整个身子都拖在了半空中。雪凌并没有理睬它,而是踩着嶙峋古怪的碎石道路,头也不回地走向更远的地方。直到她终于看清了墓园的大体,破碎的十字架堆砌在坟头,冷锃锃的雪白刺得人眼生涩。那些杂草或许很久之前就在这儿生长了,它们肆意交缠、在砖石缝隙中放纵地舒展自己的臂膀,一直延伸到东边山脚,守墓人的小木屋就在那儿,孤零零的。

夕阳为那纯白染上了层昏黄的光晕,雪凌听到了黑鸦的惊叫,如此刺耳地传唤在整个迟暮里。世界仿佛在颠倒的刹那徘徊,黑夜即将压过白昼,而昼日却仍在苟延残喘,仿佛气若游丝的烛火、来回思虑着生与死之事。“不如,去那里看看吗?”喵喵在一旁踱步,斜斜的影子洒在砖石中间,斩出了道狭长诡异的轮廓,恍惚从猫化成了人形,又懵懂地从人形变回猫的姿态。

魔女点了点头,身形穿梭过墓碑与墓碑间狭窄的空隙,密密麻麻的铭文映在红瞳中,用通俗的希洛塔语刻印着死者的姓名、生日、死期,以及足以概括他们一生的文字。

那都是在战争中死去的人们啊——

昏暗、腐朽、丑陋而阴冷。

他仅能感受到的只是这些扰乱心绪的词汇,过去如此,今日的傍晚也是同样。那少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杯底,涟漪正在荡漾,透红的颜色携起黑茶,将他的目光藏在层层水波里。

不得不说,这真是个困倦的午后,东斜的太阳快要沉没在山的另一头,余晖昏黄洒落在窗外的墓园里,为那永远的苍白覆上了层不太真实的纱网。少年仅能从奶奶带来的留声机中察觉这并非是梦,那温柔的声音洗涤着他的耳朵,使他能安心把后背交给坚硬的椅子。毛茸茸的波西米亚毯被盖在他的大腿上,一直遮住了脚踝,勉勉强强做到了保暖的效果。

“幸福的羊羔走在坟地里,一身洁白绒毛是神灵赐给它的礼物……洁白的绒毛啊,白得似雪,白得如玉……”

少年倾听着那朦胧的乐声,慵懒的、迷醉的,闭上了那双靛蓝的眼睛。他的头微侧在椅背上,一手搭上桌子,此时此刻正悄悄打着节拍。这时候,屋门不知被何者敲响,那声音很轻,轻得甚至都被乐音掩在了底下,少年猛然直起身来,他在这里呆了整整十五年,除了山那头的人送来生活物资的日子,外来的访问者几乎就不存在。

究竟会是怎样的人?

“失落的羊羔走在坟地里——”

呢喃着,他一把将门推开,少女的形象骤然映入他的眼里。那人手中怀抱着猫儿,宽大的帽檐掩住了一双眼睛。她整个身子都被昏暗淹没了,此刻和个人偶般的,显得格外阴冷可怕——时间仿佛在这刹间完全凝固。

“请问,这里可以留宿吗?”那是极其淡漠的语声,摩挲少年的耳畔,使他突然回过神来,用蓝瞳正视着魔女的眼睛。

“哦,可以……当然可以。”说着,他退进屋去,悄悄止住了留声机的乐声。那瞳孔的深红让少年感到一股不太好受的滋味,然而他并不是个信神者,至于这种少见的瞳色,也根本没有什么排斥的理由。对方似乎又陷入了长久的缄默,不存在情感的红眸被法帽敛在下头,半眯着,仿佛哈亚撒国王皇冠上最最璀璨的红宝石。

木门蓦地咿呀了一声响,被来者顺手关上。

不知何时,乐声再次回响起来,缠缠绵绵的,交织着迟暮的倦怠,一股脑儿跳入黑茶温热里。

“孤独的羊羔走在坟地里,满身绒毛污浊不堪……秽恶的颜色啊,灰得若尘,暗得如暮……”

“所以说,你们想去西方那边的大海……对吧?”黑发少年自顾自地沏着茶水,靛蓝眸子直勾勾地盯着窗外,西边的山头处在墓园远方。或许是长久未与人交流的缘故,那声音中犹带一股装腔作势的意味。雪凌只是接过少年递来的黑茶,平静地啜了一口后,这才慢慢说道,“是的。听说那里有被称为‘深海明珠’的国家,还有很多傍海而生的城镇……看海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所以——”

“大海啊?在很久以前嘛……我倒经常见过。它呀,可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多么美好的事物呵!阴冷、潮湿又……”一旁的喵喵正嚷嚷着,它不自觉地摇起尾巴,突然跳上了垫着毛绒毯子的椅座。少年,应称他为莫尔纳兹,此时双手合十托着下巴,用看到诡异事物的眼神窥着那只猫儿,“我觉得我曾经听到过的事情就够奇怪了,不过,还真的没有奇怪到连猫都会说话?”

“哈?在这魔法稍微有一丁点进步的时代,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吗?!”那话音转瞬就被压在了下面,喵喵怀疑地嘟了嘟嘴,漆黑眸子凝视着少年的眼睛。然后,它便接着上一句话问道,“我说……你以前不是也见过些奇怪的事吗?讲出来听听?”

魔女悄悄转过头去。莫尔纳兹听到此话,突然不太好受地拧紧眉头,寻思着、半饷后才说出一句话来,“那并不是我亲眼所见的事情,而是从奶奶的话语里听闻到的。”

“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了——”

那话音里带着些怀念的滋味,但是又携着某种疑虑,甚至是隐约的抵触感,此时此刻像覆上了层薄膜似的。雪凌不知他说言里所涵盖的情感,只是隐隐觉得这与墓园有着不可分隔的联系。这时候,留声机的乐声不知是重复了第几次,慢悠悠地潜入她的耳畔里,仿佛氤氲弥散在山谷之间。

“悲哀的羊羔跪在坟地里……完全失去了神灵的恩赐,在凄冷的夜中冻得发抖……”

或许这并非是个童话故事?

她耐心聆听着,抓住每一寸音节的起伏高低,飘忽的线索藏在希洛塔语的缠绵悱恻中,断了线般的、直直坠入黑暗里去。

“……它是罪恶的羊羔,是最应死去的怪物,永远无法赎还的罪孽刺痛了它的耳朵。”

是罪孽……之类的吗?

战火肆虐了半边天穹,尖锐的惨叫充斥着耳朵,哭言在指控灵魂,祷告的神甫早就不在。罪人感觉自己已经死去,直到妻子的血液溅在了他的脸上,温热得让他不得不惊觉——这是现实而非幻梦。

他再也听不到孩子的哭闹声。

孩子是否已经跟着妻子命丧黄泉?

罪人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亡魂的嘶吼愤怒地卷席了头颅,在躯干与四肢间来回碰撞。仿佛血花迸裂,挟带着天空的颜色布满他整个身子,甚至连眼睛都被血的殷红充满。躯壳仿佛已成了命运手下的傀儡,留下无数只人影在目中徘徊,踟蹰着、恸哭着,忽上忽下,一遍一遍地叫嚣着他的罪行。在那瞬间他的耳朵麻木,震碎的骨膜咯吱作响,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那位冷酷的行刑者死死凝望着他,刀尖血液滴答滴答,顺着她的脚踝淌落下去,犹如猩红的树杈正在通往万劫不复的冥府。

她曾坚信她是对的。

是的,这就是结局——罪人的妻儿死在了她的刀下。这就是结局。自己也并不是和他同样的“罪人”。

癫狂,癫狂。那罪恶之徒突然失魂地大笑,抽出他的剑刃,无数次念叨着“幸福的羊羔”“失落的羊羔”“悲哀的羊羔”,以及……“罪恶的羊羔”——然后,他转身离开,他抛下了妻儿,抛下了自我,他终究抛下了一切。作为最应死去的怪物,他将得到必要的结局。

行刑人骤地呆在了那儿,刀从她的手中滑下,掷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疯子已经离开,罪人长眠的妻子依然抱着那个孩子,四面忽然回旋起了恸哭声和尖叫声、嘶吼声与狂笑声,它们交织成乐曲,缠聚成河流,破坏了她的耳膜,充斥着整个耳朵。终于轮到一阵刺痛。

“幸福的羊羔走在坟地里……”此时此刻,不知是谁哼起了歌。

“啊哈?我说,你一直在哼什么歌啊?”墨绿色的猫儿摇着它的尾巴,试探性地问着那个少年。可是,对方似乎仍然沉醉于这温柔的旋律里,半阖着眼睛,昏黄灯盏映亮了他的半边面颊。魔女不说一话地望向东边,阳光早就从地平线间泯灭掉了,被牢牢掩在山头那边,抹去了它曾经来过的痕迹。直到红瞳中映下布满天穹的繁星,她才发觉这已是黑夜,墓园变得寒冷许多,嗖嗖凉的风迫使那身子瑟缩颤抖。

“是奶奶为我唱过的歌谣,据说它曾盛行于……那两个国家的战争时期,至于谱写者,可能死在了战争里,也可能逃离了这是非之地?至今都没有人知道。”莫尔纳兹突然回应了对方,他默默划开一根火柴,任由它在黑暗中燃烧,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柴堆边上。雪凌只知喵喵跳上了她的大腿,柔软的尾巴蜷缩起来,努力为她争得了一丝暖意。然后,那锐利的话音又一次回响起来,“你的奶奶?她——”

语声戛然而止。

“她在四年前就已死去了。”少年的声音极其淡然,清晰而澄澈的,竟许带上了些不真实的滋味。火光在柴火堆中蔓延,变得热烈、狂妄,肆意交缠,跳动着、燃烧着,将天穹的边际染得一片通红。灯盏被熄灭了,金色的火花洒在泥土上,钻进石砖与石砖的缝隙,残留在魔女的红瞳中,为他们的身子带上了一层暖色。“从那以后,我一个人守着这片墓园。”他扭头望了望远处,不知何者的墓被刻意隔开,边上没有杂草的掩盖,显是空荡荡的。

“不得不说这可真巧……啊……明天,就是奶奶的祭日了。”轻飘飘的话语流淌过她的耳畔,悲凉的意味在夜风中辗转回徜,忽就潜入目光里,为墓碑苍白染上了更为诡异的颜色。“啊,我很抱歉。”喵喵很是沉闷地抿紧了嘴,漆黑不见底的眼睛半眯起来,此时此刻肃静得令人不太自在。雪凌不禁抱紧了它,对那少年轻轻问着,“我想知道,以前,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是战争。”他直截了当地说道,摇了摇头,换个姿势盘腿坐在石砖上,“距今已经有十五年了……对了,可能这会有些突兀——你们觉得‘英雄’是怎样的?”话音毕落,魔女抬头望向了他,红瞳里微光乍然隐匿,纠缠着不明不白的涩意,终是藏入更深更深的黑暗里,“我认为,‘英雄’……是能带给人救赎的、类似神灵的存在。”说罢,她顿了顿神。

“但是,我不确定,‘英雄’是否真的能带来救赎。因为就算有他的救赎,人本身拥有的罪孽,也同样是无法洗净的事物。”然后,雪凌移开视线,闭口不再言说。喵喵从未见过这样的她,也不曾知道那魔女竟会有如此理悟——一切只有听到对方的表达才会明白。这时候,它也开口言道,顺便将眸光凌厉藏于瞳孔深处,“照雪凌你的话,说是‘英雄’?还不如叫‘圣子’才比较恰当。我嘛?倒觉得‘英雄’是战士,是能用自己的力量拯救同胞的个体。”

“同时,像‘英雄’那样的人……也是为了许许多多人的利益,为了所谓‘希望’而活着的。”喵喵忽然咳嗽了一声,显而易见的悲哀在它眼底徘徊。雪凌不明白它究竟经历了何事,只知对方执著于担当,而自己执著于赎罪,这种简简单单的结论而已。直到莫尔纳兹接过她们的话来,用果断的声音慢慢说着,“啊,可惜我即将讲到的英雄和你们两人所说的并不一样。”

“他不仅是英雄,同时也是个罪人。不是能够带来救赎的人,而是想要救赎自己的人。”对方讽刺般的轻笑着,拍拍屁股站起身子,放眼望去,漆黑的天穹早就布满繁星。“你的意思是,英雄在赎罪?”魔女问询着他,红瞳里仿佛正在渗出血来。

“是的,那就是个在赎罪的人而已。”他双手叉腰,静静凝视着死者们沉睡的净土。墓园一如既往的静穆、悲凉、苦涩,如同盛满金杯的葡萄酒慢慢地溢出,染红了福音书的脚底,在瞳眸的猩红里添上一抹失意。

火焰仍在燃烧着。烧得狂热。

喵喵半眯起眼睛,用那寸深黑死一般地凝视着他。

一切皆在那时陷入缄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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