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发芽的种子
天空是苍蓝色的,仿佛浸入浓墨中的绸丝,在深蓝与金色之间沉醉地晕柔虚化了。它弥散在飘飘乎的氤氲间,向天陲的那一端的黎明伸出一道拂弄去的手,最终化为了一隙渺小而无寻无觅的光辉,在那如烟般细密纤长的枝梢后,虚掩了本身,亦掩藏了神灵那无处寻踪的全知之眼。不知从何时开始,那缥缈的钟声回旋在半空中,犹若细水潺潺,冗长冗长地淌去在她心中的寂静里,安稳她平日惶恐的灵魂以得那一丝小憩,又叮叮咚咚地像奏起了一泉小曲,曲声柔美而婀娜,似能使那焦躁的魂灵长眠于墓园寂静的泥土,安魂入梦,庇荫她迷失的道路。
有人问旅人,何必要踏上旅途?
可旅人却是这样回答他:
因为,我在寻找我本该走的路啊。
暗红瞳孔依然死寂仿佛大海深处那暗沉不变的水波,深粉色长发在狂风中絮乱地飞舞着,几缕趁着法帽挨垂的间隙,轻飘飘摇荡将视线掩藏,又忽而化作一隙破碎的霞阳,融入天与天的夹缝,及那初生黎明一笑颜间,终是归于了无比的沉寂。法帽低低斜倚,掩得她那面庞有些突兀地仓皇了,就如同日暮那朵即将凋零的血蔷薇,红眸哀垂敛起了一线失离,那蝉翼般的睫毛轻悄悄地颤了颤,投下阴翳匆促隐去了。晨隐时分,却只留一声低语回荡,悄悄然不知在复述着什么,它挟着钟声消迹在浩渺蓝天中,直至无处找寻,“本该走的路,是西方?还是东方……”
本以为会永不凝滞的太阳,在此时却踌躇在天边,不知应行向何处。晨起的风缭绕周身,伴着心中的旋律跳起了他引以为豪的舞步,或许是一时将魔女的发丝撩起,又约莫会让她黑色的裙摆与其共舞悄然,可魔女依然不动声息像是一具本无灵魂的人偶,轻捻帽檐的指在风中泛白发颤,却久久扶帽似是找到了她亘古的依存。瞳间映入光辉斑驳,虽是如此灿烂耀眼,却无法让她的眸中再现光华,令那碎玉般的颜色乍化作一轮死寂的月,消隐入心底里了。
“啦啦啦,你问我家在哪里~啦啦啦,何处都是我的家~”娇嫩的童音在耳畔回响着,此时快活地哼起了一曲自编的小歌谣,即便是很严重地跑了调子,但其中却带着如此纯真的色调,犹如孩童所听过的那永不完结之童话,边唱边跳仿佛她不曾有过困倦的时候。艾薇拉浅棕色的麻花辫在身后不停晃荡着,稍时调皮地转了个小圈儿,在甩到半空中时又被重力死死拽了下来,不断摇晃似乎永不停息。那翠绿色裙子很是蓬大地撑起,像是一把能飞到空中的小伞,衬得她的身形愈加娇小单薄了。
“雪凌雪凌,艾薇拉看到城镇了!欧耶!”不远方传来艾薇拉兴奋的嗓声,只觉她快活而机灵地奔跑着,恰是向雪凌和普洛丹丝婆婆那处挥挥手,可稍刻又在森林中藏匿了影子,让人找寻不到她的踪迹了。翡翠色瞳一如刚出生的猫儿般瞪大着,仿佛根本不会被世间的污浊所染上其他颜色,那虹膜上映入这世界中奇形怪状的种种,一刹那中竟近乎于纯白易碎,但又是十足的坚韧顽强。不知不觉中,她娇小的身子又跃到空中,舒展四肢蹦跶了下,还不时摇晃着她那双小手,就像是雏鸟将要展翼飞翔似的,伴着她喜悦的呼喊声,使人安稳下了那颗不宁的心。
“艾薇拉啊,这孩子……说这是她顽皮的天性呢,倒不如说是她本身的纯粹使然啊。”老者低低吟道,那因饱经风霜得而沙哑的颤音在耳畔久久荡着,夹杂着一股类似于凌厉的韧度,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她年少轻狂时,那贯彻始终的无畏与坚定。瘦削而苍老的面庞上似乎无处不攀上皱纹的印记,可那双人世间最智慧、最包容的眸子,在深陷的眼窝中依然闪烁着冷冽的光芒,犹如宇宙般浩渺宽容而又如此睿智。即使曾经激情的火焰已经渐渐消散了,但那灵魂的真实却是永久不灭的,它始终在燃烧着,就算自身老去于这漫长的岁月,也不会再消退半步。
“纯粹?”雪凌喃喃自语,暗红双眸在不留意间隐入那阴翳中,掩藏了那不知从何开始就占据灵魂的死寂。深粉色长发在风中不顾一切地飞舞着,发尾消迹在苍穹那黎明初育的地方,伴着晨起的水汽氤氲,迷胧了她的视野,亦使老者翡翠般的瞳睁开了一线,显得锐利而桀骜不拘。普洛丹丝婆婆悄叹了一声,那不佩任何饰物的手握着盘虬般的拐杖,像是已经凝固了似的死死握住不放,可右手食指又不由自主地敲击着杖的顶端,却恰是因意识到了什么才猛然止住了。一抹留恋掠过瞳眸,在苍老的声线中急遽隐退,终是消迹去了曾有过的痕迹,“单纯为了善念,永不被世间的污秽所染黑的灵魂,这就是那个孩子啊。”
“但是……”话语恰是被艾薇拉的嬉笑声所打断了,只见她在城门外来回踱步着,忽而踢踏着步子,又忽而僵硬地拉直腿就似一个滑稽的舞者,待雪凌和普洛丹丝婆婆离她更近了些的时候,她才回过头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整个人竟扑到雪凌身上紧紧抱着,盈笑的双眸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仿佛永远也不会被烦恼所侵扰心神。而普洛丹丝婆婆此时缓迈步子走向前去,拐杖颤动着敲击着地面颇有节奏,一身黑袍裹着她老迈消瘦的身子有些孤伶了,像是将要滑落树梢的晚秋的枫叶,不知是代表着凛冬将至,还是在迎接着那春日的到来。
“孩子们,走吧。我们只能在这里停留三天啊。”说着,普洛丹丝婆婆便持拐向那长久未敞开过的城门行去,几缕稀疏的发垂落在黑袍之间,映得那眸中摄人心魂的睿智,似乎足能使人平静下灵魂的躁动与仓皇,归为初生时的祥静及是安宁。蓦然只觉昼日高垂,那三人的影子斜映在冰冷的城墙上,淡隐了攀岩的青苔与爬山虎,愈是匿藏在城墙高高的阻掩下,直至无处找寻。那精灵的孩子,用她跑调的歌声唱起了一曲童谣,边蹦边跳仿佛身处在美好的梦境中,小手拽着她的辫子轻轻摇摆着,就像是在模仿一只想要飞翔的雏鸟般,有时还用她的小辫子扮起木偶戏来,一唱一和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歇。
“这个城镇的城门,每隔十年才会敞开一次……”普洛丹丝婆婆细细阐述道,那瞳间映入艾薇拉永不褪去的笑颜,似也阖藏起了那被称作幸福的情感,在细碎的阳光下,辉映着化为了一寸凌厉的色调。直到她的眼睑眯成了一线,旧友的面容再现于她瞳眸中虚幻的影子里,渐渐地与现实中那魔女的身影重合了,使她那瞳愕然地缩小成点状,但稍刻便恢复了原有的平静,望着雪凌那仿佛是被血所染红的瞳孔,若有所思般摇头不语。
与此同时艾薇拉的歌声却渐弱了,只见她缓缓停驻了脚步,双眸愣愣地紧盯着一个空荡荡的花盆,那双小手按在别户人家低低的阳台上,踮起的脚尖使劲想要伸得更高一些,而使得她的双颊通红若一个大红苹果,咬牙嘀咕着似乎是要贴得再近点。正当这时候,屋子的主人从窗帘内伸出了脑袋,沉甸甸的花洒在她的手中摇晃着,那双黑眸在刚看到艾薇拉时不免有些错愕地愣了愣,但不一会儿便朝对方一笑,令得艾薇拉也愈加兴奋地朝着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随刻便高声应道,“早上好!我是艾薇拉,请多指教喔!”
“是……是旅人吗?啊,请多指教。我是梵妮,是这个城市的公民。”话音毕露,那称自己为梵妮的女子却有些苦闷地点点头,手持花洒将水浇到那光秃秃而不长一株草叶的花盆中,黑眸似有似无地瞥望着城门的位置,其中仿佛闪烁着期望似的光芒,辗转于瞳不久便消去淡去了。而艾薇拉也疑惑般嘟起嘴,双手伸到空中摆了几摆似乎是要吸引对方的注意,那语声在她深吸了口气后才直直道出,“梵妮梵妮!你有什么苦恼要跟艾薇拉说吗?就算艾薇拉不能解决,还有普洛丹丝婆婆和雪凌呢!”
“那个老婆婆和女孩是艾薇拉的亲人吧……恩,苦恼的事情啊,确实是有。我一直有一个梦想,就是想作为一个旅行者周游这个大陆,但是……”梵妮的声音逐渐趋于没底气的轻弱了,她黑色的瞳孔盯着那个花盆看,久久却不再言说什么话语。待普洛丹丝婆婆缓步于艾薇拉身旁,那枯朽仿佛千年老木的手指了指那花盆,翡翠色眸此时看着梵妮惆怅的面容,竟像是已明白她为何而哀愁般,苍老的声音向那女子询问道,将这长久的死寂完完全全地打破了,“孩子你啊,是希望这盆中的种子发芽长大吗?”
“是的,就是这样。我一直想等到这种子发芽的那天,只有这样,我才会真正的脱离这里,成为一个真正的旅行者吧。”梵妮垂头低丧着声,她眸间刹那掠过的那抹凄凉与无助,乍地映入暗红瞳孔中烁耀出一隙惊鸿,宽大帽檐下那瞳眸不久便缓缓阖起了,像是在静思着什么般,微启的唇在暗处轻轻低语,稍时便抿为一线苦涩,虚掩入帽的阴影下了。这时候,当普洛丹丝婆婆向梵妮问询了些事情后,她才意识到了什么般,翡翠色眸中辗转出智慧而如此敏锐的神色,愈是加重了语气对那女子说道,“养育这种子的土壤,你用的是哪种呢?”
“是我们这儿的红色土壤。”听闻此话,普洛丹丝婆婆方才重重点头,那身子伫立在阳光下犹如一具冰冷的石雕,双眸中隐隐流露出一丝类似于惋惜的情愫,但不久便被完全的淡漠所占据,直到无法察觉出她一丝一毫的怜悯之意。可艾薇拉依旧是盯着那花盆,无论外界多么喧闹她也不管不顾,那脚尖又颤颤地踮起,待双手触摸到花盆的边缘时,她才郑重其事地对梵妮说道,声音坚定而充盈着永不放弃的色彩,“梵妮姐姐,我相信这个种子它一定会发芽的,因为这关乎到梵妮你的梦想啊!艾薇拉相信,它会理解你的——种子种子,快发芽!来听听梵妮的心吧。”
“婆婆。土壤和种子的发芽有何关系?”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淡漠而毫无波澜地回响于耳畔,又悄悄然地淡去不带任何感情。雪凌那暗红瞳孔注视着普洛丹丝婆婆苍老年迈的面容,一时间竟宛若幽幽深潭般唯有无边的死寂,深粉色发在一时掩藏了双眸中的孤冷与漠然,那发缕飞扬在晨起的阳光中,却犹如浸润在落暮的墨水瓶中,使虹膜中燃起了一丝弱弱的火光。恰闻老者叹息般的声冗长而沉重地道出,点明了这一切完完全全的无用之途,“那个种子呢,能让它发芽的,只有在大陆西边的高山上的土壤啊。”
渐渐的,黑夜捻灭了白昼的灯芯,使一切都化作夜的眼睛,冷寂地令人后怕。直到整个街区都被黑色所占据,那女子才放下手中的花洒,在夜空下筋疲力竭地伸了个懒腰,只身终是隐入白色帘幔中,将烛火吹灭唯得更深的寂静。少女从卧床上爬起,单单身着一袭洁白睡袍,那手拿起法帽按在头上,便悄无声息地迈步走至阳台,暗红双眸凝望着这无边黑夜中那最后燃尽的一隙光芒,却静谧地敛起了,犹如窗帷下迷离隐褪的柔火,终与无尽的夜色相依,直至浑然一体。夜半钟声回旋荡漾,使得心灵中那脆弱之隅仿佛淡成了一隙破碎的金砂,潺潺地流落至那沙海异处,刹那间被那童稚的嗓音所唤醒,在瞳中留下了一丝淡淡的光芒。
“雪凌雪凌!嘘——你在干什么啊?”那声音一时竟犹如在无比静谧中奏起的钟,甩入少女的心神间激起波澜层层,却终让雪凌的瞳孔中恢复了些许神色,使那若有若无的苦笑扬起于嘴角边沿,又稍瞬即逝了,仿佛星星堕落凡尘的刹那。艾薇拉蹑手蹑脚地走到雪凌身旁,翡翠色眸盯着身边人那漠然的面庞,却乍然辗转出一抹希望般的神情,那明亮而耀眼的光芒闪烁着,在轻笑声中又渐渐地敛去,亦使周围归为了无声寂静,光斓残存暗红瞳孔深处的那隅真实中,仿佛永远也不会泯灭。
“雪凌你也想为梵妮加油鼓劲吗?嘿嘿,艾薇拉一定会让那种子发芽的!一定的。”说着,艾薇拉便真挚地朝雪凌笑了笑,那双手直直伸向空中就像是要抓住星星一般,在若隐若现的薄雾下轻巧地合一握指,不知是向着何处的神灵祷告,又或许这只是她与自己内心深处的善意交流的小举动罢了。双眸阖起,静静祈祷着竟神似那些虔诚的教徒,犹令雪凌那僵硬的面庞上似乎显露出淡淡的温柔的神色,红眸中重燃一簇无心的光,却仓皇隐遁消迹了踪影,直至完完全全被淡漠与静寂所掩去,“如果,她再也无法离开呢?”
“为什么啊?只要希望的话,难道不可以实现每一个人的梦想吗?”艾薇拉顿时睁开了她那双眼,像是想寻找出问题的答案般,翡翠色眸中流转出疑惑与诧异夹杂的神情,可不久便被一股由心而生的失落所取代,继而又是那声似于长叹的问询了。时间流转,就在第三日晚上,身居于那高高的城墙下,艾薇拉亦是苦闷地耷拉着嘴,水灵灵的翡翠色眸盯着普洛丹丝婆婆看,当她自己也明白等不到对方的回应时,她才默默地嘀咕道,“梵妮她真的不能离开这个城市了吗?婆婆
……”
“我也有一个问题。为何在当时,不把土壤的事情告诉她?”藏匿于暗影中的少女亦是询问着,她的红眸基本被那法帽掩藏去了,一抹诡异的光乍从轻敛的瞳中流转,稍时便迅速从暗红中掠过,继而隐去不复了。苍白的面庞上几乎没有血色,唯有轻启的薄唇泛起微红,犹如被血染红的蔷薇。而普洛丹丝婆婆此时却在夜空的幽深下孤伶地伫立着,那苍老的嗓声缓缓道,其中似乎蕴含着一种只有在岁月中才能体会到的情感,睿智又如此苍凉,“孩子们,听着。在旅途中总会遇到各种人与物,可你们知道吗?这些人与物所做的种种,就算是他们花多少年的时间,就为做一个我们所无法理解的事情——你们只需记着,存在即是合理,我们单单只是个旅人罢了,并不是为改变而存在的工具。”
“未来的事情,只有自己才能掌握啊。”
“……是这样吗。”淡漠的语声轻道,在渺茫的夜空下,渐渐淡隐去了。
沉睡的少女,疲惫地躺在床铺上。而那空荡荡的花盆中,似乎有一抹绿色,在无人察觉之时,缓缓破土而出……
人问旅人为何存在。
可旅人却这样回答:
并非为了改变,单单只为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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