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的安眠曲
如果能在梦中安眠的话,或者只有苏醒这一条路了。
可要怎样才能真正醒过来呢?
工作?衰老?或者是逃避?
那就什么都不要想,顺着自己的意识做就好了吧。
毕竟一个梦,总是会醒来的……
在母亲死后,父亲却迅速老去了,他引以为傲的金色发缕像摇曳在枝头的枯叶似的,稀稀疏疏地悬在脑门上,仿佛只要一有刺激,便会使那所剩无几的头发飞速脱落,这倒有些像秋冬时节的树木,总会在垂暮那年变得越发惨淡,直到他本身都无药可救,才会使时间的神灵停手作罢。因为他的结局已定,是福是祸都被命运的金线所牵,不得他一点儿选择的余地。深陷的眉弓下,那双金眸久久耷拉,浑浊的仿佛覆上了层淡淡的霾,呆板、凝滞,犹如早已被人偶师遗弃多时的木偶,就连关节都是僵硬的,时常发出骨骼摩擦的吱吱呀呀,仿佛随时一都会变得支离破碎。可不知从何开始,他便很少脱下自己的衬衣了,那衣服染上了一层层污渍,夹杂着汗液统统粘在身上,衬得他佝偻的背更加明显,有时候甚至能产生一种血液凝固的错觉,交缠在他的大衣与衬衫之间,却只是被他紧紧捂着,仿佛不想让人发现他的秘密。
以至于后来,克斐只能到一家老店中寻了个钟表匠的差事,虽老师傅的教导使他迅速成为了个专业的工匠,但等他配制表钟时,却总会出些乱子,就如零件忘记装配,或者是在喝咖啡时不小心倒翻了杯,损坏部件这差事,也可以说是多见的了。不仅如此,迟到同样是他的一个通病,无论刮风下雨,还是一个大好晴天,他都会迟到,更何况次次都迟到一两个小时呢。虽说“迷路”着一措辞似乎并不可信,整点的迟到也让他的老师过于怀疑,但当真正了解到克斐的那种怪异的性情时,多数的纵然便超过了少数的节制。
虽说克斐在接任这个工作时确实带来了些麻烦,但每每到工作时,他却总能一反往常的懒散与困顿,变得异常严肃、敏感,以及直言不讳。而这种全身心投入的状态,或许可以用一刻不停这一词来形容吧。实际上他的确是一个古板严肃的人,只不过是太不注重细枝末节,而使他展现出庸惰的一面罢了。他那浓重的黑眼圈,在日积月累的工作中变得愈来愈深了,可咖啡似乎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宝物,只要一有这个兴头,他就会想念那纯朴的苦涩的味道,那或许便是记忆中家乡的味道,被他念念不忘,却殊不知何时才能再有寻得。
他一天天长大,可父亲却还是一日日老去了。那老人的手如此粗糙,仿佛在奢靡的岁月中被狠狠压垮,而变得那么的丑陋干瘪,似死去的人那开始腐烂的肢体,在独有的孤伶中展现出死一般的、令人胃部翻腾作恶的色彩,不免令人后怕。他浑浊的眼睛几乎不挟一点儿光,时时耷拉着,仿佛稍有一刻便会一命呜呼,被几缕杂乱的灰白发丝掩着,显得更加惨淡而毫无曾时的意气奋发之态了。更别说是没日没夜地劳作,让他佝偻着的背愈驼,就连喘息都不受大脑的控制,变得沙哑而促急,絮乱又如此频繁,就像是被死神强行拉住了他的七魂六魄,在瘫软的躯壳中由一根细长的蛛丝支撑着,仿佛一有刺激便会弦断人去,使气球似的灵魂穿透身躯的阻掩,随他的妻子去往天的那方了。
但克斐并没想到的是,不过八年时间,那老人便永远离开了自己,就连一声告别的话语都没来得及说,只是默默地离开,独自一人踏上了不归的黄泉路,将那道路上的最后一块石阶,终是铺就完成了。他还记得,那风前残烛的老父亲离家时最后的神情,不仅只是呆板与木讷,更是交织了一股惆怅的情感,那是惧怕,是讽刺、哀怨与唾弃的五味冗杂,随着他摇摇晃晃的犹如提线人偶般的身躯,消失在了他银眸的尽头。可这并不是最后一次的相见,只是一个无人明白的告别罢了。等他再一次看到老父亲时,得到的却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老人生前还在劳作着,那双本应是自傲的金瞳干愣地盯着西方,残存的却只是他永远呆板与木讷,除此之外就什么情感也没有了,或许是神灵剥夺走了他哀怨的权利,将他的无助封闭在躯体的残骸中,随刻便无情地离去,令死神将他的灵魂收割蚕食了……
活着的二十四年,他真正在过的,或许只有那屈指可数的几个红字,其他时间尽全被浑浑噩噩所交缠,使他仿佛一具无处可藏的尸体,被硬扯着、扭曲地悬在绞刑架的最高处,迎着愚者与衣食无忧人的嘲讽,将他那连乌鸦都不屑于啄走的内脏,狠狠撕裂如同剥烂了的层层蛛丝,亦是化作枯骨被车轮子碾碎成沙,在尸骨无存的地步中徘徊着,哭诉着他的所遭与神灵无故的欺瞒。无人愿意为他造墓,也无人愿意正眼看他,更何况是哀悼他这个无人怜悯、无人在乎的“人”呢,毕竟对他们来说,一个人的死没有任何留恋的价值,过去了便是过去了,漠视便是漠视。仅此而已,不多不少。
这时候的他,才真正意识到了,什么叫做无助,又是什么被称作为孤独。失魂落魄的他在亲手埋葬了父亲的尸体后,再也无心工作,这些年的温柔、欺瞒以及力图挽回的苦涩,使他陷入一个永不醒转的死循环中,却亦是让他看见了,那在道路的尽头为他哭泣的废弃的老宅,徘徊在假想乌托邦里的父亲与母亲,以及童年的纺织机、咖啡、修女,还有那个懦弱的孩子。可等那画面转瞬即逝后,他才发觉,那孩子其实就是自己,在温室里安逸地成长着,等到一切的一切都改变,后悔却早已来不及。更别说是想办法扭转,就他这种人,是无法再前进一步的。
朦朦胧胧中,夜已经深了。他漫无目的地彳亍着,不知该行向何方,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只是如同死尸一般的机械性地游走,就像是个套着绅士外皮的流浪汉,失去了寻找归所的意识,在岁月的扫除中变得如此麻木,呆板而漠然。只是流浪者是早已失去亲人的麻木的人,而他,是不久之前的才对。四顾盼望,屋的影子已经离自己老远老远的了,更别说是去寻找那屋子的方向,就连在这死泥潭中踏出一步,都是那么的困难,令克斐有些瑟缩地用西服捂紧了身子,那长拐在黑暗中一颤一颤地,生怕只要一失足便会堕入地狱,永受万劫不复之罚。
十二点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可钟声,却还没有响起。
克斐只觉心中一阵焦躁,他坐立不安地向四周顾盼着,长拐紧握在他的手中,敲打着地面发出一阵‘咚咚’的响,或许是不经意捕捉到了黑夜中觅食者的影子,使他僵硬而惧怕般地乍颤了颤身,仿佛暴雨天被惊雷唬住的老鼠,瑟缩地无法再踏出一步。待自己在懵懵懂懂中发觉,那黑暗里其实并无鬼怪的魔爪攥住他的脚踝,也并没有窨井盖能使他堕入到地底的深渊,这才使他由心底里松了一口气,银眸透过一层镜片斜望着那钟楼的高墙,却若有所思地抿唇无语,不知不觉那齿轮的影子在他的右瞳中幽幽隐现,于黑夜的庇护下机械般地运转着,不带丝毫对时间的怜悯,或及是任何无用的期待。
他看见那钟楼似乎是因年久失修而显得破败残缺,孤零零的钟摆静静地悬在上面,摇摇晃晃仿佛即刻便会纵然坠下。而在他的遐想中,许是迷迷糊糊地响起了那未尝有过的钟声,与时间混作一道浑浊的虹彩,破碎了如同烟火,又仿若被引爆而轰然炸裂的脑浆,在瞳孔里映下了绝非人间可拟的色调,那是雪白的泡沫翻滚在咖啡的浪潮里,游荡着吟起的安魂谣,又像是天使在梦境中递上的一小朵白花,即刻变作朵朵厚重的云霞,随着长拐那透彻的一声敲响,拽着他整个的灵魂坠入了现实。等他醒转过来时,自己蓦然已行过旋转的楼梯间,在钟塔之上独自徘徊着,那摇摆重沉的老钟在他头上打转,却使他流露出了曾时从未有过的焦虑,混杂着旅鼠那般对宿命无知的认可,落入了眉间的微蹙与那嘴角的苦涩里,如星星铺就的那条长长的路,连接着天上的乌托邦,引渡了那失去归所的鸟儿。不知何时才能到达,也不明这么多年的努力,又究竟有什么用。
没有钟声。
克斐紧紧地握住了他的那把拐杖,长时间盯着高处钟摆的银眸,仿佛是在等待钟声响起的那刻般焦躁地眯起,并带着他微皱的眉头,就算是隔着层镜片也未能掩挡住,此时倒显得他更加无能且弱不禁风了。许是这钟楼处在一个很偏僻的落后的城镇中,所经历的时月又过于久远,连敲钟那类事,都是依靠人力以及简简单单的机械运转而行的,更何况是以一己之力,去牵动那只有先撞上钟壁一次才能继续运转的钟锤,这对一个瘦削而没多少力的青年男子来说,也不免太过困难了。可此时的他却顾不了那么多,那手颤颤嗦嗦握住了守钟人摇钟所持的绳,本以为只要用劲摇着便能使钟响起,可却没料到绳索与钟的交接处或因锈蚀而难以牵动,更别说是他现在这点力气,根本就无法敲响这破钟。但这种情况,却使他变得愈加地固执好强,一味地听信己见,毫无分寸可言了。
万不得已,他只得将绳紧拽在身后,像一个伏尔加河的纤夫般拉扯着绳子,还一步步地向后退着,期望能摇动起那固执的钟。而与此同时,他夹着拐杖的另一只手,还不时拿起钟表看看现在的时间,可这显然是个争分夺秒的差事,对于这闲暇时什么事都不管不顾,待工作及面对在意的东西时就变得这么疯狂、急性,还有些喜怒无常的他来言,时间的流逝不仅使他乐在其中,到现在倒是成了令他发狂的事物了。但时间还是一分一秒地过去,眼看离十二点已经遥遥无几,使克斐只得更加卖力地牵拉着,可当前的状况对他来说显然是猝不胜防,他只觉自己的身子冷不丁地滑倒,乍时双手更加拼命地抓紧了那绳,纵使他的身被悬在半空中,就连挣扎都变得如此困难。
钟声,在密闭的沙漏中猛烈地震颤着,企图夺走它的主控权。
可时间却一直在流逝着,嘲讽着他的行径,并将裁决的枪上膛,宣告了这场拉锯战的展开。那钟表在情急之中被他失手松去,猛地坠落并撞碎在了那坚硬的磐石上,终是轰然化作了一堆无用的零件残渣,仿佛破碎的咖啡杯般,耀眼得令人害怕。可这竟让此时的克斐愕然呆住了,那银眸中辉映出低处炸开似的点点斑斓,不免流露出了唯人可有的恐惧与错愕,促使他只得窝囊地拽紧了绳子,想要沿着塔壁爬回到钟塔那儿,不再管什么钟声,仿佛就算是立即向时间妥协这事,也能让他迅速答应。
体力渐渐不支,昏昏沉沉的大脑带动着他的眼皮直打颤,那手臂愈来愈痛、愈来愈麻似乎将被扯断一般,拽拉着他沉重的躯体,亦是狠狠撕扯着他的灵魂,像是在对待一片无用的白纸似的,根本就毫不怜惜。这使他乍有个想法,自己或许是要被强行引到地面那处,甩入到传闻中恶魔所统治的深渊里去吧。可在精神最紧绷的时候,他却亦是看到了,本是那么高的楼房在他脚下如同一个个俄罗斯方块,小得令他惊异,竟使他忽然忘却了眼前的境况,不再想其他任何。只身陷入那无穷无尽的时间里,看着周围的一切忽在一瞬之间变作了沙子,又于刹那建成了村庄、城市,转眼化为国都圣景,但却猛然从镜片的角落起始,炸裂如同被甩落到水中的玻璃酒瓶,与软石相击,瞬即与光暗的交缠分错一齐破碎,尽全刺进了他银灰色的眸眼中,使那瞳愕然地缩小,夹杂着怀疑与不可思议的恐惧,猛然地在时间中翻腾,妥协、直至自我与它一同凝固去了。
他不知道他为何松开了手,然后便纵身落下了。他感觉自己变成了沙子,在封闭的沙漏中悄悄流动着,随着那十二点的钟声响起,不知是坠入了梦境还是现实,只是懵懵懂懂地看见了婴孩、母亲与父亲,可他们在自己的手中却是那么的渺小,在如同指甲缝那般微小的罅隙里相继消失,那梦中的人仿佛变成了海里的泡沫,逐渐凋亡随与大海的颠簸,将他在人世间所得到的情感尽都掩藏在镜片的一隙光影中,直到仅剩下模糊、蒙钝而空渺的影子,朦朦胧胧地在薄雾与薄雾之间扭曲变形,亦是把他被死鼠咬噬过的尸体葬在了蔷薇花的坟墓中,掩埋了他的全部,灵魂以及本就是由沙子做成的心。
坠落。钟响。然后离去。那灵魂仿佛变成了太阳、沙子与鸟儿,在钟摆里摇摇晃晃地旋转着,像是顺着长长不及边际的塔楼而上,扶摇摇到了天那边的乌托邦,却恰是猝不胜防地从云霞之中跌落下来,撞击在了那冰冷的刚刚砌成的石头台阶,使圣主的鲜血淌下,浸染着不变的顽石与土壤,却依旧是漠然无觉。那是绯红色的,犹如一朵娇艳的玫瑰,虽是那么的耀眼,但终究只是一个过客罢了,碎裂在镜片的光辉中,打转着,最终还是落下了。在一瞬间,他竟瞥见,那青年已经在黑暗中孤零零地离去了,破碎的眼镜久久凝固在血液里,锃亮得令人着迷。可梦境只是梦境而已,他擦了擦自己模糊的眼睛,望着那尸体被人所遗忘,直至变成了白骨森森,最后连影儿都找不到了。
咚咚咚——
该是起床的时间了,他想。然后他便从梦中醒来,为了注视这崭新的世界。
时间的神灵伸了伸他好久好久都没活动过的手臂,那睡帽在头上直打晃着,毛绒绒地又像是泛起泡沫的咖啡,衬以他那饰有咖啡图案的同款睡衣,与他严肃的性子竟意外地很相配。因未带眼镜而呈现出女儿身姿态的她,那头白发此时披散状地垂落于两肩,发尾微微悄着小卷儿,显得她更是慵懒困顿了些,这时好像还没睡醒似的,微眯起眸许是又将入眠。可那双银眸中瞬即流露出了无所谓的神色,本是佩戴着镜片的右眼瞳中,恍惚再现了齿轮移动的迹象,但倏忽间那痕迹却被佩戴好的镜片所掩,在晨曦的光辉下,纷飞凋作了飞鸟的柔羽。
光辉四溢,渲染了大片天穹,如同那永不灭去的幻梦,挟与淡淡的玫瑰色隐入瞳孔之间,在早祷的钟声里去往了不知何处,但终于还是化作雪中的泡影,无情地消褪了,犹如被戳散的泡沫。这时候,那神灵又听到了钟声,他恍惚回神,站在古宅前独倚着,持着他那从不丢弃的长拐,只是默默地望向这曾经被他所背弃的一切,什么也不言,什么也不语。那老宅不一会儿竟化为灰烬,如一个青涩的愚蠢的梦,被自以为成长的幼虫亲自捏碎,然后便飞散燃尽,在人言道的那一个渴望王子救赎的童话中,久久徘徊着,亦是在旋转的楼梯间里那永无止尽的石阶上,被荆棘缠足、枝杈贯身,最终不被他人所忆,变作了一个永远的过客。
“神大人,现在是时候离开了。安琪拉她……大概还在等着我们吧。”那是天使的声音,交织着冰冷、严肃或及是微微的焦虑之情,被那长拐触地的咚咚声所打断,终是消隐在她如天空一般碧蓝色的瞳孔中,使那平静的眸光乍转,此时倒显得有些渗人了。钟声在地平线的倒影里化作叆叇,跳荡着褪去了神灵眼中的光芒,使那模糊的面容变得那么的憔悴,苦涩、惆怅,却又被木然所取代,在猩红的暮色中摇曳着,最后化作了永远的平静与释怀。
“是的,是该离开这儿了。”
“嗯,是时候该与他们告别了。”
“走吧,安佩尔。”
咚咚咚——
过去已经死了,那时间相伴着现在,在星星破碎的道路上,默默地寻找着孤独的未来。
神说,有时候比起过去的梦,现在显得更令人安眠而已。
长拐的歌声再次回响,伴着钟音朦胧,消失在了失乐园的远方,终是沉溺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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