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红瞳罪
超小超大

殊途同归

殊途同归

哒哒的马蹄声在耳畔萦回,像是永无止歇的钟与无尽的时间,时而极近,仿佛坠入耳中的蚊蝇,时又极远,犹若那远远荡来的钟祷孤吟,破碎在一派蒙顿的云雾里——让人不禁想到潮湿、寂静而无法忍耐的夜晚,少云又微带阴寒的天穹与露珠氤氲交织成丝的潮气,孤独拍打嶙峋黑色礁石的那黑色的海,在丧者的墓园里独自留着的过路人,或及是那独酌高处的王、身着赭与黛色袍子的守塔人先生,提着他的银芯灯儿、俯着身子沿那回旋长梯悄悄徘徊。

还有呢?是雾、是云,是朦胧飘曳的夜半潮氲,掩在镀金琉璃坠子串成的珠帘里,模糊了魔女攒动的面容,跳荡在阑珊灯火下,减了微愁,消了惆怅。彷徨若镜,有如水间波澜。

雾氲攒动在绯色的天陲下,像是萦回在天与海之间的海盗旗似的,被咬噬般的残云落影倏而卷袭飘曳,幽幽晕开在那仓皇逃窜的浓云里、于暗沉而死寂的天空中,辗转入魔女那暗红瞳孔,兀地挟过了释然,安定若沉溺海中之鱼。魔女并不明白它们的一切,毕竟,这只是世间最寻常的事物而已,而本就形似于木偶的她,也固然是无法判断,亦无法思考任何的。

但对她来说,这又非是全乎无用的陌路虚影。大概在那每一寸断壁残垣中,都被身为不幸与幸运、愤怒又温柔的堕落者赋予了过去的灵魂,只是那些曾经之物也并不明白这一点,同她一样,忘却了自己的灵魂与感情,日以继夜地移动着从属于它的那份刻度,机械般的,周而复始。

雪凌挽下珠帘,不带血色的面庞中,那双瞳眸微敛着,睫翳颤动或因身居颠簸,垂落在身后的双麻花辫摇摇曳曳,倒形似于那神灵释手而抛下的一缕长缎子,在阑珊灯火里悄地染上层淡淡薄薄的金,衬得对处人毫无感情的眸子,犹如无波的井水似的,只是如此静谧、亦是坚决地盯着魔女的脸,死死凝视着,久而不放的。

那高扎起的马尾辫在黑暗里,近乎于是呈现出完完全全的墨绿色,黑色军大衣披在身上,对于她来倒真是恰恰刚好,虽然那胸口只用裹胸布简单地缠了一遍,但相较于之前,无论如何都形成了那类于质变的附加值吧。宽大的阔腿裤很是松弛地垂下来,绷带藏在里面,掩住了她的腿根......此时此刻,在车辆悠悠荡荡的颠簸中,无人言语。

“......嘛~不要这么严肃好吗?大家来讲讲些......什么呢?呃,讲些有意思的东西吧!”艾妮璐很是随性地扯了扯她的长斗篷,她喋喋不休地自顾语道,那手稍刻一股脑儿把套在身上的斗篷扯下,露出她漂亮的腰际线与妖娆的漏肩露脐装,那短而非常的牛仔裤被两根多此一举的吊带紧束着——虽然她的腰部是那么的纤细,可胭脂色的疤痕却好似贯穿腹部般、久留不褪的,被斗篷的墨紫虚虚掩在阴影下。

而除此之外呢?便是那凝滞在衣褶里的链形相框,呈现出半心形的翻盖里不知是藏了何人的影子,静静藏在了她一撩一落的紫水晶色的发丝里。弯曲的恶魔角硬是靠在马车的帷幔上,让人不禁怀疑,她这角是否真的曾确确实实地裹在那斗篷兜帽中,但无论从何深究,这都是个无法想象亦而无法真正了解的事情,毕竟她这个人也是同样,不仅是善变,并且古怪得令人倦乏。

“艾妮璐小姐,我呢,可以提一个小小的问题吗?”晨曦自顾自地问询着,不时攥起她长长的黑袍子。她极长的红发已是全然沉落拖曳在黑袍外面,那随长发编织于一处而连系起的麻花辫儿,悄悄摇荡在她艳红的发丝里,末端饰与纯白玫瑰及是黑丝绸的蝴蝶结发夹,姬式的发缕倒像是在某日的暇惬中已好好修剪了几分似的,露出她微尖的、便是遗传了一半精灵血统的长耳朵。

那瞳的猩红蓦然与青莲紫的妖冶交织缱绻,犹若峨眉月的光辉,泠泠倒映在朔湮石与那一弯幽游潺动的清泉里,倦怠的神色辗转在光随影、破碎的街廊与高傲的故城中,然后穿梭过冗长曲折的阶梯,自王城的尖塔径直坠下,划出一道懵懂的冷色流溢于那满院蔷薇、坍圮的石墙与黛色的觭梦,随着她那声悄柔之言,倏忽钻入艾妮璐的耳中,倒是有若于针芒那般的刺痛了,“那好,我就直说了。请问您——是否渴望着......光明呢?”

“......啊啊,其实我......艾妮璐我?大概也没有想太多吧。毕竟像光明这样遥不可及的东西,就算被说作渴望,倒也是无可非议的。”她一边说道,一边揉着头上不知从何时便已鼓起的肿包,那把十字架孤零零地架在她的身侧、在马车角落最不显眼的地方,扎得高高的双马尾辫子顺着她的面庞垂下,摇荡着掩住了她脖颈的黑色项圈与自某端就已碎裂的锁,不过这大概也只是她个人一个小小的怪癖而已,毕竟,她就是这样连说话语气都那么奇怪、穿着也毫不检点的人物——不,准确说,应该是魔族才对。

可能无论是哪样的人,本就相识或及是还未认识,都会一拍即合地同意这些怪癖非她莫属,而且不会再有第二人存在吧。这时候,一旁的阿丽西雅却似有似无地道了一句,竟使得当时的空气,变得更加僵滞凝固,如同藏在死尸鼻底的、那挥散着寒意的冰凌,“所以呢?像光明什么愚蠢的东西,我可压根就不在乎——死红......晨曦小姐,你现在的语气,呵!还真是像我们认识的一个人啊。是吧,艾妮璐。”

“啊,对某人而言倒确实是很像呢!但如果我说?完全不像,也是可以有的言论吧~我自傲的阿丽西雅大将军。”只见艾妮璐甩了甩手,随后竟以极其夸张的动作侧身靠在窗边,一手托起腮帮子蜷躺着,甚至是要将阿丽西雅整个人都挤出这所谓的二人座,只留她一个人在这国王的宝座上,尽情享受车辆的激情与大人们的阿谀奉承了。

当然,这尽都是幻想中的东西,当对处的晨曦以极其愕然的神情盯着她看时,她也装作帅气的样子扯起她的斗篷,将半个身子掩在一派灰蒙下,细想自己已和那从未谋面的公爵大人一般的,身着黑白两色的长袍子、扎着俏皮的小红蝴蝶结......啊,如果没有的话,就用另一位红色的小姐代替好了。她天马行空地想象着,亦是不知不觉拿起她的相框挂坠,仿佛压根就没听到魔女的问询,将军愠怒却无可奈何的碎碎念声,及是对处少女不知所云的干笑。然后,她停住了想象。

“认识的......人?”当魔女的声音幽然回荡在黑夜与那寂寂熄去的明灯中时,颠簸的马车便戛然而止了。她看到那高高在上的将军——本名为阿丽西雅的女子挽起她的手来,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走下。将军头也不回的,至于那个奇奇怪怪的货色,她连看都没看一眼,仿佛身后的嘈杂已被她一并屏蔽掉,变成了齿轮机械似的咬合声,却又紧紧纠缠着她的心,使她蓦地感到一派混沌的喧扰、芜杂得令她头皮发麻。

她适才撩起自己在黑暗中完全呈现出墨绿色的高马尾,长发丝丝沿着她的胳膊,顺着军服的褶皱与层层绷带的影子相缠,变得那么的陌生、疏离,甚至是用苍老这一词来形容她,竟也尚不为过。雪凌并不知道那将军的过去,她亦不明白对方究竟压抑了多少。但足以肯定的是,那人并没有变,只是对外人而言饰上了层假面具而已。即使魔女自己,并不懂得掩饰。

“嘛,只是认识的人而已,不需太过在意。”她听到阿丽西雅的声音在她耳畔低喃,像是覆了层薄而极寒的霜。红色的姬发与紫色的马尾,坠入天陲最深的那道叆叇中,瞬即之间便被吞噬、褪去了原有的颜色与本初的状态,如此陌生犹若将军早已染了墨似的长发,消逝在昏黄的灯火里,乍得勾勒出那黑漆漆的铁制栅栏,业已远离国都的郊外老宅、远而极远的街道与未曾谋面的人,还有深色的呈现出绯红的天穹,以及戴着鸟嘴面具的陌路人、仓皇地拽着他湿漉的衣摆逃离此处。

可除此之外呢?便只是自己的影子,倏地投映在铁栅栏与绯色攒簇的蔷薇丛中,顿刻被拉得狭长狭长的,犹如那寸稍纵即逝却亦是怯懦的光,在雪凌眼中悄乎辗转着,抹上了那链形相框的绰绰之影,或许还是紫发魔族挟着涩的笑容,似有似无的。

“这就是魔界贵族所住的地方吧。可真清净呢。”晨曦兀自喃喃,她悄地窥视了眼那一身黑色的马车夫,宽而极大的兜帽将对方的面庞虚虚掩着,使她只能看到那缠着黑纱、戴着银制戒指的手,而其余的东西,在恍惚失神间,无不被紧勒的缰绳与哒哒的蹄声牵离,越而极远的,融为了一簇飘摇散褪的琼音。终是消散不见了。

艾妮璐单手叉腰揽起那深色长斗篷,呈破碎心状的链形相框紧紧攥在她手中,那十字架用链子锁连在她的手腕处,此刻只是硬生生的耷拉下,摇着晃着便已就不动。锐利的刃部中,映入女子极冷的神情。只知那阿丽西雅将军一颦微嗤,嘲讽似的语气有如被砍下肢体的、那正快活蠕动着的毒蛇,在暗绿瞳孔里跳荡消殒,变得意外的猖狂无主了,“呵,什么贵族?!只是个无用的谓称罢了!”

魔女始终不明白她的愤怒。她只是远远望着,看着不知何处的早已破败的围栏与孤墙坍圮,黑色宅邸如死一般的、倒映在天空那被利爪撕碎而仅剩的帷幕里。那矗扭曲的尖塔被张牙舞爪的虬枝肆情倚着——可即便这塔楼高耸入云,却更是显得倾斜而摇摇欲坠,在茜色的冷彻与玻璃似的金囚衣中,挟着雪凌的视线,延伸入越而遥远的地方。

直到极远之处稀零的光辉已就消蚀,魔女便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了,那只是一派连死人都无法忍耐的漆黑,而所剩下的那其余的事物,除黑暗之外,别无他物。以至于,她一时忘却了一切。

“......啊啊,我这就该走了呢!雪凌小姐和晨曦小姐——噢呐,还有阿丽西雅大将军,各位就此别过喽!”艾妮璐顿时捏指在嘴里吹了个小口哨儿,那声音清脆而如此锐利,仿佛欢快的鸟儿徘徊游荡在晨起的森林中,稍瞬便是淡去、只留下了层层琼音坠入步足里,勾勒出她活蹦乱跳的背影,蓦地掩在了墨紫色斗篷中,在与宅院仅是隔了一道围栏的另一户人家边上,悄悄地止住了步。

她凝视着那离地面不足几米的窗,漆黑的铁栏杆显是有些生锈、歪歪斜斜地倒坍着,留出了个小小的而只足以一人爬行通过的洞口,满院的暗红蔷薇攒簇相倚着,延伸到更远的尽头,令人无法区分这蔷薇究竟从属于那人还是他人?是近日的栽培还是在长久的曾经便已居下?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装作懒散又及是不以为然的样子,双手交叉枕着脑袋,小步快走便独自离去了。

“艾妮璐小姐她,感觉......很奇怪?”晨曦的呢喃在耳畔缠荡着,像是干枯的落叶与一簇撕碎在地的繁花,最终连形容者的面庞都破裂成了影绰之扭态,使她无法再回忆起那人的神情,甚至是一颦一笑间所流露出的曾经、无用的苦涩与失去思考的灵魂,都令她感到了瞬间的愕然,长而极久的。

可阿丽西雅却只是嘲笑似的嗤言一声,她握住魔女的手,径直朝宅院的大门处走去,晨曦紧跟在她身后,穿梭过锈蚀的黑色铁门,蜿蜒曲折的长廊与满院团簇的红蔷薇花,在早已积满灰尘的红地毯上留下了到访的足迹,昏黄的灯火摇曳着、为一切的清冷染上了层融融的暖。

直到将军的声音辗转在微飔的晚风中时,冥冥之间,仿佛恢复了曾经的桀骜、大度,及是无比的豪迈,让本无心灵的魔女都蓦然失神,“啊,她本来就是个奇怪的家伙!倒不需要太关心她,这个家伙——有着超乎我们想象的坚强?不不!只是所谓执念吧。”

“......总之,至此以后,你们就住在这儿。”她的声音徜回在一派混沌中,令人无法发觉其中的情愫,威严的、或及是静若止水。孤独的将军沿着冗长的红地毯,走过壁烛下寂寂燃烧的火光,魔女紧跟着她前行,红发的姑娘停止脚步,仿佛荆棘鸟儿似的徘徊在古老的长廊中,大概是在笑着。那是空旷的黑色的大厅,没有多余的外者,只有她们几个意外闯进的旅人,夺走这属于三人的唯一的安宁,拥入了漂泊者的心里。

阿丽西雅猛然一拉扯去那宽大的落地窗帘,哥特式的观景窗乍地映在她们的眼里——她们站在高处,黑色的城镇凝滞在俯望的眸间、倏地便一览无余了。鳞次栉比的房屋如同俄罗斯方块攒簇累积着,又像是扭曲的魔方被切割成所谓的规则形体,怪异的尖塔高高耸立在城镇中央——大概这便是魔界的钟楼,所谓的报时工具吧。

“已经到了午夜啊......该去睡了?明早还要赶路。”阿丽西雅习惯似地甩出一句语来,她打了个冗长而慵懒的哈欠儿,然后便将她用了长久长久的巨剑搁在沙发边,一如往常、或许是和旅途中那样的侧身在沙发上躺下。不,她随后迅速醒转过来,起身抓住雪凌的手,并向晨曦那里悄悄一示意下,眼角或因疲惫而微微发红,此时倒是格外的后知后觉了。

三人穿过长长的走廊,在离楼梯最近的一处停下脚步,阿丽西雅很是随性地朝口袋中捣鼓着,然后一把掏出她那印有金色荆棘状纹章的钥匙,打开面对面的两处房门显是非常麻利。她将同一样式的钥匙分别递到雪凌和晨曦手中,在交代完一系列烦琐的小事后,这才倦累地闭上眼睛,缓缓朝向原路返回。

“你们就好好休息吧,如果有什么问题......就到大厅找我。啊——好困。”那将军又一次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仿佛沉闷的钟声敲响在一派荒芜的原野里。

“......西雅,你也是呢。”晨曦莞尔一笑,那已然褪去的黑袍子在胳膊肘里挽着,露出她白与金相织错落的长裙,在这昏暗的古堡中,染上了层浅而极淡的灰霾。

——寂静,如同燃烧殆尽的火。

魔女无言地望了眼那疲倦的人,她并没有挽留任何,只是任昏黄的光辉在她指尖流泻,仅此而已。

这真的是旅途的终点吗?

她呢喃。暗红的瞳孔中所映下的,是那曾询问过她的安居者、不知辛劳的过去人,还有未曾理解过她的......

迷惘的旅人啊,你为何要踏上远行?

‘我为何要......踏上远行?’

她拉下帽檐,将那双红瞳掩在法帽里,严严实实的。

这是黑色的午夜,留给那早被抛弃之人。

小小的船犹如岁月的余光,消融在雾氲与无穷无尽的沉默里。

慈爱的神灵赋予光明,他们却执意拥怀黑暗。

这究竟是谁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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