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下琴音
弹琴者依然身披她那漆黑的西装,不紧不慢的,连续而迅速地奏起了琴键——她忘身于这急促紧凑的音乐里,不管不顾外界一切的喧嚷、奢靡、无序与持续性的混乱。弹指间的乐符跃动着、放肆地叫嚣着它们顽劣的语句,刹然之间,只听得乐声与壁上烛光融于一处,一齐跳荡游旋,掀起绵亘涟漪。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噔噔锵锵中化作一长串连贯的音调,忽就窜上,然后是回旋、坠落,最终一股脑儿投入金迷纸醉的断情水中,随于红发丝缕,卷入阳台的晚风中去。
身侧的魔女凝视着走廊那方,帽檐掩住她的双眸,使外人无法探知其间的情感。熟悉的人影在转角处呆滞了,像是坠落的黑鸦被湖波捕捉了残影、蠹虫被罪恶者揶揄以至于畏葸不前、无所价值之人在取代他人身份时的一瞬惘然,无人意识到魔女的裙摆被晚风撩起,熹微的冷光完全淹没了她与弹琴人,在脚踝的前方划过一道白与黑、亮与暗的分割线,钢琴宽大的阴翳亦是将琴音与弹琴者藏匿起来,只留下坚硬的三角状光芒,牢牢罩住中间人的站处。彷徨时,琴声犹在。
第三者的身影凝固在长廊转角,颦眉下的暗绿眸子与红瞳相接。雪凌听不清她的语句,在如此混乱弗靡的黑夜中,那蓬勃振奋的琴声吞噬了一切与一切,像是浪潮在**深波澜涌动,海妖的歌声与欧苏希瓦之笑融聚在最最无耻的角落里。刹那之间,仿佛所有的疑问、倾诉、哀悼或只是泄愤都变成微不足道的产物,时间逐渐止住了步伐,那终归接受真相的将军,亦再次重复起了她的问询——竟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孩童,不明白恶与恶的界限,善与善的区别,只知要将两者界限严格划开,妄想破除任何犹豫与念想。
那是在什么时候?她们同时忆想着。即使二人所想的内容,起因、经过或是结果,必是不尽相同的产物。
雪凌站在王城的镜廊间,顿然的,从那纷错复杂的幻影里回过神来。
“镜中倒映的东西,是单一的你与单一的我?或者,其实是——无数的你与我呢?”那问询的语句诙谐而颇具深意,它并不只是普普通通的言语,而是一种哲学式的引导,贯穿了自我的认知与存在的意义。魔女寻思着事物的本质,这种问题对她来说,无异于“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要往何处去?”之类的词句。实在是过于生涩难懂了。她一时无法找到正确的方向。于是身后的晨曦便放下了问询,那红长发在镜中画入了一片铅丹色,红与白、粉与黑,在镜与镜间投映出无穷尽的飘虚剪影,直到魔女转过身去,红瞳正对着结伴人暗绿的眼眸。
“喂......呃,雪凌。还有晨曦,我们差不多该入场了。”阿丽西雅的声音在划入耳畔那瞬显得生涩,沙哑且是绵长、在刹那的舒缓里化作千帆过尽时的曲调,然后悠悠长长地落入那寸时间中去。她只是悄悄牵住雪凌的手,晨曦踱着极小的步子,悠哉悠哉地跟在她们的身后,那身波西米亚风的毛披肩几乎要挂到地面上,诡异怪奇的图案似同青金石与石榴石的嵌合碰撞,串串流苏摩挲着她的脚踝,伴着舒缓的琴音,淡出在走廊与厅堂的交界口处。
“呀。看样子,大家都来了呢。”与此同时,恰觉晨曦用孔雀羽的扇子半遮住她的面庞,只露出了那双眼睛,此时此刻犹如精雕细刻的南红玛瑙。背景的音乐依旧舒缓,终究被有缘者所俘获,竟使得雪凌乍然定身,然后落入了片刻失神。
“这......是《布洛兰的听雨谣》?”耳畔那声音很小,轻悄悄里竟许还藏着诧异。魔女的呢喃声刹那跌落在黑暗中,在无处可逃的罅缝里挣扎着、匍匐着,妄想夺得一席稳逸。晨曦忽而凑过身来,她倒很乐意去了解那些自己不曾明白的产物,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绘画、乐曲与民俗,或者是随着岁月而产生的新文化,总会令人倍感惊喜亲切——某种意义上,这也便是旅行者的共识。“小雪凌你,懂得这乐曲?”那声音的潜入正如轻羽从湖面幽柔掠过、映下蝉影薄薄时,雪凌也毫不拖沓地回应了她,语句里甚至还敛去了些向往。
“这是莎雷兹先生在雨国布洛兰所作的琴曲,音乐......悠扬婉转,形同雨声。它的曾经......在音乐界上,可以说是,非常流行。”雪凌低言,那无感情的声线好像突然有了微弱的起伏,其中甚至含藏了惊喜与兴奋之意。
“呵!听起来倒确实如此,不过既然是过去的产物,它也早就没落了吧。我想想,奏乐的钢琴师是——”当第一只脚踩进大厅中时,阿丽西雅停下了脚步,同时也止住了她的言说。那嘴角的笑容骤然凝滞,最终无生气地耷拉下来,在光怪陆离的灯澜下显得虚虚乎乎——理应是魔王大人那古怪的兴趣所致,使这些变幻色彩的霓虹灯得以幸存在这古典大厅中,而后果呢,倒也是显而易见。此时此刻的场面正如顽劣者与他们的酒吧俱乐部,虽然“顾客”都是些熟悉的正经人,衬托气氛的钢琴曲也并不像摇滚那样激情澎湃,反而一直保持着典雅优柔,遵循那一向来不紧不慢的步调。在这里的一切皆是格格不入的。
同样,总有几个人处在这舞会的边缘,他们圈起只属于自己的一方领地来,同样是格不相入,但他们自己却也乐在其中。那些家伙此时群聚在大厅一侧的甜品桌边上,像是在开大会似的掀起一阵又一阵嘈杂。正当雪凌走进了厅堂,似有似无地瞥望了一眼时,那呆站在圈子边缘的少年竟机械般地转过头,他漆黑的长发如同无星的夜幕、发尾亦偏向于醉人的酒红色,只在末端被有着十字架图案的发带扎上一小撮发缕。鎏金色瞳孔在映入魔女脸庞的一刹那,竟许闪烁出一抹耀眼的光,犹如碎玉被洒在湖面底部,勾勒出了幅只属于他本身的星空盛景。
“雪......雪凌小小姐!我......伊诺丝,在,在这里。”他在远处用十分纤细的声线呼喊起来,激动得毫无节制的话音,在刚开始时甚至比正常谈吐还稍大一些。但很快的,不知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那言语突然坠入极深极远的低谷里去,最终还是变作了唯唯诺诺的呢喃。魔女望向了他,她只见得那小贵族套了身无袖的燕尾服,深红与纯白的条纹将内衬勾勒得笔挺,甚至连双手都用花边手套裹得严严实实——这确实是很保守的装束,也万分符合他那瑟缩胆怯的性子。
“喔?那个是你的......朋友?上次在王城见到的,斯诺啥来着......?”是阿丽西雅的话音,只是说到后来突然语塞,取而代之的是雪凌轻浅悄柔的回应声,仿佛山峦间那缕飘忽不定的游云。“是伊诺丝。”她正说着,拎起那宽边大檐法帽,朝对处自顾自打了声招呼。
“呃——原来是没表情的木偶姑娘雪凌啊,喂喂,笨蛋伊诺丝!你怎么不先告诉我,是觉得我是局外人吗!?”那声音显是万分暴躁,此时此刻就像是一大群顽劣粗鲁的小狮子,聚在伊诺丝的耳膜里大吵大闹,在完全击毁了对方的自信后,便兴奋地一哄而散了。伊诺丝感觉自己的脑门都快被震碎了似的,身后的柯奈特仍然不放下拍打他额头的手,甚至还一手拿着那堆满奶油蛋糕的盘子——虽然其中的水果已经全被挑走,还把小番茄、火龙果片、樱桃、草莓之类的东西一股脑儿扔到伊诺丝的盘中——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还蹂躏着只那属于他的玩具伊诺丝,可对方却啥都不反抗,只是逆来顺受地捂着自己的头。
“我......我没有,真,真的,我发誓!”当得知自己的头发被紧拽上时,我们的伊诺丝突然急得嗷嗷大叫,竟使柯奈特下意识松开自己的手来。这时候,他们听到老式吉他浑浊断续的声音,那位占卜馆的伪占卜师、无名者协会的现主席,此时正翘起二郎腿儿坐在餐桌一角上,应着那古怪且是令人讨厌的吉他声音,自顾唱起了他自创的那奇奇怪怪的曲调。当然,他这身行装也随便得很,只是戴了圈那标志性的围巾,穿着花衬衫和花裤子便出了门。柯奈特无法忍受地塞住他的耳朵,幕后的音乐声竟也在这一刻戛然止住,使整个大厅都弥漫起这怪异恼人的气氛来。
“啊啊啊!可恶的大骗子,你真的吵死了!”柯奈特直叫嚷着,挥起自己的拳头,正打算一拳打肿格兰德的脸颊。只是对方根本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翻了个身子躲过了他的攻击,甚至仍还弹着他的破吉他,哼起了“世界真美好”之类的小曲儿。真是个灵活的蠢货。一切皆发生在刹那之间,伊诺丝突然感到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飕凉,从身后释放出一大片恐怖的冷高压,仿佛能在瞬间抹上他的脖子,将他绞杀个千千万万次。然后他呆滞地朝后头瞥望了一眼,那恶魔的身影从他身边迅速经过,绯红长发或因愠怒而扭得极为诡异。
“普普普——普莉丝!?”他兀地惊叫出声。
“这位先生。请您把您的噪音制造品处理掉,不然,我就自行处理了。”她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言说出那公式化的语句来,那身黑西装在表面上看不出是新是旧,灰眸藏在夹鼻眼镜下,此时此刻显是分外的阴冷可怖。格兰德未有任何反应,使普莉丝顿地一皱起眉。这种闹剧作为舞会的前奏许是微不足道的,过多的人群将案发现场掩得严严实实,雪凌无法知晓那处到底发生了何事,就连引发者和处理人的身份都不曾明了。她只看到那位把自己裹成狗仔队成员的家伙正尽力把自己塞到人群中去,那显眼的紫色双马尾、使人只瞄一眼就已清楚对方的身份。
“他们在干什么?”雪凌悄悄问询,她拉起宽大的帽檐来,那双红瞳在人与人之间来回窥视,妄图寻找到一丝线索。
“别看了,只是一些很快就能解决的小事而已。”阿丽西雅在一旁自顾自地念叨着,又或许是想以此来引开雪凌的注意,她撇着脑袋、并没有望向那股哗然的起始点。晨曦早就前往了别处,与阿丽西卡的侍从展开了女子间经久不息的攀谈——也就聊了一些家常事而已。另一位将军站在临近她俩的昏暗角落,不知是正在望着何者,她虽然处在离阿丽西雅很远的位置,但也无法排除这一可能。火红卷发与那身深红的旗袍,让人不禁想起妖冶瑰丽的罂粟花。
“可是琴声,停了好久。”那话音许是有些失落,雪凌摇了摇头,深粉色长发在面颊两侧悄悄垂下,漆黑的阴翳遮住了她的眼睛。舞会尚未正式开始,同样的,至于幕后琴声何时会再次回响,此时此刻便和人心一样捉摸不定。“......啊,再等一会儿,它很快就会恢复原貌的。”只觉阿丽西雅不紧不慢地回应道,她仿佛早就清楚了这背后一切的起因、经过与结果,在这时候,只是稍稍透露出外人未明的那部分细节罢了。
最终的事实正如她的所言,没过几分钟时间,那细腻的琴声便再次淌入耳畔中去,它似乎已换成了另一首曲调,音节之间变得轻快柔美,仿佛硫磺的烟气孤独旋荡在冰冷的冬夜里。
......魔女哑然,眯起眸子,沉醉了长久长久。
“啊啊啊啊——我的吉他,我可怜的心肝宝贝!”此时此刻,那位不幸的欺诈师正在哭嚎,他抱紧这倒霉吉他的一部分——那上半处的把柄已经开裂,所有的弦也全都断成了七零八落的两截——然而这一惨痛的结局,或许早已是天之注定,也是他在第三次警告后未能及时反应的结果。“啊啊......当初为了得到它,我还努力接了十单生意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不幸......”格兰德自顾闹着,赖在地上起不了身,但尤其明显的是,他必定想借此来实现他的目的,并展开新一轮的敲诈行径——噢不,这是他的工作。
而那位亲弟弟呢,在这时候却只是朝格兰德斜睨了一眼,在一旁慢条斯理地闲逛着,顺便观察起周围的境况来。苏莱文早已褪去那身厚重的大衣,亦是不再抱着他薰衣草味的小枕头,漆黑的礼服上装竟然是完全的女式,自背后挂下超大的丝绸蝴蝶结,再穿上个相对正常的西装短裤。那或许是翻箱倒柜找出的家里最最贵重且是正式的衣服,看上去倒给他带来了些意外的女子气息。无论如何,这竟然还挺合适的。
“哎呀呀~真是混乱啊。”那男音舒缓浅柔,轻佻戏谑间尚还微带了些尖气。苏莱文忽而朝伊诺丝凑过身去,他一手搭着对方的肩膀,那青灰色的眼眸微敛起来、眯成了一丝慵懒的细缝。显然的,无论他妆容铺得有多厚,都无法遮住他眼角那因时序混乱而产生的浓重黑眼圈,灰豆绿的低马尾在他身前随意耷着,佩起钴蓝色的锥形宝石。至于那身贵妇黑礼服,用他这随和而颇带挑逗性的语气来说,大概就是“妈妈大人的恩赐”之类的形容词吧。
“嗯嗯,苏......苏莱文。舞,舞会,快要开始了呢。”伊诺丝怯生生地回应着,蜷起的双手或因紧张在胸前颤抖,倒像是个惧怕被鬼魂带走的孩子,无论是怎样荒诞谬妄的谎话,他都会陷入深信不疑的境地。“是这样吗?那么在之前,就试试这个吧,很好吃的哟。”身后的占卜师依旧在笑,他趁着伊诺丝转过头的空档,在对方的嘴里塞入了小块抹茶蛋糕——这手法温柔得令人害怕。伊诺丝却惊恐地愣在那儿,等待那冗长的时间过去,看着苏莱文微眯的眼中仍藏着笑意。
他这才明白发生了何事。茶香的甘醇在口中缠绕久久,伊诺丝哑然失言,半饷才道出一句语,那双颊显得红扑扑的,像是黎明的晨旭点染上大半天穹,“是,是的。真......真的很好吃!”
“嘛嘛......?看来我说的没错呢。”对方的话音在刚开始时明显带着怀疑,但在那一刹那的寻思间、当完全揣摩出对方的心理时,那语气便化为那极具变通性的肯定,顺而敛走了一许诡谲的笑。或许之前的抹茶蛋糕只是愚弄人的把戏而已,不过在伊诺丝如此恳切的语气下,骗与不骗也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边缘产物。苏莱文顿时感到了无趣,不过瞬间,他便听到了威严而颇有随性的话语,此时此刻似乎已在宣告着舞会的开幕。那位年轻的魔王大人正站在人群的中间,女仆羞涩地藏在他的身后,更带轻纱的白长裙将身材勾勒得明明白白。
突然,一声极轻极轻、懦怯且是试探性的问询悄悄潜入了耳畔,将占卜师的注意,兀地撩起一小丝来。
“那个,就这样,让格兰德先生这样,真......真的好吗?”伊诺丝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人声沸噪中,细小得像是只可被随手捏死的蚂蚁,连一点儿微薄的发言权都毫不存在。而此时此刻,那位大欺诈师依旧在哭诉着,甚至还随意拉上几个人来,说着要借点小钱修修他可怜的吉他。可是苏莱文只是摊了摊手,轻描淡写地回应着对方,仿佛根本就不在意他那冥顽不化的哥哥,“我觉得挺好的哟~毕竟我们的目的也差不多达到了,虽然......艾妮璐小姐头交代的事情,似乎发生了些小小的意外呢。”
“所有说,也不需要太在意!咱们一起,就去舞会里玩玩吧。”苏莱文眯起那双狡黠的眼睛,摇摇他的食指来,声音在一瞬间中被外界的嘈杂吞噬,只剩下伊诺丝那支支吾吾的回应声,与飘忽不定的琴音相融、化作苦涩的烟雾及稠腻的雨——琴声犹有缠缠绵绵的势头,在刹那间变得清晰明朗、刚柔巧妙,竟使那占卜师也享受般地凝神寻思。视线里的意中人正与将军跳起了舞,那双红瞳黯淡失神,乍然藏入宽大的帽檐下,如同寂寂燃烧的烛火。直到外人的舞姿掩住了她们的身形。
他暂时无法寻到魔女的影子。
“我记得上次跳舞......是在旅行的时候吧。”阿丽西雅正在呢喃碎念,她将自身的缄默留在这段万分精简的语句里,使外人猜不出她的心思,亦无法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那眼睑低垂、绿眸一动不动地盯着身边人的脚踝,然后顺应其势,跨步、收步都毫不拖沓。阿丽西雅并不习惯于跳舞,只是对方一直顺应着她,用那轻柔的步调、稍缓的姿态,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下一步该做何事。黑与白的洛丽塔裙仿佛困厄的黑夜与无星尘的晴空在刹那间交织缱绻,魔女的红瞳牢牢凝视着她,像是个根本没有灵魂的人偶,随任只身被线所牵,却永远不妄想脱离束缚。
“是的。在喵喵变成阿丽西雅的那天。”雪凌抬头望向她,那空灵的声线缭绕在琴音之间,犹如翕动的影子瑟缩藏入掌灯人的骨架里。而魔女依然同曾经一样,无论度过了多长的年月,无论经历了多大多大的事情,她也不会对命运存有怨言,只将一切的纷纷扰扰皆当做自己人生的过客,一成不变地生活下去而已。对方没有回应,她顺着雪凌的舞步一直跳着,笨拙地跳着、错愕地跳着、迷惘地跳着......音乐与时间一齐流逝,永无止息的聚会不知何时才会落幕。琴声仍是未变。
这还只是刚刚开始。
晨曦顺便寻得狄希卡小姐当她的舞伴,虽然阿丽西卡一直在旁边观望,仿佛冷硬的大理石任随自身被岁月蛀蚀消亡。
“晨曦小姐,为什么要找我当您的舞伴?”那位侍从问询着她,一身笔挺的深红西装仍与之前无异。
“喔,那为何狄希卡答应了我的请求,却不去找你的那位将军呢?”没等话音落下,对方便以同样的语气回应了她,那舒畅自在的舞姿与狄希卡的古板守矩无法真正融合。虽然这一过程很是别扭,晨曦却始终乐在其中似的,她时不时眯起眼睛,顺着自身的舞步、来窥视着远处的两人。第二位将军依然靠在墙的那边,僵着面庞、冷冰冰地望着她们,抽搐的嘴角不知将要言说什么般,不免流露出极为深重的厌倦。舞会对她来说,固然只是些无聊的消遣吧。
“阿丽西卡将军不太喜欢太热闹的环境,我怕......会因此影响到她。”狄希卡的声音压得很低,她似有似无地朝那将军瞥了一眼。此刻的阿丽西卡仍然藏身于暗处,蓬乱的红卷发犹如孤独怒放的大丽花。她总是如此,形单影只地待在自己仅有的小空间里,不曾对外物产生一丝兴趣,也从不会去怜悯那些无所自知之人。映入那金眸里的,亦是魔女的身形,那偏向旧时风格的舞步里更藏着些幽柔,仿佛阳光携着温暖的涩意、悄悄漫过人的腰来。
“不过我觉得,她会很高兴呢。”晨曦忽而发出了声轻笑,正巧一支舞曲已过,那轻柔的琴音稍顿一刻,竟在刹时间变得活泼欢快,仿佛竖笛吹响在秋冬的暮色里、裹起了那抹新生的未来。然后她松开了手。这正是寻找新舞伴的时候,晨曦想要暂行休憩。于是,她便再次拿起那孔雀羽的扇子来,慢慢悠悠地挥舞几下,节奏与琴声全然二异。那两人的舞步也在这时戛然而止,雪凌不再踮起脚尖——身高的差距为她的舞蹈增添了些许困难。阿丽西雅也退下身去,跳舞那种东西毕竟不适合她——这实在是个太过耗费精力的劳动了。
那是另一种声音。
“......啊,这位雪凌小姐。能让卑微的我,同您跳一支舞吗?”她忽然听到了外人儒雅温柔的男音,微带了颤里携上缕缕倦怠,而那声线倒是格外的脆弱不堪,犹如灰绿色的冷杉枝在温床里逐渐迈入将死的困境,它寻着癫狂与理智的青藤,仿佛即将持起那岁月的珍宝,将这糙坯丑陋的破瓷瓶一把摔碎在地。当回神之时,对方已朝她伸出了手,半躬起腰作邀请的姿势,那青灰色眸子仍是如此的秀美、深邃及是狡黠多疑,女式的燕尾礼服亦显得他格外纤细,蓬乱的马尾辫呢、在重力的作用下晃荡在胸前一侧。他依然低着头,保持着这个姿势,凝固了一段说长不长的时间。
魔女只是点了点头,答应了他的邀请。那幕后的琴声周旋回转,音节正巧连成一串《蝶舞追月》,使雪凌不禁寻思起那位弹琴人,至于对方为何能忍受如此孤独,终究只能全凭揣测。苏莱文悄悄轻吻雪凌的手背,等到琴声凝聚的那一刻时,他便将牵起她的手来,迈开那优雅轻盈的小碎步,跳起了与传统完全相异的华尔兹。他的体态很美,仿佛傍晚翼蝶翻飞旋转,映入湖面的蝶翅抛下彩色的影子,它们交融、纷错,最终打碎在坦荡清白的明月里。
魔女寻着他的脚步,游走得灵巧,舞动得轻柔。那高跟鞋几近空无地点在地面上,显得她格外的羸弱、纤细,甚至是摇摇欲坠的,仿佛易碎的瓷瓶悬在高处,揽起微风飔飔时,便会骤然落下,然后碎成一摞无知无觉的残渣烂滓。雪凌忽而旋转起她的身姿来,漆黑裙子应着惯性飞舞曳动,犹如大片影子洒落在云与云的罅隙间、并随任晓日刺破了这天穹雨雾,那占卜师一把揽起魔女的腰枝,他似乎早就清楚了这舞的每一处动作、每一丝细节,甚至每一段舞步的过去、现在、未来都牢牢掌握在他的手中。这未免也过分娴熟了。
“看来雪凌找到新舞伴了呀。”阿丽西雅只听得晨曦的声音,在耳畔紧紧缠绕着、吸附着,犹若一根根交错纵杂的红绳绷紧在狭隘的角落,并带上了丝无处可寻的刺痛滋味,竟使那将军都动弹不得。她半饷才点了点头,呢喃的话音稍显仓促,亦是打破了这长时间的缄沉苦闷,“啊。那家伙,我记得是占卜师......住在诺埃克街里,好像是啥......欧德里森家族......?”
“占卜?看上去似乎是不错的工作嘛。”趁着阿丽西雅话音未落,晨曦悄悄眯起她的眸子,笑着将一切都光澜揽于其间,使人无法察觉她情绪的微妙变化。她看到那位侍从同将军起舞的身姿,看到小贵族和他的玩伴在人群中追来跑去,看到魔王大人与女仆的一段共舞,看到着装诡异的艾妮璐正妄图从那欺诈者手中取得她当初支付的小费......魔女和占卜师早已藏入人群中去,晨曦无法找寻到他俩的身影,只是任随时间干巴巴地过去而已。
魔女忘记了时间,她只清楚一曲将要结束,身边人亦是微笑,那从一词荡到另一词的线索,兀然划入了黑暗中去。
“呀!雪凌小姐。”他们的舞步蓦地变得舒缓,琴声也从轻快渐入沉着,稳稳柔柔地从暗处流泻过来。像是以谎言为生的中间人突然道出了一句实话,那占卜师的声音在雪凌的耳廓摩挲,不藏虚假轻佻的语句里竟携上了女子般的柔美,纤细与沙哑霎那交融,于是化为一抹迷醉的氤氲,在他的青灰眸子里辗转回徜,终究是落入魔女那暗红的瞳中。雪凌抬起了头,久久静视着,等待着他言说出下一句话语,“......容低贱愚蠢的我试问一句——您喜欢这里吗?哎呀呀,或者说,高贵的您是否认为......来到魔界都是命运的安排呢?”
“我觉得,命运让我来到这里,必定有它自己的理由。”雪凌很快就回应了他,那双红眸此时死寂寂的盯着对方,如同燃烧将息的烛火般的,衬着暮色侵染、仿佛稍瞬之时便会坠回谷底,只留下一摞无所作为的脂油残灰。于是苏莱文加快了舞步,他们的身形随着在人群间穿梭游走,顺着光澜流泻、在面庞上涂染了波纹般的形影——二人分明身居暗处,可那微光却如影随形,伏上魔女漆黑的裙摆,在占卜师的手间游荡,或者是堕落在狭隘的墙角间。终只听得那道言语缓柔,忽而缠绕住琴音的尾声来,“不如就去那里看看吧,我可人的雪凌小姐。接下来的一切,都会转向你我所期待的方向呢。”
“是您的占卜?”那话音未落时,雪凌顿觉自身被推到另一边去。那占卜师隔着人群朝她微笑,纤细的食指正巧在嘴边游荡着,然后顺势摊手,指向了拐角那方。他眯起的眼睛睁开一小丝缝来,肮脏与混乱的颜色在那抹青灰里肆意妄为,像是调色盘里的颜料全部交杂在一块似的,蓦然被人群掩藏得牢牢实实,使对方无论如何都无法寻到他的身影。魔女常常寻思是否真是那伯利恒之星点明了耶稣的降临,能为她带来救赎的是否真是西方而非东方,人们总说预言必是真实,又大概它是真是假是实是幻都未有落下定论——或许那占卜师并不想颠覆命运,而是妄图引导命运。
魔女不再寻找那位占卜师,她只是顺着人群的步调,提起裙摆,踉踉跄跄地跑到角落中去。至于红瞳中所映下的是何者的身影,此时此刻只有雪凌一人明白。阿丽西雅仍在等待着,她叉腿坐着,一手托起自己的腮帮子,长久凝视着那彩色的霓虹灯,即使双眼已经瞪得干涩,那变幻无常的色调混淆了她的视线与精神,把她的认知及是存在打乱成一团多米诺骨牌。待一旁的晨曦发觉琴音已变,那将军这才晃悠悠地站直起身,更还僵挺着背部,牵拉双臂、正打算舒活舒活她久而未动的筋骨来。
“呃晨曦,你知道雪凌和那个占卜师,现在到哪里去了吗?”阿丽西雅眯起那双暗绿的眼瞳,身边人的话音在她的耳畔游荡,轻飘飘的、令人找寻不得方向。可惜这答案过分的模糊不清,乍使这将军一愣住去。蓦地,阿丽西雅突然察觉到琴声的异相,那音节太过诡辩迷离,幽游荡转里似能寻得一簇苍渺锋芒,它亦是锐利如此、仿佛能刺痛人心最最柔软的那部分,随而奔逐两侧,化归成冰与火的旋转交融——这显然已是两种声部。但是,阿丽西雅始终不明白,究竟何人加入了这场演奏。
她只得扶着额头静思良久,那视野的余光,终究捕获到了少年的身影。
雪凌并不在那儿。阿丽西雅顿时有些头晕脑胀。
那占卜师正慢悠悠地穿梭在人群中,他猫着腰,装模作样地掐着自己的脸颊,此时此刻倒像是个无事人。当视野的余光迎向阿丽西雅的眼瞳时,苏莱文却兀地转过头来,挑衅般地朝那将军挥了挥手。或因隔着人群,那段字节从他的嘴中吐露出去,很快便被琴音包裹,使对方无法完全听清这句言来。
“她不在这儿哟。”阿丽西雅突然意识到那话的含义,她感到一股无名怒火窜上心头,把她本有的耐性与顺从皆都烧了个尽,况且那家伙话语里的轻佻,更是让她无法忍受。于是阿丽西雅竟迈着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揪起苏莱文的衣领,将对方的身子扯得几近脱离地面,而对方仍以那嬉皮笑脸奉迎着她,仿佛根本没有发觉将军眼里的煞气,也意识不到自己可能会遭遇灭顶之灾。然而,占卜师清楚地知道,灾难并不会降临,至少不是现在。“说吧,雪凌去哪里了?”那将军的语气突然平静下来,她正在克制自己。
“喔?如果我不说呢~”他兀地发出一声轻笑,那黑眼圈在灯光下变得深重更许。阿丽西雅的手拽得更加用劲了。
“啊啊!我是开玩笑的哦,饶了我吧。”随着那声矫揉造作的哭腔,对方立马抬起双手,很快就向她认了栽。只是这一举动根本不像是真的害怕,反而以笨拙的演技一并代之,使阿丽西雅顿时感到了无力反驳。
琴音犹在。只是即将落入尾声。
......魔女在之前遇见了那位弹琴人。对方一直坐在三角钢琴投下的大片昏暗中,不管不顾外界的嘈杂喧嚣,只是一直享受着那独到的孤独,任随时间的灰尘覆上她的面庞来。那绯红的双马尾此时正在冷风中舞动着,仿佛困入雨中的红纸鸢,裹挟了死人鼻底的微凉、将那无知无觉掷入古井中去。
“普莉丝?”雪凌明白了弹琴者的身份,她悄悄低言着,望着对方仍在奏曲,好像根本没有发觉外人的到来。
这是一段无言的时间。普莉丝依旧紧盯着那纯白的琴键,她的手指在黑与白之间缠转跳跃,尖锐的指甲分毫没有影响动作的连贯性,只是任随轻巧的琴音在指尖悦动,忽而凝于一处,点出一记重音沉沉。那乐声更带着一股毒药般的窒息,飞速交缠在诡谲的喧嚣间,落入魔女的红瞳中,终就归回那孤独的狭角下,藏进那宽大的阴翳里。直到身边人开口问询,竟让普莉丝突然抬起头来,那双眸子与魔女的红瞳对视了良久,其中不知藏有怎样的情愫,“我是否可以,与您一起?”
“请。”她轻描淡写地道出一声,继续弹起她的琴来。雪凌在她身侧坐下,那双手触碰的冰冷的琴键上,悄然串起一段低音的旋律,这两种曲调本为一体,可那位乐师却妄想掩藏其中的奥妙,便将此此二种各传四方,使外人无法真正明白这分与合、或是合与分之间的动人巧妙。那是《踏上前往斯罗亚的宝石阶》与《蒸汽之舞》,锐利的高音正于此时震颤,与飘忽不定的低音聚成一簇和谐的调子,魔女的指尖亦在键上逛曳游缠,她紧紧盯着那明暗相接的分割线,乐声仿佛鸢尾花沉浸在水底里、并藏着硫磺的烟气。普莉丝并没有停下她的动作,直到琴音将止。
随着那荡漾的乐声凝固在一记休止符里,身边人恍惚站起身,顿时便被大片光芒吞噬了去。普莉丝弹琴的速度悄然变缓,仿佛暴风雨的前奏曲,困在浪与雨中的海鸥发出了声长长的呜咽,雪凌突然听到了脚步声,愈来愈近的,正巧被琴音包裹,却又狠狠将其穿透。
“雪......雪凌?!”
琴声在刹那间变得急促紧张,第三者的声音挟起不和谐的音调,兀然刺痛了她的耳膜。
熟悉的人影在转角处呆滞了,像是被湖波捕获残影的黑鸦正在坠落、被罪恶者揶揄的蠹虫失落地畏葸不前、取代他人身份时那无所价值人的一瞬惘然。一切乍然凝固在光与影之间,此时此刻让魔女无处遁形。阿丽西雅只看到了那抹透彻的绯红,仿佛跳起死亡之舞的骷髅,随任模糊的影子攀上墙面,嬉笑着、斥骂着、旋转跳跃着,那恶魔仍然弹着她的钢琴,急迫短促而颇带攻击性的乐音飞速弥漫在整个长廊间,像是在演奏着死神的断喉曲,撕裂了三者的安魂乡,打碎了孤独者长眠的玻璃瓶。
“你为什么会——”
快,快离开她......!
“阿丽西雅......”那绿眸顿与红瞳相接,魔女无法听清对处的话语。她只在怀疑。
“阿丽西雅?”雪凌再一次低喃道,红瞳凝视着对方,依旧不带任何情感。她窥视到阿丽西雅的神色稍而变化,只留一片诡异的煞白,仿佛熔岩凝固之时的千姿百态,逐渐化为一团僵死的泥潭。
于是对方再次重复起她的问询来。
那位将军此时并不明白善恶的含义——或许虚假地以为自己不曾明白。她只是妄想,妄想将两者界限严格划开,破除你我双方的任何犹豫与念想而已。
那是在什么时候?她们同时忆想。即使二人所想的内容,起因、经过或是结果,必是不尽相同的产物。
而绯色的恶魔却仍在弹琴。她忘身于这极具攻击性的琴音中,不管不顾一切的喧嚣、奢靡,无序或及是混乱。
为什么呢?
魔女悄悄眯起她的眼睛,即便那双红瞳里空无一物。
她的身形映在走廊的地板上,挥下千千万万的影子——无人明白,究竟何物才是真实?
只知身后的恶魔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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