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墓那天
从那以后,每日都是阴天。
空气中弥漫着雨的湿气。黑压压的乌云层层密布,将魔爪伸入满是疮痍的黑夜中,东方的光芒已是褪尽了,只留下那层纤薄的躯壳,朦胧胧地魔界的夜空罩上一片铅白色。这时候,整个城仿佛都陷入了亘古的长眠,那夜色怀抱着寂静与孤独的安魂曲,悄悄然与这德维罗克岛融二为一,错综卷绕的晨雾交织迷掩,只留翼蝶嚣叫翻飞,尖锐的叫声只有细心的未眠人才可听闻。
可惜魔界的日夜是永恒不变的,未有黎明的温柔,更无存落霞的震撼,阴云为魔君披上了加冕的袍子,日历一句一句念叨着那岁月所谱写的字符——这是又一个十二月初。
不分日夜的魔界正在睡着。日夜颠倒的嗜眠者已经醒转。
占卜师趁着灯光摆弄起那金色的匕首来,他尚还醒着,不再有白天困顿嗜眠的阻挠,亦不再依赖那安梦的毛绒毯子。只是那眼神冰冷得反常,飞掠过的疯狂突然凝滞在他的双眸中,仿佛暗藏着早已绞在一团的肮脏颜料,噙起独断与癫妄的残影来。昏黄的暖光晕染攀上他的面庞,正巧带过一丝笑意,他口里念念有词,手中的羊皮纸在风中飞旋着,像是游鱼般肆意翻腾,裹挟长发将其掀上。
那手指已就夹起纸的一部分,随伴钴蓝的烈焰自末端将它包裹,可那羊皮纸却没有一点儿被引燃的迹象,占卜师的手亦没有被火焰灼伤,像是被轻薄的假象所掩盖了似的。蓝焰迅速蔓延过整个纸面,竟使空白的部分渗出笔墨的痕迹来,只是那字迹过分地模糊不清,随而土崩瓦解去了——那羊皮纸竟刹那化为焦灰,只留手指之间的一小部分尚还存留,上面不知是写了何者的真名,却使那占卜师心暗笑一声,心满意足地将它收好。
“ 啊呀,我果然还是无法占卜自己的命运呢。”他的笑声微带了些沙哑的滋味,像是在狠狠嚼着苦涩的艾草,死缠着那乍现在面庞上的一瞬神情。但待时间乍然沉滞时,占卜师只是眯起他狐狸般的眼睛,观察着刀刃在灯光下的种种状态,那冷金的刃口始终保持着诡异的断裂姿态,他的眼睛映在薄薄的刃面上,像是虚伪者的真实暴露在所谓明镜中。
“不过,爱斯塔利特小姐嘛……”苏莱文紧攥住那张残留的纸来,他的笑容刹那即逝,随而藏掩入那突然昏暗的烛光中。他突然寻想到将那刀刺入胸口的感觉,至于血液是怎样的猩红色,那人有究竟会有怎样精彩的表情,这皆是最最耐他寻味的乐子了。直到烛光在这瞬间熄灭,将一切的诡计都藏入无比的漆黑中,那静音的嘘声显得如此刺耳,终于只留下了长时的岑森死寂。
“熄灯了——”
魔女在恍惚中抚摸着狮鹫的羽毛。她穿着与最初无异的漆黑丧服,及膝的裙摆紧贴她的身形来,深粉色长发被小心翼翼地扎成球状、并插着一朵未谢的红蔷薇。宽大的帽檐掩住那双红眸,暗藏的冷冽辗转于帽的一丝细缝间。雪凌悄悄昂起首,苍白纤细的手指将初晨冷光揽起大片,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十二月一日的清晨,日历上用魔界文清清楚楚地写上了“扫墓日”——魔女于是拉下垂幔,任随无尽的黑暗将她吞噬。她还从未正视过魔界的历史。
“雪凌,你在这儿吗?”那话语顺着门缝潜入这片黑暗中,竟使魔女恍然失神。阿丽西雅正巧敲响厅室的房门来,寻找之类的小事并没有耗费她多长时间,更何况将军很清楚雪凌这种有规律的行踪模式,不需揣测太多,也总能猜出个大概。没过几分钟,对方便打开了房门,稍稍露出她那人偶般的面庞来,狮鹫伏在她的脚踝边,微眯起眼睛望着来者,倒让人不禁想起远古传说中守卫公主的那只巨龙。
“啊,你果然就在这里……”
“总归的,现在就去找我们的晨曦大小姐吧。我想她呢!估计还在闺房里安稳地做着自己的黑日梦?呃呵,又有谁知道呢。”她侃侃而谈着,时不时摊起一手摆出相对随性的姿态。那身极其规整的黑西装对她来说倒是十分罕见,此时此刻更用左臂揽着两大束精心准备好的白菊花,而上用便笺清晰标着受赠者的姓名。没等雪凌真正看清上面的文字,那艳丽的朱红却顿乎抹上她的视野,使红瞳因这股刺激而微微发涩。
“你说谁知道呢~”来者保持着一惯的笑容,那头显眼的红发被搞成编发的样式,并在一侧用白雏菊的发饰固定完好,许是耗费了她很多的心思。与此同时,只见晨曦一把搭上阿丽西雅的肩,虽然她俩的身高差距还是比较悬殊的,可晨曦仿佛根本就不在意这件事情般,而是等对方转过身来,迅速夺过将军手中其一的花束。上面的文字让她稍愣了小刻,然后一字一句地念出声来,“薇狄亚?是西雅以前的……嘛……是战友吗?”
“呵,你倒是很聪明。”阿丽西雅随口应道,她并不否认晨曦的猜想,反而以赞许的口吻回敬了对方。雪凌心想去询问有关公墓的那些事情,只是阿丽西雅已经完全沉浸在那一瞬的回忆中,顿然忽略了外界的任何动静。晨曦更是抱紧胸前的花束来,她能猜到这位故人在阿丽西雅眼中的重要性,虽然从那将军眼神来看,对方或许已在很久以前就接受了这个既定事实。那多年前的疮疤呢,只是让她选择不再念旧而已。
于是晨曦苦笑一声,忽而牵起雪凌的手,那狮鹫懒洋洋地藏入黑暗之中,不再过问外界的任何事物。“……过去的事情,很辛苦吧。”她道出了声问话,且是用那双狡黠的红眸、斜睨了一眼阿丽西雅的位置。见到对方已经停下了思考,尚还愣愣地盯着她看时,晨曦便止住了她的问询,悄悄紧握雪凌的手来,然后一同走下楼去。
“辛苦什么的,也说不着。”那将军紧紧跟着她们,尽力以更为随性的语气简述了她的心情。可是谁都明白,戏说自己看清死亡的那回事,只是将军固执己见的辩驳而已。那过去的情感将在新生的矛盾中被重置、再现,完全暴露,甚至于牢牢紧密地聚成一团,等到失魂落魄者引燃了他积攒多年的火药箱,只随蘑菇云轰隆一阵冲破云霄,万千积蓄皆会土崩瓦解,无论是悲伤的过去,痛苦的过去,还是安稳的现在,幸福的将来……可是,阿丽西雅一直以为自己不再执著。
“那就出发吧!最好能赶在他们之前。”声音徘徊在阶梯之间,最终消散在那空荡荡的走廊里。
魔女再次望见这乌云密布的天穹,翼蝶透明的影子飞散在诡异的昏黑中,那绚丽的尾翼真是七彩斑斓。直待这唯一鲜艳的色彩消失不见时,她只可耳闻那过分尖锐的鸣叫,马车的颠簸将心神牵引到渺远渺远的地方,今日帘幔将外界的一切都覆盖了层死寂的灰白——那马车藏匿了黑暗里唯一个亮色,黑纱蒙面的车夫举起昏黄的灯盏,将马鞭一次又一次地拍打在驽马的身上。
时间已过许久许久。那墓园的轮廓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了,她们的马车斜穿过整个主城街道,终于在最最东北的郊区停驻下来。
乌鸦的惨叫乍地回响在一片灰霾下,颓萎的枯木杨装模作样地摆出狰狞的姿态,在整齐排一的墓碑上洒下斑驳残影。那是魔界最为肃穆的地方,是战死者的长眠地,是自欺欺人者的后花园。长方形的墓碑并不留有太大的间隙,无论是大小、形状还是排列的位置,都是在流水线工程下绝无微差的产物。稍微有些变化的呢,只是那些不知多少年前的更为古老的艺术品,还有被杂草隔离的非烈士的墓园。这也过分冷酷了些。
这必是魔界的真实,是那可悲历史的妄存地。雪凌掀开亮色的帘幔来,黑白反差将她的视线染上浓浓暗调,刹那的清晰取代了模糊,一路上的真真假假终被昏暗吞噬了,竟使她一时无法理清现实与虚伪。墓碑的苍白色在她眼前排列出整整齐齐的字符,雪凌撑着车门的侧边,恍惚间踩空一脚,阿丽西雅立马将她扶起来,绿眸与红眸又一次视线相迎。晨曦望着无际的墓碑,悄悄感叹道,更是无视了身侧的一切,“我听说,这墓园迄今有几百年的历史呢。”
“啊,也差不多吧。”阿丽西雅支支吾吾地回应她,像是想抓住身边人般的、似有似无地伸手过去,却落得一手的空荡无物。雪凌漠然地望着墓园近处,即使时间尚早,她也能看到各行各业的人,无论是给九个手指戴上戒指的大资产家、穷苦落魄的木偶剧表演者与他的妹妹、从未见过的头戴黑纱的高挑女人,还是性别尚且不明的服饰店店主……他们都在这一天聚在这同一个地方,重缅着那重要者的过去、现在及是虚无缥缈的未来。
魔女看到将军纵身上去,对方依然紧拥着那束白菊花,以完完全全的军人姿态,一步一步地奔向那本应属于自己的坟地。不,应该是我们的,阿丽西雅悄悄默念。这是一座军人的墓。是的,正是拥有杰出贡献的军人,战死后被王施以国葬的坟墓。它没有奢华的装饰,墓碑与周围全然无异。阿丽西雅欺身上来,同样一束白菊花早已放在烈士的墓碑边,以和阿丽西雅手中一模一样的数目凝固在那儿——那个人早就来过了,在阿丽西雅所寻想的更早更早的时间。
她在赌气,以所谓行动证明着自己的无误准确,也证明着姐姐的失败与自我的绝对正当。阿丽西雅知道妹妹仍在恨她,她恨她的不念亲情,她也恨她的不闻不问与无情冷酷。于是阿丽西雅便也伪装成一个薄情的姐姐,不对父亲的死亡表态出一分一毫。她们从此不再往来,她们假装已成了陌路人。
“他是一名伟大的军人,也是一位合格的父亲。”墓碑上的铭文分明印刻着这几个文字。除此之外,便只是那魔界葬十字的军徽,至此以往一直冷冽地琢刻在那儿,染上浓重的墨色痕迹。
“阿里亚诺德……”雪凌轻声呢喃。那许是阿丽西雅父亲的名谓,她终究还是看清了它,悄悄记下这个印刻在将军心中的人名。魔女未曾经历过战争的洗涤,她只是以外人的身份旁观了一切,从来不以此为喜,也不以此为忧。她只是蓦地想到了故人,至于那个人究竟教会了自己怎样的道理,而那些道理中的真实又藏在哪儿?雪凌只是一直在寻找着,坚毅地寻找,义无反顾地寻找……即使未真正明白感情的她,更无法直接领会其中的意义。
阿丽西雅半跪在那儿,死死盯着那束未谢的白菊,她突然陷入了奇诡的思维怪圈,暂时无法放下她的父亲、背弃她的姐妹或是这一瞬的安逸时间。雪凌一直站着,望向更远更远的地方,她似乎是看见了什么。那是熟悉的身影,她清晰记得他们的面庞。与此同时,阿丽西雅将手中的花悄悄放在那束白菊边上。
她看到本应高高在上的魔王大人正在那儿,第一女仆莎莱美小姐瑟缩地躲在他身后,慌忙避开旁人尖锐的视线来。甚至是那极为艳丽的绯红,刹那穿透了魔女的视野,张扬肆意地霸占了红瞳的每一处角落——一身西装的普莉丝正站着那魔王的身侧,冷酷的眼神里根本就不存任何温度。她也有重要的人?魔女默念着,直到晨曦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西雅,我们……?”晨曦骤然发出一声问询来,她一直保持着局外者的状态,不甚在意那块墓碑究竟归属何人,也从不怜悯那位众叛亲离的将军。雪凌只是低下了头,不再寻找那绯红的影子,阿丽西雅的声音裹藏在她们耳间,却显得分外的嘶哑,焦灼如同被岩浆搅烂了似的,“你们先去周围看一下吧。我要先在这里静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她说罢,便重归于永恒的寂静中,不再寻想何事何物。
“嗯……那么小雪凌就和我一起去吧。我们去找找其他人?”她随意牵起雪凌的手,只是稍稍朝周围四顾了一会,很快就远离了这是非之所。雪凌紧随晨曦跨过杂草丛生的小径。她提起裙摆,红眸微眯起一丝缝儿,那纯白的小雏菊依然绽放着,尖利的草尖划得脚踝微然刺痛。
魔女望见了一排排形状样貌大小不一的石碑,许多小市民已在那儿久候多时,以他们的方式祝福着处在沉睡中的人们。无论是那身为慈善家的蜘蛛夫人、私自开了个家具工厂的弗兰肯老爹,还是不知是以欺诈还是装神弄鬼为主业的占卜师兄弟。黑鸦在魔女的视野中飞掠而过,迅速消失在深沉沉的乌云里。这是与战死者的安眠地近乎两异的墓园,唯一同样的只是那被念作“寂静”的词汇,雪凌只是在感受,感受着这不存外界喧嚣的时刻。
“哎呀,是雪凌小姐呢,还有这位……?美丽的精灵族大小姐?”不远处似有人道出了声调笑般的话语,那位占卜师正巧挥挥手来打个招呼,不拘小节的他仍然穿着那身毛茸茸的外袍,宽大的兜帽将他的面庞衬得很是娇小。一侧的格兰德大哥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发觉有外人接近时,他便迅速摆好玩弄自己围巾的动作,还时不时摆个他自以为的帅气姿势——这可真是十分无趣。
“她是晨曦。”雪凌机械似地应着,那双红眸里突然映入占卜师职业性的假笑,愈来愈近直至视线交缠。对方此时格外热情地紧贴着她,审视般在雪凌身边转悠了好久,那眼睑下依稀带着浅浅的黑眼圈,一双青灰色眸里、不同于他人的漆黑瞳纹像是浸墨了似的,瞳仁亦是深不见底,让人不禁想起最最寂寞的克拉塔宝石。晨曦突然挡在雪凌跟前,摇摇食指将对方拦住,那微笑莞尔,使外人完全无法分清到底是真是假。
或许只有天生的骗子才能懂得这笑容的含义。
“啊啊啊这个谁,既然,既然初次见面,不如就来光临一下我们魔界唯一一个正统良心的占卜馆吧……扫墓日的话——给你打十折,噢不,打九点五折可以吗?”于是,他的格兰德大哥突然冒出各种花言巧语,企图用那鬼话连篇来招揽一分生意。然而这种自说自话很快就被三人无视,苏莱文在那墓碑前盘腿坐下,他任那毛茸茸的外套拖在地面上,在它应有的纯白中染入肮脏的颜色。
“这是妈妈大人的墓喔。”占卜师尽力压低声线,用微哑且是平缓的言语道出这一事实。他温柔地擦拭着碑上泥垢的痕迹,深深的抓痕在墓碑上不知留了多久多久的时间,甚至此刻依旧留有血的深红色。“为爱堕入深渊的女人。”这铭文刻得很浅,或褒或贬只有她最最亲近的人才能明白。雪凌稍稍摇了摇头,她并不明白死者堕入深渊的真正缘由。
与此同时,晨曦微弯下腰来,终于仔仔细细地看清了上面的文字。她以过分温柔的声音试探性地低语道,那红眸正瞄向苏莱文的位置,正准备在情形恶化时,立马将这段话题止住,“洛莉塔·欧德里森……为了这种东西,是不是太不值了些。”话音毕落时,她却发觉对方并没有任何反应。
“哎呀呀,不过我觉得呢,要是在我的墓碑上也刻着这样的文字,倒还是挺有趣的。”苏莱文的皮笑肉不笑已经练就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他悄悄摆弄着发绳上悬挂的克莱因蓝宝石,沉重的锁链在手腕间悬挂着,在灰白的墓碑上投下了斑驳残影。“喂喂,那莱文你说你爱着谁啊。”格兰德嘲弄般地顶了他一句,他并不相信自己弟弟会在这种事上比他懂得更多,即使他已经完全忽略自己作为不合格的哥哥的事实。
突然,他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时间。
“我爱着许许多多的人噢~”没想到对方竟然厚脸皮地应和着,仿佛根本就不把格兰德的问话当做一回事情,至于爱与不爱,对他来说也只是件闹剧罢了。“嘛嘛,只可惜父亲大人不睡在这里呐。”说罢,苏莱文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他装作自己被墓地亡灵所吓到的样子,那面色此时此刻显是苍白得很。
“呀,所以说,父亲到哪里去了?”这时候,只可听闻他用冷幽幽的语气问询着,竟同无感情的机器一模一样。
“啊哈哈哈!你们不会真是害怕了吧。”随后这占卜师竟“扑哧”地笑出声来,方才拙劣的演技使他自己都感到了几分尴尬,更何况是身旁的格兰德大哥,还有这两位美丽的小姐呢。
“呃呃父亲……?!那家伙从那时开始,就不知道跑到哪里鬼混去了啊。”只见格兰德瞪大眼睛,无法理解般地皱着眉头、一手猛抓起自己的头发来,他竟然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弟弟的问询,当然也根本就听不懂对方的言外之意。雪凌似乎在隐约中瞄到了艾妮璐及她的父亲,那位趾高气扬的大小姐用着和普莉丝同样的方式将外套披在身上,甚至还用栀子花的发夹把一侧刘海捋到边上,演得倒是像模像样。
“那么,我们就先行告退了。我想西雅还在等着呢。”晨曦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她并不想涉足这稀奇古怪的世界,更无力理会他们奇异怪诞的过去事儿。那位占卜师轻悄悄地摇了摇食指,眯起眼睛瞥向更为遥远的地方——他已用行动取代了言语。两位来访者默默离开了他们,重归寂静的周遭唯剩黑鸦的凄厉残喘,小小的雏菊依旧绽放,墓碑上的刻痕与少年的指甲吻合如一。
阿丽西雅沉默在她的罪恶里。
她未能意识到外人甩下的黑影冗长,那飘曳在墓碑上的漆黑轮廓无时无刻都在变化着,使将军不禁想起游荡的幽魂。直待她定睛而视时,眼前的残影却没有任何变化,而是死死凝固在那儿,犹如沸腾的沥青逐而冷凝僵硬。背后似有何人在盯视着她,冷冷的、死死的。阿丽西雅突然转过头来,她望见了那火红的背影,像是本应热烈的大丽花藏掩在枯木杨那一片阴霾里。
将军无法亲口说出挽留的话语。于是,突然有什么动静惊扰了她。
“西雅,你还好吗?”那是温柔的声音,竟在惊动的瞬间安抚了她的心神,使阿丽西雅得以迅速恢复常态。正所谓罪恶的概念是多变的,它必将在一瞬一刻被人忘却,又会在无心之时被尽全掀起。记忆是这样的,人的本身更是如此。阿丽西雅突然忘却了她的罪责。“额……我没事。根本就没事。”她支支吾吾地回应道,只知晨曦将那花束举起,用力推到自己的手臂之间。
“这就好,薇狄亚小姐还在等着我们呢。”对方顶着她标志性的笑容,双手此时此刻正在身后别着,漆黑长裙将那身材勾勒得同人鱼一般。雪凌突然发觉远处绯红的身影早已不见,那取而代之者只是一直跪着,使魔女无法看清她的面庞。这时,阿丽西雅朝雪凌伸出手来,待她刚刚发觉时,那佩戴蕾丝手套的手便被将军一把抓住——对方的握姿竟意外温柔。
“嗯……是该去找薇狄亚了。”
那将军自顾呢喃,她并没有转头看向后方人,而是按照自己的记忆,穿梭过墓碑与墓碑间的小径,徘徊于所见如一杂草与野花之间,在这所谓遗忘的边缘,寻找她最最细微的敏感而已。
“就是这里了。”她轻描淡写地言说着,目光牢牢凝滞在墓碑一侧的花束上,不知有怎样的情感藏匿其间,与其说是悲哀,实际上又更像是在讽刺。那是纯白的百合花,至于赠者呢,或许早就同那人离开了。阿丽西雅摇了摇头,努力不看这便笺上的文字。
“忠诚是不需要用言语表达的。”雪凌低语着,将墓碑上的文字尽都念出。她轻轻蹲下身,指尖苍白抹过碑上薄灰,最为光滑处的切痕倒映出魔女的面庞,甚至是那双眸子的深红色,交织着百合的纯白,顿在虹膜里泼洒出真实的颜色来。晨曦的视线停留在那渺小的青苔上,这墓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霜雨雪,岁月的痕迹永留于此,战死者的尸骨也在这处永恒长眠。
又或许根本就没有马革裹尸,而是将早已空无的躯壳抛弃在混乱肮脏的红血池里,任随他们孤独地溃烂在泥土地中。无人能顾念那些战士是否安宁,更何况自己尚且无法保全本身。在战争的残酷中,死亡只是一个廉价品。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呐,西雅的父亲……当真沉睡在他的坟墓中吗?”那话音显得格外刺耳,阿丽西雅突然陷入语塞的缧绁中,她的动作僵硬在那儿,甚至没有气力去回答此言。雪凌依旧紧盯着那段文字,她只可从中知晓这已眠人是个绝对忠诚者,至于“言语”之类的东西,却无法联想到一分一毫。
直到阿丽西雅拖着长气,用那压得极低的声线缓缓讲述道,且将原本的哀恸,尽全化归入无比的平静中,“并不,那只是他的衣冠冢。至于尸骨……”
“不必提了,阿丽西雅。”只觉晨曦摇了摇头,那刘海下的眼睛微敛了一丝落寞,只留下了近乎极致的孤独,在面容上稍而凝固着、然后一并藏入那莞尔微笑里,使外人无法看清她真实的面貌。
“那么,死去的人……是否真的得到了他应有的安息?”魔女悄悄问询着,她只给外人留了个侧面,两缕鬓发顺着面庞的轮廓,正巧翘在她两颊边上,揽起了一寸稀薄的冷光。她死寂的红瞳里似是暗藏了过去人影子,随而掩入尖顶帽的昏暗之间,余留一丝残喘的小缝,静谧地流泻出那关乎过去的童话来——她或许永远都无法为那人扫一次墓。
“啊,或许是。只可惜那种安息是虚假的,要让他们得到真正的安息,只有我们未亡人才能做到。”阿丽西雅突然将手搭上雪凌的帽檐,魔女的过去她并不清楚,只是依稀记得初识时那么狼狈的对方,与今日相近的丧服、无神的眸子及是那双布满疮疤的手。将军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她甚至以为自己正在落下——
视野中所见到的是什么呢?是漆黑的魔女、冰冷如同人偶的面庞、代表罪孽的红瞳以及……
……那魔女很是疲倦,像是哭泣的飞蛾般的,在黑暗中燃烧尽了灵魂的全部。确实的,这并不是一个有趣的人。就算是这样想着,她终究还是选择了签订契约。
至于“喵喵”这个名字,作为魔女的恩赐,巧合之中却似乎带上了些必然的色彩。这或许正是晨曦所言的宿命,即使阿丽西雅并不相信所谓命运的安排。
“我想先去四处看看。可以吗?”雪凌凝视着她,低声吐露出一句语来。阿丽西雅猝然惊醒,她张皇地点了点头,直到雪凌在她的注视下转身离去。一旁的晨曦默默苦笑着,终归还是不言半话。她们看着魔女穿行在墓碑与墓碑间的空隙中,漆黑的身影飘幽游荡,像是永远无法抓寻的黑鸦,渐行渐远,终究在即将模糊淡褪时,停驻在最为熟悉的角落。
那究竟是谁的墓?
雪凌只是望见了沉默的人。她一直半跪在那儿,那金灰色的短双马尾,此时此刻显得蓬乱非常。对方仿佛冰冷的石雕般凝固着,一侧脸颊边的发丝与双辫皆被鲜红的蝴蝶结所扎,只留下右边那缕留得稍长的鬓发,没有蝴蝶结将这处扎起,不免带上了些落魄的滋味。魔女的脚步在她身后停滞了。那人突然转过头去,宽松长袖中的右手臂许是空荡荡的,她用那双莹绿色的蛇瞳紧盯着她,在这一刹的时间里,亦是久得如若亘古。
“你是谁?”那人骤地发出一声问询,只是那声音很是沙哑,语句模糊得让人无法真正听清。她警惕的眼神飞速游窜在对方的面庞上,当发觉那魔女依然死死盯着自己时,那少女眯起这双困倦的眼睛来,只好将这话一字不差、口齿清晰地再重复了一遍:“呀,你是谁?”
魔女顺着她的意思说出了自己名字。
“没有姓氏吗?”对方接着上一句问话,悄悄观察着魔女的反应。这并不是她所熟悉的人,那僵硬的表情与死寂的眼睛,及是这言语中的孤寂无情,竟使她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异样的感觉。“克里斯蒂安……是姓氏。”雪凌轻言着,那话音此时此刻却与机械无异,宽大的帽檐掩住她的眼睛,将红瞳的罪孽深深埋葬在黑暗中。
那只是个魔女,一个混血的杂种而已。
“我是伊甸·弗洛拉尔。是这里的守墓人。”她站起身来,那双莹绿色眸子微敛起来,露出一副极为憔悴的温柔笑面。她暂时认可了对方的存在。雪凌提起裙摆,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那双红眸与伊甸在擦肩而过时视线相交,只是她不清楚对方眼瞳里所藏的究竟是悲哀还是无奈,岁月的痕迹蔓延上那人的眼角,刺印入代表怜悯的漆黑刻纹来。
魔女终究是看清了这墓碑上的题语。然而,所谓死者的姓名,上面却只字未提。
“堕天使没有名字。”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墓志铭?”雪凌呢喃,久久盯着那碑上的魔界文,红瞳里不见一丝光澜。这仿佛是有何者在她的视野里盖上了深重的匣子,并将那无躯壳的灵魂送入河底青色的淤泥中,随任它在流水中腐烂消蚀——魔女始终无法体会到过去人的情感。那守墓人缓缓转过了身,她在这墓边徘徊了一会,等到魔女的声音早已淡褪,寂静取代了人的言语。
“因为……她是不应该存在这里的人。”伊甸终究是道出那句语来,她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与此同时一手重重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雪凌顿然瞥向她,深幽不见底的红眸正如即死时一般,不可窥测其中的任何情感。或许她也在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至于来到这个叫做魔界的地方,然后近乎永久地定居下来,这是否真的是命运的安排呢?魔女蓦地陷入这刹那迷惘中。
“那就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毕竟被同伴以恶名杀死……只可被……讲述为漆黑的历史吧。”那言说的话语在二者的心窝潺潺淌过,疲倦里的无可奈何在眼中辗转、忽而藏入伊甸那模糊的腔调中,亦为神情里的郁郁寡欢添下泪水般的咸涩来。守墓人突然眯起了眼睛,东方的冷光业已穿透乌云的阻隔,尽乎幻觉地流泻出去,使墓碑影子的分割变得更为坚硬。两人的身影被拖得狭长,漆黑深重的颜色死死抹在了那碑的背侧,裹挟上微寒微寒。
“这里的人,都会在有一天被遗忘吧……”魔女此刻不再谈论那个话题,历史的不分黑白让她无法判断善意或是恶意,更多只是留下了灰色,将一切皆归于所谓“人性”的囚笼。她知道善人总有作恶的时候,恶人终有一时忆得善意的怜悯,在这最好与最差两并的时代中,无论选择何种,都必会染上它们的颜色。至于遗忘这件事情,岁月将会用行动告诉人们这是必然,即使魔女实则不愿相信它的忠言。她害怕自己总有一天会遗忘掉她重要的人。
“啊,是的。不过,只要现在的人还记得就好。我们……也总有一天会躺进去的。对吧,雪凌小姐。”她突然望向远方的位置,那将军此时竟在向她使使眼色,做出各种手势来传达她们独特的密言。那大致是鲜为人知的手语。伊甸的声音变得微微柔和,身侧的魔女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只是牢牢盯着东方的天穹,密布的乌云悄悄将一切藏掩于下——此时此刻阴天依旧。
“我是时候该离开了。有人在等着我。”这话音戛然止住,直到那守墓人点了点头,魔女娇小的身形忽就埋藏在黑暗之中,墓地只是留下了它的寂静,绽放的雏菊将纯白色点染在雪凌的脚边。伊甸再次半跪下身,她仿佛早就与这墓园融为一体,肃穆将作为她的心境永存,沉睡人的面庞为她带来无上的慰藉。那右侧的宽袖依然空荡,袖摆长褶随身滑下,像是个独特的艺术品,不留肌肤一丝一缕的痕迹。
……魔女终归找到了等待的二人。
晨曦已在周围闲逛了很久。阿丽西雅一直呆在枯木杨的底下,一边靠着、一边有规律地跺起脚来。
“啊,是雪凌。”
将军突然望见了熟悉的身影,她很清楚来者的身份。阿丽西雅挠挠头发,刚想说什么话却又哑然失言,她只是迅速靠了过去,伸手搭在魔女的帽上,那声音被压得极低,尽许还藏了些本不属于她的温柔在内,“是见到什么人了吗?不如跟我说说?”
“是守墓人。”魔女低声言道,那话音像是游荡在云雾间的鸢尾根,轻飘飘的、仿佛即将淡褪似的,将冷漠与疏离凝聚在深不见底的红瞳里。已就扎起的长发间、那朵深红的蔷薇还未谢去,更像是被做出来的虚假物,没有任何生机存在的迹象。
“呐——我能小小的问一句无关于此的问题吗?”那位晨曦小姐幽幽举起了手,她的笑容仿佛在瞬间被烟气所搅乱了般,突然将所有的语句、神情及是眸中隐喻尽都藏走,终是收归在那嘴角微抿的弧度中。只觉阿丽西雅突然望向她,魔女点头表示默许,晨曦左耳侧的耳坠在风中悬荡。她歪了歪脖子,将食指轻轻贴在自己的面颊上。
“你们有讨厌的事物嘛?”她只是笑着,任由嘴角的微笑覆灭在眸间昏暗中,顺着耳饰的青蓝流泻出去。
“说什么呢!讨厌的东西是个人都有,尤其是你这种假兮兮的笑容——”阿丽西雅双手叉腰,那声音喋喋不休地叫嚷出来,显然是忍受了许久许久。但是,她的话音在进行一半时却戛然止住,对方顶着那副笑面,用强硬的语气打断了一切言说。
“那么,讨厌的人呢?”
将军戛然语塞。魔女突然转头望向她,视线在晨曦的眼中逗留的一会儿,转即回到最初的地方,凝固在那束未知者所赠的白菊花上。
那是——
“嘛嘛,我就默认答案是‘没有’咯!”对方忽地一拍手来,将她的小心思皆藏在那厚密的刘海下,只留寒气冷飕飕地窜上周身,撩起红发丝丝缕缕。
阴天还未结束,密布的乌云正收敛着它所需的雨水。
在这日晚上,终归是下起了大雨。
将军的姊妹隔着窗户窥望,她的侍从慌忙打理着各种繁琐小事,更是无暇理会这位可笑的孤独者。
“狄希卡,你有讨厌的人吗?”她突然寻想着这个问题,并将平日的锋芒尽都掩起。
阿丽西卡并不认为她能得到满意的答复。
“没……没有。我的将军。”对方支支吾吾地回应了她。那家伙此时此刻已是深陷在忙碌的境况里,尚还倦累地喘起气来。
果真如此。
将军突然发出一声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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