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谎言的真实
她们在等待着,等待着何者的另一句说言。
世界亦在等待,等待时间流转,漆黑的鞋跟轻触地面时。
“这,并不是你的错误。”那沙哑的声音着重了一字一句,将意外的温柔攒入怀中,稍微收敛了些眼神凌厉。阿丽西雅哑然失言,她只是以那双眼睛静静望着魔女的面庞,眸下幽邃凝聚在瞳仁最深处,骤尔溃乱化为瘫倦的烟尘,在迷胧恍惚间飞散四离。思绪随同眼神跳荡在沉滞的黑暗里,踟蹰在亮与暗的分界线中, 并在红瞳边缘盘旋着,不知在叫嚣着何等的絮言——雪凌歪了歪脖子,被阴翳裹藏的双眸里昏暗异常。
“怎么说呃?我从未怪罪雪凌。”她看似毫无所谓地说道,随而单膝跪下,一边抬起头来、用那肃穆温和的眼睛望向雪凌的脸。 阿丽西雅握住了对方的手腕,飕飕微凉顺着那宽大的荷叶边袖口,在将军的手背上游窜着,并将更甚的冷意凝聚在那儿,竟使她整个人都直打了个寒战。这实在也过分冰凉,像是一具冻死的尸骨已被飘雪纯白埋葬,是不知何者吟唱的祷词,是哭泣的黑鸦与失心的人,是将军记忆里即死者凝滞的鼻息。
她只记得上次接触是在舞会的时候。那抹冰冷并没有撩起阿丽西雅的心思,而是沿着指尖跌落,仿佛盲文与盲文间的线索一脚跃入黑暗的陷阱里去。
将军只是妄想,妄想去守卫那位魔女殿下,妄想保护她的一切,珍视她的所有。
不知是从何开始,一切都变得不太一样。
阿丽西雅坚决认为这是她自己的变化,但是,她无法确定那变化究竟存在哪儿。是因为拥有重要的人而心存软肋?还是丧失爱人权力的独裁者、在一念之间竟有了给予爱的痴心妄想?作为一位将军,作为不容反抗的指挥者与本应不存感性的战争机器,血、肉与灵魂早就安放不下温柔的位置。又有谁能问,无情者为何会向一个无心的魔女表露真情?
——是她的心思过分敏感了吗?
“呵……你就将那天的事情,全权当做一场不太好受的梦境吧。”魔女只听得那段仓促的言语,阿丽西雅微皱起眉,松开那紧握对方手腕的双手。她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较雪凌高出许多的身子依旧笔挺。只当对方点头默许,阿丽西雅方才长吁一口气来,绿眸若有若无地望向东方的那隅,大片阴翳许从屋檐上洒下,沿着半枯蔷薇破碎的轮廓,延伸到她与雪凌的脚尖处,分割出十分硬朗的几何图形。只是那光芒极其冰冷,犹如新雪在丹青色的宝珠里陷入沉眠,失落的灵魂徘徊叫嚣,妄图挣脱开这法则的束缚。
“……你真的决定如此?”雪凌的话音里略藏错愕,只是这依然是机械性的质询,那双红瞳直勾勾地盯着对方,仿佛有浑浊的色泽在虹膜间辗转,最终凝敛在那隙锐冽的锋芒里。晨曦在一侧踌躇,她将自己整个人背对着二人的视线,刘海下的眼瞳迟疑地眯起,蓦然阖成一丝狡黠的缝。时间正巧于这刻凝固,灯塔光芒在这痴离的黑暗中刺得灼眼,影子的切割渐而锐利,魔女整个身子依然处在光明中,只留裙摆一角被虚无吞没。
“当然。因为雪凌……就是雪凌嘛。”阿丽西雅咳嗽小声,随而说着,一边搂上雪凌的腰将她抱起。魔女感觉自己的双脚牵离了地,却未存有沉甸的感觉弥留脚底,她后知后觉自己被举得很高,漆黑的裙摆随风荡漾、仿佛苟延残喘的黑凤蝶颤抖地提起蝶翼薄薄。雪凌伸手环抱着身边人的脖子,红眸窥向遥远的地方,隐隐约约的微光跨越屋檐那纯白,落在她的面庞上,鱼贯而入眸间昏沉,洗涤了那抹虚幻的影子、将眼瞳的状貌勾勒得清清楚楚。
“阿丽西雅?”那话音在半空中瞬息滞怠,终沦得一派语塞戛然。她的视线游走在东方的极远处,冷冽的光芒沉寂在灯塔之间,跨越这被称为德修普克的宽阔海域、翻过王城多变的外轮廓形、徘徊在屋檐与屋檐的罅隙中、滞留于枯萎蔷薇与荆棘丛的灰恹里——魔界虚化在魔女的眼里,刹那又变得极为清晰。“我无法呈现给你更美的景象,但……魔界的美也仅在于此。”将军说道,绿眸里的坦荡乍转锋锐,随即堕入模糊的陷阱里、变得什物不分。
“呵……这确实没有我们旅行时见过的景象惊艳,但是,这也是我能带给你的唯一的东西了。”依稀里、她的声音在雪凌耳畔回徜。阿丽西雅悄悄将她放下,只待漆黑鞋跟发出落地的轻响,魔女整个人都埋没入昏暗的影翳下,娇小的身姿显得脆弱不堪。光芒中的晨曦扭头朝她们笑了一笑,狮鹫在她的脚边徘徊,跟她一同隐藏在房檐的阴影里,浅金色羽毛被灯光沉没,乍忽流转出一抹冷然来。“今后会发生什么事,谁都不知道吧?”她们可听得那段问询,许是猜忌,又许是对宿命已定的无言倦怠。
“也许……只有他才知道一切。”魔女握紧了胸前的十字架,指尖触碰上暗红宝石的表面,衬出那对红眸拙劣的形影。所有人都清楚“他”的含义,阿丽西雅始终不明白为何魔女会笃信神灵——她厌恶那已被规划好的轨迹,她无法忍受自己的将来会被轻易把玩在股指之间。或许只有红瞳者才坚信着宿命使然,至于她旅行的目的,实际上并不是寻找归宿,而是为了灵魂的赎罪。
晨曦弯下腰来,温柔地挠挠狮鹫的羽毛。那冷调的夕阳对她来说,并不是个值得纪念的景象。
雪凌感到了迷失。
她整个人都被这怪异的暮色吞噬了,直到时间流转,魔女的裙摆被风撩上,过去罪责皆是化为了泡影。
……
枯萎了的蔷薇也拥有着它自己的美态。
“宿命什么的,可并不是件好东西。”只听得那声轻悄悄的耳语,在思绪边缘转瞬即掠。世界又回归入正常的轨迹,清风冰凉浮上魔女的耳尖,远东的灯光依稀淡褪,虚虚柔柔地模糊化了那外轮廓形。
——于是,第二日的黎明悄悄到来,迟暮的蔷薇依旧凋零。
东方天际尚还蒙蒙微亮,为占卜馆所在的诺埃克街罩上了层稀薄的晨雾。整个魔界正处在这种半梦半醒的奇妙境况中,或有起早的蜘蛛夫人在枝头挑起一片未谢的花瓣,街边小巷里那少年和他的妹妹正筹办着下一场木偶剧,魔女恰巧寻思是否应去访问那几位友人……早早就出门的魔族小姐狠狠敲响占卜馆的大门来,且是急躁地跺起了脚,在一旁四顾张望——艾妮璐讨厌等待的感觉。
无论如何,她无法忍受别人怠慢自己一分一毫, 就算只是几分钟,甚至几秒钟都不行。尤其是在这种令人烦躁的早晨。
“哎呀呀,艾妮璐小姐头大驾光临了啊!晚上好噢!”那大门突然开出一隙缝来,柔柔腻腻的嗓音顺着门的“咿呀”声,一针一针地刺在艾妮璐的耳膜上,使对方有些恶心地捂住耳朵。她高声叫嚷着将他的话语逼回屋去,与此同时死命皱着眉头,把表情扭得千奇百怪,“啊啊——别说这么多肉麻的客套话了!苏莱文!而且,而且什么晚上?现在可是大白天!”说罢,艾妮璐大步迈进占卜馆里面,找到个舒适的位置一屁股坐下。
“啊……呃……你,你怎么每次都来这么早?让不让人好好睡觉了?!”随之而来的声音许在暴躁与慵懒中徘徊,但逐而就低落下来,完完全全地融散入困倦中去。格兰德大哥此时正摇摇晃晃地从内室里赶来,他还穿着那邋遢的沙滩风睡衣,软绵绵的兔头拖鞋为这足足有一米八的家伙添上了巨大的反差,更别说是那已经完全炸开的头发,随意裹在脖上的围巾显得像个匍匐倒地的乞丐。苏莱文玩弄起他毛茸茸的大帽子,和个无事人似的坐在家主之位上,眼角那黑眼圈隐约深重了许。
“哈?比起吵到你睡觉,我可不想作死吵醒——”嚷着,艾妮璐的声音突然变得极轻,像是卷入那口倒吸凉气中似的,她牢牢瞪着格兰德的眼睛,骨碌碌的眼珠时不时朝那侧的苏莱文瞥望去,僵硬的微笑凝固在她的嘴角。作为那位自称为伪占卜师实为真占卜师的家伙的朋友,艾妮璐很清楚对方的品性及是恶习,毕竟,每每被吵醒后最令人惧怕的角色已就实属名归,要是因此惹到,也算是自己走了大霉。对方许是彻夜未眠,倒转的生物钟并没有使他感到困倦,苏莱文此刻反而意外清醒。
在他眼里,自己已经处在了熬夜的边缘。但是,他也清楚他必须要在此等待。
——等待着那个人的到来。
“嘛嘛,反正也没多大事,我们不如聊一些日常的东西好了。”只见她掐了掐自己的腮帮子,像个沉思者般的托着一侧脸颊,且整个人都驮得略深,将肚脐附近的伤疤牢牢掩住。瘫在毛绒外套中的莱文勉强睁开了他狐狸似的眼睛,他突然坐直了身子,若无其事地翘起二郎腿来,一边抓起桌上的长杆烟斗,捣鼓着将袋里的烟草舀进烟锅中。随着烙过耳畔的响指清脆,烟草不知被何物点燃。苏莱文凑上前去深吸了一口,纯白色的浓烟在室内翻腾,卖弄着它错综卷绕的身姿,朦胧了三人的视线,虚化了占卜师那双憔悴的眼睛。
“……那么就艾妮璐小姐头来说说,究竟是怎样日常……呢……?”他慢悠悠地提议着,那烟味许是过浓,使得这占卜师暂止说言,倏忽发起呛来。格兰德此时毫不理会这些过家家般的说辞,他一个跟头倒在沙发上,瘫软在这股意料之中的松软里,灰蓝色与波西米亚风使他更像个栽入沙滩里的可怜人,仿佛是与顽劣的结伴者打赌输惨了后,被对方用沙子埋得只剩身子的一半似的。直到艾妮璐支支吾吾地寻找着话题,然后脱口而出了声:“啊呃,我们不如就讲——讲,讲什么呢?呃扫,打扫卫生吧!?”
这位困倦极致的欺诈师先生方才扭过头去,用看待奇怪物种的眼神牢牢窥视着她。
她又在搞什么滑头?
“哎呀呀,说到这个可是我的强项哦。”苏莱文突然发出一声轻笑,刺鼻的浓烟在他的视线下打转着,瞬间吞噬了眼中的青灰色,并将五彩斑斓的浑浊色泽搅乱在白脂中去。他随手打理着自己耷在胸前的单马尾,克莱因蓝宝石里仿佛沉淀了星光,一双苍白的手骨节分明,干干净净的指甲搭在肌肤上,想必是耐心修剪过的样子。艾妮璐惊愕地瞪了瞪他,一手扶额沉思了会儿,她早就发觉这问题的怪奇之处,诡异得使她仓皇愣住,甚至不知该作何言。
“噢什么嘛?这当然也是我的强项!只要普莉丝一声令下——嘿嘿~”于是,那大小姐忽就话锋一转,将所有的张皇都掩饰在这至死不渝的痴言下,更从言语里流露出对这种古怪话题的不满来——即使这是她自己泼出来的水。“我嘛~大概把打扫当做我的兴趣爱好吧。”浓烟似有散退的趋势,刺激的滋味继而转化为一种由内而外的容忍,霎时又与滞怠的心神交织融合,使苏莱文顿有了一丝醒意。对他来说,这固然是一场漫长的苦熬。
然后占卜师慢悠悠地提起烟杆,缓缓吐出几朵烟圈来,那抹纯白在半空中晃荡瓦解,支离的瞬间依附在发缕微绿中,朦胧了那侧的面庞,像是浸没在冥河的水里似的。直到后来,他几近脱力地按压上自己的太阳穴,微皱的眉头下,那双眼睛牢牢盯向格兰德的位置,看着他的大哥已经瘫倒在沙发上, 尚还饶有节律地打起了呼噜。
“啊?就你还喜欢打扫卫生?!我看你呀,不就天天抱着你的小枕头睡个好觉嘛?”幸亏一侧的噪音扰动了他的心神,那艾妮璐小姐头在大早上倒意外的精力充沛。苏莱文扭过头望向她,青灰色的眼睛里、漆黑的瞳仁掩走困厄,更且是那微皱的眉头,为嘴角讪笑平添了几分狡黠,“艾妮璐小姐头可不知道呢,在你们睡觉的时候,我也做过许许多多的事情噢。”他说着,一边将烟杆放下,恍恍咳嗽了多声,吐出几朵烟云来。
“啊啊,和你说话真是讨厌,我倒想瞧瞧你还做过什么事情,无非就是搞什么奇奇怪怪的占卜吧!尽都是些骗人的玩意儿。”对方在一旁嘲讽着,甚至还用她的双马尾卷上两侧的恶魔角,自认不错后,更是将这奇怪的发型牢牢固定在尖角边上,倒显得别有风味。可苏莱文并没有否认她的言说,他微阖着眼睛,浓重的黑眼圈稍稍凝敛倦怠,一手已就托住他的腮帮子,更甚将大半面庞藏掩在手臂后头——那占卜师突然感到了疲惫。他耷拉着脑袋,恍惚将要睡去。
“喂。所以说,你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约我出来?是有什么正事?难不成,你只是想陪艾妮璐我聊聊天,来浪费你宝贵的睡眠时间??”依稀里那充满质问语气的声音在耳畔叫嚣,艾妮璐丝毫没有感到不妥的样子,而是自顾自地说着,为自己大胆的猜测洋洋得意。于是那占卜师一个激灵坐直身子,他困倦地朝对方笑了笑,似乎还对这种奇怪的问题颇有兴趣,“确实是这样噢,我想稍稍借艾妮璐小姐头一用,来打发早上无聊的时间而已。看你也闲得很,不是吗?”
“闲?闲什么嘛!我可天天都在制定我的恋爱计划喔,你怎么可能知道我的努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都没落下,更何况是这一天?”那声念叨在她的嘴皮子里被嚼得烂碎,甚至是所有的文字、包括具体的计划时间都快被她吐出来时,清脆的风铃声直接窜入他们的耳中,在恍惚里徘徊了片刻。艾妮璐顿然止住了言说,苏莱文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来,整整他那毛茸茸的深蓝外套,且是一把抓起波西米亚风的毛毯盖在格兰德大哥的身上,那步子竟显得有些轻快,倒意外的很是悠然自得。
“哎呀,终于来了呢。”他的眼睛眯成小缝,一抹冷然在眸下辗转,忽就被诡谲霸占,滴落在肮脏秽恶的七彩颜料里。占卜师迅速拉开了门。那位魔女小姐此时正站在离他几近的倒数第二节台阶上,微微颔首,用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直望向苏莱文的脸。少年的表情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他低下头来看着她,轻悄悄地伸出一只手,嘴角笑容似乎还牵动了许面部肌肉,更甚与平日的假笑全然不同。雪凌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一瞬失神。
“占卜师……先生?”冰冷的声音里依然不存感情,那魔女一脚踏上了最后一节台阶,对方悄悄挽住她的左手来,直到魔女已经完全站着他的同一水平线上,占卜师竟迅速贴了过去,对着雪凌的手背印下一个吻。那触感意外得冰凉,像是沉暮晚秋碰撞上寒冬凛冽,少年的轻笑暗藏喉间,将未能说出口的话言尽皆吐露。“叫我苏莱文就好。我亲爱的雪凌小姐——”他说着,青灰色眸紧紧盯着对处人的眼睛,瞳孔里的深红映在那寸诡异的浑浊里,交织了绝望与希望,撕裂了疯狂及是冷冽。
“真是美丽啊。”他自顾自地念叨一声,近乎癫狂的神情在那面庞上恍惚即散,断线一般的、刹那坠入无尽的纯白里。
“您纯粹的眼瞳仍就拥有着如此美妙的颜色~多么空洞、无情——还有……呀……是只存在灵魂中的寂寞呢。”苏莱文将那段话语压得很低,轻得只在雪凌的耳畔徜回。对方的言语明显正在颤抖,犹有话外弦音攒聚在那轻佻的形容词里,搅乱在焦灼与恶劣的交叉口间,却未能激起红瞳一丝一缕的波澜。对方恍惚要将帽檐拉下,却被那少年顺手阻拦在行动之中。依稀里,那位理应睡熟的伙计,半梦半醒中睁开了一只眼睛。
苏莱文牵起她的左手,带雪凌走进这占卜馆中,一切布置皆与之前无异。他们最终坐在了原先的位置上。
雪凌在占卜师的正对面,占卜师依旧坐上家主的宝座。
“你不会就是在等她吧?这位阿丽西雅将军家无趣的小美少女?”艾妮璐托着腮帮子睨视着他俩,方才被她扎得松松垮垮的发缕,恰在一时散开了半束。直至那占卜师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着询问着她,“咦,之前你不是说她是可爱小女仆嘛,怎么现在就改口了呢?”
说罢,少年褪下他那毛绒外套,悠悠然翘起二郎腿,十指交握搭在大腿上。艾妮璐一个劲地嘟囔,用模糊的腔调慌忙掩饰起她的窘迫来,“什么嘛,我就是单纯看伊诺丝不爽而已,更何况他俩居然还是朋——”
“——呀,这不如来说说其他的事情吧。”苏莱文突然打断了她的言说,在青灰眸里暗挟走了一隙诡谲。魔女始终盯着他,那双无感情的红眸藏掩在昏暗中,碾碎了冷硬的滋味、将它掷洒在这浑浊滞怠的空气里。“比如一些过去的琐事。悲哀、苦涩,曾经历过的窘境与绝望,或是……怪诞无常的童年?”他笑着摇摇自己的食指。雪凌望着他,若有所思地微皱眉头,只听那声试探在耳侧徘徊,但转瞬却被另一话音否决了去。
“啊啊啊,我可不想和你们玩什么揭旧伤疤的游戏,那简直毫无意义!”那声叫嚷仿佛琴键被疯子一次一次地敲中似的,骤然抬高的语音忽就接下外者的说言,竟使她顿有一时说不出话来。“所以——我们还需要进行下去吗……”魔女的声音依然那么的冷静,语调的一起一落间,隐约挟起了孤独寂寞,仿佛归入了懵懵懂懂的虚无。只是话那末尾,恍惚被少年的自语吞没。
“那么,请允许卑微的我讲讲自己的故事。关于……我也记不起来是多少年前的童年。”占卜师突然发出一声嗤笑,他微昂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嵌入天花板中铜镜,漆黑的壁纸让人不禁联想到天穹坠落——对在场的众人来说,这必是个出乎意料的决定。
在暗处侧耳偷听的格兰德大哥,突然惊愕地直起了身子。
“苏莱文!?你,你你是认真的吗??真,真当不在骗人……?”只见格兰德飞速扔下那毛茸茸的毯子,猛然冲上前去,用自己的身体堵在莱文的侧边。他不可思议地锁紧眉头,牢牢瞪着对方的眼睛,怀疑那人所说并非真实。“我说的是真话哦。”少年用极其冷静的声音将他否决,顺便抬起手,一把抵住大哥的额头,顶着那副笑面,还不时在他的橘发间揉来揉去。
“哦?难不成是那个渣男人抛弃了美丽女士的故事?以前从未没听你说过啊。”艾妮璐在一旁嘟囔,一边仰着身子侧躺在那软绵绵的沙发上——这处领地显然被她完全霸占。雪凌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她许是恢复了倾听者的状态,宽大帽檐将那双眼睛尽都掩蔽。时间在这一刻竟乎凝固,仿佛蜡油在心里一滴一滴地落下,少年的语声依稀在耳畔回徜着,悠然自在里携上一缕无知无觉,“但事实并非如此喔。有些事情众所周知,不过呢,初来乍到的雪凌小姐可能不太清楚。”
“艾妮璐知道我和咕抡打不是一个母亲吧?”他试探性地发出了声问询,甚至没等对方接上话语,就用那玄玄乎乎的语气,开始讲述起那只属于自己——噢不,应是属于占卜师家族的那段故事来。“我们称哥哥的母亲为母亲,我的母亲为妈妈……她们都是欧德里森家族的一员,作为双生姐妹呢,当然也最最在意着彼此。” 苏莱文说着,双眸忽就眯成一缝,将浑浊扭曲的颜色尽皆揽于其下。格兰德此刻竟恍惚失言。
“我们的父亲是个多情的男人,当他第一眼看到她时,他便迷上了这位女子。而妈妈也是同样,她明白他必是她的挚爱,近乎疯狂地深爱着那个男人。直到……我并不清楚是何年何月的那天晚上,得知一切的母亲抛下了父亲,卷走了家中属于她的所有东西,然后嘛,就带走了我这位亲爱的哥哥~”当对方狡黠的眼睛偷偷瞄向他时,格兰德只得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看着艾妮璐在困倦中打起了哈欠。魔女小姐依然正坐在占卜师的对面,冰冷的红瞳凝视着他,却未有涵盖那被称为感情的外物。
“母亲抛下父亲并不是因为憎恨,而是因为她依旧深爱着妈妈,爱着她永远的亲妹妹。”
“父亲和妈妈举行了婚礼。直到……我出生在冰雪初融的那天深夜,为重组的家庭添上了它的新的家人。噢,我们一直过着童话般的故事,温馨、幸福而又那么的美妙,父亲爱着妈妈,妈妈爱着父亲,我爱着他们二人,一直的,永恒不变。”他滔滔不绝地自述着,那笑容意外得幸福,从眼睛开始,亦从眼睛悄悄结束。格兰德大哥的脸上突然涌现出怪异的神情,他陷入了一时的沉默不语,半饷后才发出一句毫无力度的反驳,“……呃?你到底在说什么啊!那个厚颜无耻的混蛋,难道不是背叛了——”
“……格兰德。”那嗤声顺着鼻音卷来,苏莱文捂嘴咳嗽了几声,且是狠狠瞪了格兰德一眼。艾妮璐托着脸颊躺在沙发上,她偷偷窥视着雪凌的侧脸,那魔女仍同初识无异,顶着一副人偶般的面容,血色双眸显是渗人得很——不知何者才能打破这过于坚硬的寒冰。
“父亲大人有着最最伟大的工作,他写着故事,创造着美妙的事物。他把他整个人都奉献在文字中,妈妈是他最重要的模特——当然,为了父亲所创造的美,我和妈妈也愿意将自己奉献给他……”占卜师近乎陶醉地说着,被称为疯狂的颜色逐渐凝聚在他的眸底,搅乱了那所谓理智,把道德与痴心一同碾碎在那一地之隅,洋洋洒洒地挥入深渊中去。“但是,但是……那一天终于来了。妈妈爱着父亲……妈妈做了她应该做的事情。父亲失去了妈妈——妈妈告诉了我她的愿望。”
“我和父亲两人去扫了她的墓。”苏莱文的语句突然变得片段化,他的话音在颤抖,甚至无法正常讲述出这个诡异的过程,比起现实,那段话语更像是妄想,是癫狂者在混乱中顶着痛苦抓住的关键词句,是虚假与真实搅浑后的聚合体。“那个不负责任的家伙!在那天抛弃了莱文,从此再也找不到他的人影了。”格兰德泄愤似的在一旁叫嚷,他那弟弟此时却并没有阻止他的言说,而是迅速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格兰德的脸。雪凌的眉头微然皱起,用猩红的瞳孔凝视着那位占卜师。
“我和母亲发现莱文时,他穿着……洛莉塔小姨母的衣服……呃就是他经常穿着的满是毛的那件。然后他,他一直握着妈妈的手,还说,他在和……和她的鬼魂说话——”格兰德语无伦次地描述着,那必是在他眼里最为惊悚的场景,更甚是那女子死时凝固在嘴角的微笑,弟弟同样的笑容与死一般的眼睛,使他想起来都不寒而栗。艾妮璐突然嗖地蹿了上来,嫌恶地指着占卜师的面颊,那惊悚的表情像是扭曲的熔浆凝固了似的。“你你,你们讲的是鬼故事吗!?要不要这么可怕!那那件衣服竟然是??”
“嘛,可不是鬼故事哟~”不知从哪里传来幽幽的声音,但转瞬便被争吵吞没。苏莱文笑着摇了摇自己的食指,仿佛自己只是个毫无瓜葛的局外人。
“是隐瞒了什么吗?”直到那极为理性的声音抹消了周遭喧嚷,雪凌牢牢紧盯着对处人的脸庞,看着占卜师僵在嘴角的笑容倏忽冷凝成戏谑的模样,挟着千姿百态掠过神情之间,刹那只剩得冷面无情。“雪凌小姐您猜到了呀?确实,我在之前的故事里面掺杂了一点点假话。您想知道真相嘛……?”他一边说着,任由整个身子都埋在外套的毛绒绒里。那位艾妮璐小姐自以为是地叫嚣着,将他的话语完全覆盖在戏言底下,“噢!你们两人合伙骗我,对吧?本大小姐才不信这个邪!”
那声音一经道出,却使周遭突然归入长久的寂静之中。
“……我首先想知道,妈妈的愿望。”半饷之后,雪凌依然一字一句地述说着, 似乎根本就无视了那位魔族大小姐的说辞,睫翳卷席了红瞳的色彩,将猩红中那抹艳丽一扫而空。苏莱文突然发出了声轻笑,他摆摆手来,用噙满温柔的眼睛注视着魔女的双瞳,“至于这个嘛,可惜我暂且不能告诉雪凌小姐,我唯一能告诉您的,也就是她的愿望已经实现这一事实了。”
话音已罢,等到十指交叉的双手轻轻搁在自己的下巴上,雪凌再次言说出另一句话来,红瞳里仿佛暗藏了极寒冷冽,“真相,究竟是什么。”
“雪凌小姐想知道真相的话,请在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向如此卑微愚蠢的我问出同样的问题吧。如果那时……我还在的话,一定会竭尽所能。相反的,假若——那就算我欺骗了雪凌小姐吧。 ”他用与下等人无异的语气回应了她,几段字节像是刻意而为般的,此时此刻显得模糊不清。格兰德大哥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呆在那儿,艾妮璐开始抱怨方才那玄玄乎乎的诡异故事,雪凌寻想着方才的说言,或许已就记下了这一邀约。
苏莱文随手松开他深红色的发绳,任随那灰豆绿色长发耷拉身前,气质上的妩媚竟似同女性。他拿起那本早就放在桌上的书籍递了过去——泛黄的封皮单单只被十字架图形横穿,模糊不清的文字似乎并非魔界的语言——雪凌清楚那是大陆的文字,只是这种书写方式更甚偏向百年之前,她大致能看懂上面写着《以赛亚之书》。雪凌恍惚接住了它,那书籍表面或许已被对方擦拭干净,只待翻开它时,她才发现那沉甸甸的书页似曾被何者撕碎过了般的,许用透明胶带一片一片的沾在一起,有些边角甚至是被针线细腻地缝上。
“咦?像这种邪教书籍,真亏你还留着!”艾妮璐死皮赖脸地凑上前去,刚想再说些什么,就被格兰德拼命捂住了嘴。苏莱文在雪凌的耳畔悄悄低语了小声,微热的呼吸带来仅存的一寸暖意,刹那吹上耳根,将他的语句包裹了层朦朦胧胧的色彩,“或许雪凌小姐会喜欢上这本书哦。是有关以赛亚大人的,那段悲哀、绝望、愚昧、痛苦,亦是充满希望的神话——”
魔女后知后觉地一点头,她抱紧那本书来,看着对方嘴角僵硬地扬起微笑,在她的眼中顿滞一时。背过身去的少年倦怠地挥了挥手,那声音此时此刻显得格外疲惫,交杂着不和谐音、踟蹰在他沉甸甸的脚步里,“啊呀,是时候了……我也该去睡个好觉,很抱歉不能和您再多说一些事情啦,雪——爱斯塔利特小姐……?”话音未落,那占卜师已经拐入卧房里去,四面语声在窸窸窣窣地在黑暗里碰撞,最终消沉在无比的寂静里。
雪凌并不理解他后面半句的含义。
她揽起那本书,正就准备离开此处。那艾妮璐小姐仍然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嘟囔着嘴,用近乎嘲弄的眼神盯向她看。格兰德大哥终于戴上了他的眼镜,克莱因蓝色的镜片许是象征着今日的意义,与苏莱文发绳上所挂下的宝石有着同样的色彩。
一切都顺着正常的轨迹而行。
直到雪凌寻了个安逸的角落悄悄坐下,她依稀能看到东方那边的光芒,却根本无法想象出守塔人憔悴的面容、空洞的言语或及是一切的一切。这仍然是一个与往常无异的普通清晨,喷泉的大理石砖正是那么漆黑的颜色。魔女的指尖轻触上了那寸冰冷,在极浅的水流中晃荡着,悄悄攥起这不可多得的纤柔,任它洒落在半空之中,激得一阵涟漪荡起。
雪凌再次翻开那本书来。
冰冷的书页里许是掺杂着悲哀,让那段古老神话呈现在魔女的眼中。
不知何人将那破碎拼合起来,把本就分散的文字连成一串。雪凌在这一刻望见了大陆的语言,更甚复杂的单词以古文体的姿态深印在那儿,生涩难懂的语句竟使她皱起了眉。魔女一字一句地读出上面的文字,用极其缓慢的语调,来来回回地揣摩着,猜寻着它的含义。
“起初,世界一片混沌,并未存在东西南北的概念,光明与黑暗皆无其主……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在近乎永恒的混沌中,光与暗被他分隔二处,并命名光为昼,暗为夜。此为一日。”那指尖轻触在泛黄的书页上,挟上微凉,终就坠入秋冬暮色寂寞的墓场里。
“神将水流的上下隔开,创造空气填补这一空缺,并称此为天……他发觉唯有混沌无法探知,深渊的黑暗在他耳中低语呢喃。神虽恍惚,坚定未曾动摇。此为二日。”
“神将水陆分开,称旱处为地,水之聚处为海。他将草与果蔬带上世间,各从其类。他恰巧找到他无法掌控的那处混沌,只是夜色渐沉,漆黑掩蔽了万皆形影。此为三日。”
“第四日。神灵创造星辰,令其掌管黑夜。他忽然兴起,便于本应创造日月的时候揽其核心,将圣灵之花渡入大海,在漆黑明镜中点出神的姿态。”
“映于海中的面容化成不同样貌,无分男女,那物以日月星辰作为肉身,以圣灵之花作为灵魂,可惜是无心即无情,猩红瞳孔……为他本罪。此为上帝的福音书,神赐其名为——以赛亚。”
魔女的声音突然有些颤抖。
这与她曾通读过的圣书中,所记载的文字全然两异。
那创界神理应在第六日创造七位主神——假若她没记错的话。
她寻想着,便将它翻到下一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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