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缺失
她打心底里不想用这个玩意儿。
或者说,只是那种难以接受的情绪撼动了她的想法。像这类古怪的事物,表面上是能握在手心的白色菱形坠子,在几天前被翼蝶从王城送来——阿丽西雅却根本无法理解它的内在用途。即使有着魔王大人亲笔写下的说明书,她也懒得细看其中的一字一句。但是,有件事情已经轮不到拖的时候了,将军清楚必须迅速解决。
为了那个人,同时也是为了自己。
——坠子触上镜面,悄悄然地沉入其中。
阿丽西雅错愕地抬了抬眉,倾下身子,绿眸死一般凝视着镜中之景。散射状的菱形图案突然回旋在镜中,对面的环境变得间断、模糊,甚至是如同雨瀑的线条交缠着雪花显现在镜面上,半饷后才清晰分明起来。她依稀能看出那是魔王的小会议厅,香炉的灰尘还未燃尽,烟云不知何时抹蹭上去,将原本明澈的场景扰得一片浑浊。
哈?那家伙,并不在吗?
焦躁地寻想着,她只得发出一声苦哼,将拳头狠狠搭在墙壁上。与此同时,似乎有层漆黑的绸布覆上了对面,又在转瞬中回归原态,周遭烟气隐约比之前小了许多,这才使阿丽西雅看清四处的场景。男子的面容突然出现在镜面中,杂乱不堪的短发与漆黑的眸子,倒是和前几天并无两样。他自顾自朝她打了个招呼,和个视频主播似的挥挥右手,那副笑面竟还十分灿烂可掬。
“呀!你终于主动联系我了啊,阿丽西雅。我说,这东西挺不错吧?”那话音里不免携走轻佻的滋味,更何况是这种讨厌的调侃式语气,使阿丽西雅烦躁地皱起眉头。“呵,真亏得你们能想出这等玩意。”不知是夸奖还是在贬低,她冷嗤一声,不耐烦地伏上前去,鼻尖差点就要贴牢镜子。“我问你,奈洛维希!你根本没有把搜寻工作放在重点,对不对?!”
“啊……一上来就这样问我,那么,我该承认还是不承认呢?无论如何都是受气的一方吧!”对方只是摊了摊手,黑袍顺着手臂滑落下来,露出了里面厚厚实实的白衬衣。他脸上的笑容乍得隐退,像在寻思着什么般,无奈地眯着眼睛。“要想知道,一年中的失踪人口可不止一人?更何况说是一个无亲无故的异乡人,或许只是不习惯这里的日子,早点离开而罢。”
阿丽西雅恨不得揪住他的衣领,好好地把他揍上一顿。
“你这家伙——”她大声叫嚣着,绿眸狠毒地盯着奈洛维希,仿佛只要一瞬就会锤爆那面镜子。那男人忽然将手指贴了上去,顺势掩蔽了对方的大半视线,“我这样说吧。一月十三号,也就是在四日后,按探子的情报,那位神界使者将会来到这里。”奈洛维希的语句极为严肃,他强行止住阿丽西雅的说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重要与否,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知道。那么,现在就请你好好听听我的线索。”语声亦是狠狠地压过他的势头,魔王大人只觉自己被冰冷的眼神所瞪住了,他顿时变了一副面容,微笑着拖起腮帮子,不紧不慢地凑了上去。“或许,我说是或许,我们……可以从马车身上入手。”意外的,这倒是一段十分简明的语句。奈洛维希点了点头,一边捏起自己的下颚,若有所思地发出一声笑来。
正所谓答案,在往返的路上就已揭示明白了。
——那是占卜师的提示。直到现在,阿丽西雅才真正理解他说言的含义。只是,将军可看不惯这家伙虚假的嘴脸,满嘴跑着空泛怪异的词句,还撑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尽在那儿装蒜。不过……被黑暗的下一代继承后,一直萎靡不振的欧德里森家族,或许处在下下代手中时还会有所转机?阿丽西雅并不了解他们,对此倒是无话可说。她只清楚,希望由此触手可及。
“可是,我们对车夫所采取的是无目政策,就算是雪凌小姐在离开时搭上了马车,声音以外的一切嘛!无论是面容、体型还是她所穿着的服饰,车夫本人都一概不知。你又如何确信,那位车夫先生能从每个人的声音中轻松分辨雪凌小姐呢?”魔王的反驳使阿丽西雅一时哑口无言,她眉心紧拧,暗绿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这时候,将军似是想到了什么。
“你们不如理清一下马车路线的起点和终点,能得到有趣的结果也说不定呢。”这是第三者的声音,隔着一处宽宽的廊道,在阶梯边上悄然停歇。红发少女就这样靠在那儿,瞳眸半眯起来、一动不动地望着对方,极为诡谲的笑容在嘴角游荡着。狮鹫于她脚边俯身蹲下,带上那声沉闷的低吼,用羽毛摩挲着她的脚踝。阿丽西雅的说言顿地止住了,奈洛维希听此突然点头,计划已通似的打了个响指,就连长鬓发都卷得很高。
“这倒不失是个好方法。车夫的每次行程,起点与终点都会记录在他本人的记忆羊皮纸上。只要将那一时间段王都附近的路线整合在一起,侧重那些少有人烟的目的地,譬如围墙边缘或是……其外?大概就能找到一丝线索。哈,这就多谢啦!晨曦小姐。”他说着便扬起了个高傲的笑容,却只得到阿丽西雅嫌恶的一记扫视。突然,电流般的嘶鸣声在他们的耳畔充斥开来,线条断续地布满整个画面,在它散去那刻、对处的人影却已变回了将军的模样。阿丽西雅烦躁地朝身后看去。
“呵,你可真是足智多谋啊!晨曦大小姐。”嘟囔着,她扭过头去,绿眸死死盯向廊道深处,并没有多余的人影在那里徘徊。就像少了躯壳的一部分般的,这种空荡荡的感觉让阿丽西雅很是不爽。
“多谢夸奖呐,西雅。”对方依旧顶着那副讨厌的笑面,红发盘得高高的、甚至连她的脖颈都露出了一小部分。狮鹫伏在暗处,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俩。
灯塔的光芒映在走廊的地毯上,不免清冷得很。
雪凌来到了灯塔的第五层——
守塔人将在今日讲述出最后一个故事。又或许是第一个故事?
她寻思着,将钥匙探入锁孔中,悄悄推开这扇门来。奈塔诺安的身影顿时出现在红瞳底下,只见他微侧着腿,端坐在椅子上,红与亮橘色的毯子衬着袍摆的孔雀绿,漂亮的几何形花纹印在上面,此时此刻被长发虚然掩着。冷光在那身形轮廓上镶了一层银边,一直蔓延到斯库西瓦的面庞上,将丝缕青发染成了极其亮眼的纯白——现在,所有人都到场了。雪凌拉下帽檐,将眸子藏在阴霾下面,坐在守塔人正对面的位置上。
他双手空空,甚至连一份草稿都没有准备。
“这是最后一个故事……红色瞳孔的少年,是故事的主角。”守塔人一字一句地吐露着,将那双黑眸半阖起来,恍惚窥向雪凌的眼睛。“他是个孤独的孩子,平日总是藏在昏暗的角落,不愿和外人交流,甚至和母亲都十分疏远……他和弟弟从小被母亲抚养长大,父亲是个失职的父亲,被工作束缚的他很少去看望他们,只在那一日留下了给孩子们的礼物,然后,就完全销声匿迹了。”
“那个下雪天,暴雪摧毁了他们的村子,孤独的少年就这样一头不回地离开。他被风雪席卷,忘却了他的家人;他紧缩身子,侧躺在冰冷的雪地上;他闭起眼睛,将那对漂亮的红宝石藏在眼皮下面……直到少年从虚妄的幻想中醒转过来,冰雪几近消融,黑漆漆的森林里并没有其他人的影子,仿佛鸦片成瘾者在清醒后的那一瞬间,从死到生,再从虚假坠入现实。他讨厌这种感觉,分明堕落在腐朽的时间里,才是最好的结果。”
“少年独自一人穿行在死荫的幽谷中,莎草交缠摩挲起他的脚踝。他依稀望见远处的湖泊,幽沉沉的、像是揽起了丧死者的哭嚎、岁月的痴梦、圣职者的喉间血与人偶的心脏,并不是很好受的感觉。想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湖边,朝漆黑的湖水半跪下来。”
“孤独的少年第一次看到月亮。它静静的躺在湖面中,只留弯钩一抹,藏下了狡黠的笑……”那明月慢悠悠地说着,身边人立马打断了他的话语,言道这并非是真正的故事。
“不,这才是我想说的。”他眯起眼睛,接着上一句话,继续讲述道,“月亮告诉少年,每天的晚上,将会为他讲一个故事。三天里,少年都如期而至,然而……当明月要讲第五个故事时,那孩子却并没有来——它差点以为他已经死在了梦里。”
“那少年在第五日的晚上沉沉睡去了。空间与时间恍惚被撕裂在他的脑海中,仿佛岁月都在思绪混沌间颠倒、沉浊、凝滞,直到灰尘归于灰尘,腐朽之物披上了永恒的纱衣,少年仿佛听到了女人的哭泣,暖光照得他眼皮发涩,不知何人在悄悄呓语着什么,教堂的钟声又一次响彻起来……风雪还未消停,只留下纯白的影子在风中游荡。他想逃离这个世界,他紧闭着眼睛。然后……就回到了这里,回到了月亮所处的地方。”
“他不记得,第六日的故事其实是他本身的故事。少年仍将月亮的阐述当做一段无关紧要的剧本,以为这都是些与自己并不相关的怪诞见闻而已。最终呢,第七日如期而至了——”说着,那声音竟戛然而止,红瞳的孩子突然垂下头,将脸深深埋进双手之间。月亮依旧保持着笑容,用极低的声音、苦涩地发出下一句语,“这是最后一天了,孤独的少年仍然没有回家。”
“月亮告诉他,只要与它交换,孤身一人的他将不再孤独。”话音在这刻抬升几许。少年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说言,而是紧缩着身子,不说半话的,将外界一切尽都阻隔。湖面中的人形在涟漪中变得破碎,模模糊糊地消散开来了。
“少年的选择是……?”
那孩子只感到一股冰冷的滋味渗过他的脖颈,湿漉漉的,似有水珠寂寞地淌下。他抬起头,看到了与自己同样的少年,此时正拥抱着他,半眯起的红瞳中含着笑意温柔。
是月亮。
他拥抱着他,他们鼻尖相触,他身上湿冷的水珠滚入他的衣襟里。
少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点头。他只是这样做了,仅此而已。
月亮或许已经发觉,然后……变成了他拥抱着他,少年成为了月亮,而月亮成为了少年。
最终那少年落入了湖里,变成破碎的月光在水面徘徊。月亮孤独地站在岸边那处,死荫幽谷的黎明到来了,太阳从遥远的地平线下冉冉升起,火红的光芒覆满天穹,时间与空间仿佛在那瞬凝滞,使少年深红的眼睛看到了日月星辰、属于第八天的第一次破晓、月亮的告别与森林的纯白色——他在那日清晨溺死了梦中。他终于从梦里醒转。
大概,那明月也得到了它想要的东西。
教堂的钟声又一次响起,女子的哭泣突然止住,暖黄的光芒不再生涩,掩在漆黑帘幔后的窗户上、映下了少年红宝石般的眼睛。他坐了起来,欣喜若狂的母亲紧拥住他的身子,一个劲念叨着孩子从冥界归来的事实。
突然,刚从梦中醒转的少年提到了他的兄弟。母亲漆黑的眼眸里始终藏着疑虑与疲乏,她摇了摇头,表示她只有他一个孩子。
少年知道母亲说的并非假话。
“这就是故事的全部了。”奈塔诺安这就止住了说言,那双眸子斜斜地窥向黑暗的角落,似有何处传来了混乱的鼓掌声,其中毫无节奏可言,只是在那里乱拍一气,惹得守塔人扭过头去,就连眉头都皱得很深。斯库西瓦可不管他们的看法,而是摊了摊自己微红的双手,瞳眸里一直噙着笑意,任那目光从雪凌脸上移到奈塔诺安的肩峰处。“啊哈,可还算一般般吧!我看,你也顶多写出这种故事啦!”
“……是个奇妙的故事。”趁那管家嫌弃地叫嚷时,魔女在一旁悄悄呢喃,扶下帽檐似在寻想着什么。她不曾记得黎明的样子,忘却了教堂的钟声与悲怆者的哭声,遗失了与过去人共处的记忆,亦是抛落了对日月星辰的印象。像“拂晓”的这种概念,对她来说,除了点灯的场面,就没有任何可靠的联想了。雪凌蓦地发觉守塔人正在望向自己,那温柔的眼神凝敛在眸中,嘴角笑容若隐若现,倒是副很少见到的神情。
“你想了解其他事情吗?塞琳。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时候,她听到守塔人轻柔的声音,散去了阴郁与落寞,如释负重般的、让雪凌感到了些不太真实——那是身处梦境般的滋味。“我不太清楚我想了解什么。不如,说说那两个孩子的事情吧。”话语依然如此冰冷,和没入海水中、被抹去鼻息了同样,雪凌抬起头,红瞳亦是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奈塔诺安隐约叹上一口气,换个姿势端坐着,袍摆的孔雀绿色许是鲜艳得很。
“我……就从头开始讲吧。大概是在十九年前,那两个孩子诞生在一个下雪天里。我并没有亲眼看着她们出生,唯一知道的,只是塞莉的朋友陪伴她到了最后一刻,除此之外……就没有了解更多了。”他摇了摇头,苦闷地将脸埋在双手中,漆黑长发顺着面颊淌下,使外人根本无法看清他的神情。“之后,我陪伴了塞莉整整四年,可是……神魔之战就快到来,我只得离开那里。离开了我的家人。直到第六年的时候,才回到家乡看看塞莉和孩子们……那也是最后一次。”
“塞洛是个活泼热情的孩子,就像她的母亲一样,那么的天真无邪。我依稀记得,当我最后一次来到家里时,迎接我的就是这个小小的女孩。”随着那缓慢叙述的嗓声,灯塔微光在魔女眼中变得愈来模糊。她能看到守塔人嘴边的笑意,斯库西瓦似乎在倾听着他的言说,一动不动地靠在窗边的位置,身子压得帷幔都有点萎蔫。“而塞洛的姐姐,与她完全相反,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她与家人十分疏离,唯一亲近的,或许只是她的妹妹而已。”
“她的名字是——”
“塞琳。”对方突然深深地一屏息,身子显然有痉挛的趋势,不知为何止不住地颤抖起来。那管家走到边上拍拍他的肩膀,等到奈塔诺安抬起头时,斯库西瓦竟微笑着昂了昂首,顺便撩起身边人的几缕黑发——战栗似是因此减缓了许多。雪凌一时滞在了那儿,她无言地注视着守塔人的黑眸,浅浅睫翳撩上眼睑,在死水般的红瞳里掩覆了最后一丝光芒。然后,只见魔女站起了身。
“我大概清楚了,其余的,不需多说。”那声音里藏着冷硬的滋味,将这话题立马封结。青发男人一把夺过她的话语权,咳嗽几声后,用极大的声音嚷嚷道,“啊呀!趁着大早上没事可干,我们要不——”他疑神疑鬼地压着嗓子,半眯起的眼睛骨碌地望向守塔人的面庞。奈塔诺安只觉斯库西瓦凑了上来,沉闷的回音突然刺入了耳畔,似乎有何物正从外处被抛向了地板上。他看到了青鸟的影子。
“要不嘛……?就为我们这位年轻温柔的父亲,理个漂亮的新发型?”斯库西瓦这就抬高话音,空气仿佛滚烫的沥青死死凝滞在那儿,突然变得焦灼、古怪而万分诡谲。那家伙将不知从何处拿来的绸布迅速盖在守塔人身上,一旁的青鸟衔起梳子递给他,然后乖巧地站在剪刀上头。奈塔诺安稍微挣扎了下,不知所措地紧咬着嘴唇,半饷才发出一声“嗯”字。
他极长的黑发被揽于身后,发尾不出所料地垂在了地板上,所幸这画室在前一天晚上被斯库西瓦打扫得干干净净,对于那管家来说,这必是个极为美妙的时刻。
“塞琳小姐!来哥哥我这儿帮帮忙,守塔人先生答应了哦!”或许他忘记了自己现在身为大人,斯库西瓦踮起脚尖,朝雪凌那边使劲挥了挥手,试图吸引对方的注意。当他感到有人凑近过来时,竟然将那梳子一把塞到对方手中,朝她扬起了个过分温柔的笑容。雪凌倏忽一愣住了,她拿起梳子,木然的、顺着守塔人的长发轻轻划过,只是那发缕实在是过长,使魔女只能在一个地方徘徊好几次,柔软纤细的黑发在她指尖交织着,揽起浅淡的草本清香。
不知不觉的,斯库西瓦突然将她一把拉去,对方在耳畔悄悄呢喃,尚还用手比划着发缕的截线,话音里明显带上了股认真的劲头、却又显得模糊不清。于是——或许也是那管家早就计划好的事情。雪凌在适当的位置稳住了梳子,斯库西瓦顺势将剩下一截长发全都剪下,青丝缕缕挂落在他的手心上,沿着十指顷泻下来,仿佛风烛残年者流尽了它最后一丝气息。又像是在同时也把何物剪断了似的。
“莫名的……感觉很轻松。”只听得那声自语,轻松里带上释怀,抹淡了久久压抑于身的悲哀与愁绪。守塔人这才扭头望向身后的二人,他伸手撩开自己的发丝,黑发丝缕约莫只触到腰际的地方,较之前短了许多许多,使他一时有些不太习惯。这时候,青发的男人悄悄拾起一缕长发,用纯白的丝带将它好好地打了个蝴蝶结,青鸟欢快地啼鸣起来,用鸟喙咬住缎带的一角,伸张翅膀在室内回旋,穿过窗户、飞向目光难及之所了。
魔女昂首斜窥了下他。
“奈塔先生。”她蓦地说道,直到守塔人疑惑地看向了自己,雪凌才将视线移向那幅全家福上。“这上面……可否再加一个人?”那话语里不知掺杂着何种意味,魔女突然在斯库西瓦跟前定住身子,抬起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那神情仍旧冷若寒霜,帽檐阴翳将眸光藏起,使外人捉摸不透她的心思。身边人似乎因这一举动而惊得愣神,然后又迅速恢复了一贯的笑面,青鸟正巧在他身上扎稳脚跟,将魔女的面庞映入那双黑眸里。
守塔人明白什么般的点头默许。
雪凌直勾勾地窥向画面中的两个孩子。
莫名的既视感依然存在——
……那是个慵懒、空虚而温柔的午后,虽然灯光并没有朝晖那样暖和,昼日对他们来言只是个大洋彼端的美丽传说而已。
一身漆黑的魔女独自站在废墟高处。她不知为何望向灯塔那边,宽阔的白墙上早已布满裂纹,泠泠寒光蔓延在整个天幕中,仿佛一滩死水挟着月亮的碎片、在地球仪上全然淌落。五层窗边像是被常春藤包裹了似的,它们肆意地交缠在一块,拥抱、缠绵、争抢,霎时间里又变得万分疏离。那抹深绿一直延伸向塔的顶端,朝黑暗里仅有的光芒探出双手,枝叶形同五指、似有融化的银顺其淌下,使雪凌不禁想起……书中讲述的坠入凡尘的银河。
分明她还未曾见过任何一颗星,日或月都只是印象中模糊存在罢了。
总觉得,自己身处的就是家乡,曾经与现在被分隔在一堵墙的表里,她始终属于墙的内侧,被包裹在那座纯白的象牙塔中,永远也望不到外界的天穹。
晾衣架上的衣服随风飘荡着,被冷光染了一层亮色,黑夜是如此深邃的靛蓝,在窎远的那边,恍惚与海面融成一体。这时候,男人悄然无声地站在她身后,将一手缓缓搭在魔女的肩膀上,雪凌突然望向了他,极为亮眼的青色乍地映入红瞳中去。“呀!你在看些什么呢?”那声轻哼在耳畔荡漾,斯库西瓦蓝宝石般的眼眸半阖起来,藏匿了温柔亦或轻佻。他理应是在笑着。
“灯塔。”她只是念叨出这一个单词,用那双红瞳再次望向遥远的东边,帽檐宽宽揽住了面容,使外人无法看清一分一毫的神情。青鸟婉转的歌喉在刹那响彻起来,苍渺朦胧如同梦境。雪凌不知不觉地举起海螺,任那悠长的螺音徘徊在整个海岸线上,苦涩的滋味缠绵涌动,随与长发丝缕、顺着涟漪走向,悄然潜入冷光罅隙里。但其中并非是全然的悲哀,反倒覆上了一层希望的色彩。
乐声逐渐变得轻巧高昂,其间不止藏着如梦初醒般的彷徨,还带上了黎明、星河、灯盏与一颗真挚的心——
“塞琳小姐。如果给你一种选择。”螺音突然被身边人的话语所打断了,雪凌发觉斯库西瓦满脸落寞的站在那儿,饱和度极高的纹路在青发间凝滞着,游离、破碎又那么的和谐统一,犹如银勺搅着星辰、将它的露水带入那半透明的金瓶里。“第一呢,是恢复曾经记忆,忘却自己的现在……和我们永远斩断联系;第二,是忘记曾经,永远地留在这里。”他慢悠悠地举起表示“二”的手势,目光死死盯视着雪凌的眼睛。
“嘛,你会选择哪种呢?”这句问话像在宣告着命运,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同样锋锐、刺耳而苦闷万分。那男人突然抬起手,仿佛在指着离灯塔更远更远的东方,青鸟在他指间驻留,背对着灯光,轮廓的羽毛乍被染成了纯白色。“……现在的我,也许会更倾向于第二种。但是……过去与现在的价值,我暂且无法衡量。”魔女呢喃着,将海螺拥在胸前,眸中猩红仿佛被海水冲淡似的,却连星辰都未能揽下。
“哥哥我知道了!不过,塞琳小姐你……只用价值来衡量事物的重要性,这一点——我果然还是不能认同呢。”对方边就说着,顺那砾石踩上了山坡,他扭头朝身后回望了一眼,目光恍惚与初见之时吻合如一。但是,其中似是多了些什么,雪凌以为那是“孤独”一词的反义,可这种情感的意味,她却无法形容出一分一毫——毕竟……所谓灵魂的变化,是不可能用语言来表达的,唯一能传递它的媒介,只是心的感受而已。
魔女突然对恢复记忆感到“惶恐”。
仿佛只要得到那不确定的曾经,现存的一切就会土崩瓦解似的。可那又并非是惧怕,而是某种掌控缺失的无力感,是全然丧失的自我、空虚的灵魂与游离态的混沌——
……她第一次寻思背离命运。
至于那已被遗忘的过去,当初的自己又抱有着怎样的信仰,笃信着哪一个神灵,爱着怎样的人,拥有着多少多少的经历……现在,都只是隔在镜子后的另一面,被完全空虚的她踩在脚下,目睹着自身踏上另一段偏离道路的阶梯。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般。脆弱亦或坚韧只都是它的一部分罢了。
“如果在这里止步,忘却的就真的会被忘却。”雪凌呢喃着,用那极低极低的声音。她并不清楚上一代守塔人的故事,只从斯库西瓦的口中得知,那是个在死前把所有代表“存在”的事物尽都烧毁的疯子,是个无比孤独的苦行僧,亦是斩断了一切羁绊的哀悼者。不过,至少现在,“守塔人”已不算是“孤独”的代名词。魔女寻思着,恍惚朝下方踏出一步,冰冷的夜风刀子般的割着她的脸颊。
青鸟忽然飞旋过来,在她面前扑闪着翅膀,一个劲叫嚣着同样的词句。或许是刻意偏向大陆语的关系,雪凌勉强能听懂它的含义。
是去守塔人……那边吗?
魔女拉下帽檐,半话不说地离开了这里。身形娇小最终消失在了黑夜的远方——又或许,应是诗的远方。
雪凌在灯塔的第三层见到了守塔人先生。她不禁想起了初次见面的时候,那悲哀的男人坐在窗边,颦蹙之间与女子无异的阴柔面庞,缝有曼陀罗华图案的袍摆几乎触上了他的脚踝。只是那缕缕青丝已不再冗长,而是拦至腰际,将魔女混乱的思绪重新拽入了现实。奈塔诺安并没有多说什么,他放下手中的读物,拿起抽屉里头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围巾,慢慢的、用那颤抖的手把它摊开,红与黑的十字架花色不免带上了些宗教意味。
她在原先的位置坐下,红眸默望着树枝状的桌灯与星状灯群,雕有蔷薇图案的茶具、锡兰红茶与缝上金丝的孔雀蓝毯子。视线不知不觉被带往窗帷那边,暂歇于彩色玻璃的拼贴画上——一切皆与当初无异。变化的内在被掩饰在一层相似的外壳里。守塔人先生突然凑上前去,在雪凌身前半跪下来,将围巾围上对方的脖子。直到黑眸与红瞳对视,他这才吐露出一段话,用极其简明的语句,“这是给塞琳……你的礼物。”
“这个围巾,您一直都在织它?”只听得那声轻悄悄的问询,穿梭过守塔人的耳畔,最终凝滞在即将见底的红茶中,被层层波纹荡漾带开。“是的。从塞琳来到这里的那日起……”他温柔地回应着,漆黑发缕顺着面庞滑落,勾勒出棱角分明的几何形,半阖起的眸上像是洒上一层阴翳,使外人无法揣测他的情感。“你来到这里,已经有一个月了吧?”奈塔诺安突然开始喃喃自语,苦涩的笑容稍瞬游荡在他的嘴角,然后便是藏匿。
“整整三十一天。”雪凌如是说着,话音与房门打开的声响蓦然融成了一体。青发的男人蹑手蹑脚地躲在他们身后,一手高高举着托盘,连站姿都笔直得很,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个执事的姿态。红茶的热气将他的面庞罩得模模糊糊。青鸟似乎妄想得到一粒饼干屑,在斯库西瓦身边飞旋叫嚷着,甚至还踩在了托盘上,使他的主人惊诧地躬了躬腰,勉强才把盘子举高起来。等到守塔人用眼神示意他时,那家伙这才恢复大大咧咧的状态,向雪凌伸出了手。
热腾腾的红茶在她的手中悄悄捂着。雪凌看到了自己的面容,被倒映在深红色的水面上,就连最后一丝情感都荡然无存,大理石一般的苍白冷硬。仿佛有何种漆黑的存在藏于过分死寂的红瞳中,禁锢着、狠狠地紧缚住,将那灵魂完全裹在狭窄的黑匣里,一遍又一遍的、在耳畔阐述着她的“罪孽”。红瞳的魔女突然感到了迷惘,就算那种声音在脑内传唤了多少遍,她也无法抓住最重要的那部分单词——突然,苍鹰的惊叫将她那思绪抹得一片空白。
那是从魔界带来的讯息。
守塔人先生乍地一愣住了。他迅速打开了窗,伸出手来,那只黑鹰立即停在他的指尖,漆黑眸子死一般地凝视着,此时此刻显得渗人非常。
奈塔诺安慢慢拿下了绑在鹰爪上的信函。斯库西瓦忽然凑上前去,就连眉头都担忧地皱起,余光下的魔女依然和个人偶无异,浑浊的色彩凝滞在那双红瞳里。
直到信函上的文字完全暴露在他们的眼中。
那位守塔人深吸了一口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似的,将苦涩的滋味牢牢摁在面庞里,藏匿在每一寸的肌肉下。最终只留下了近乎无情的肃静,交缠着死水那般滞怠的空气,青发的男人侧过身去,将双手牢牢塞在自己的口袋中,沉默了许久许久。在这段阴森、死寂而悲哀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人说话,他们只是一同僵死在这苦闷的泥潭中,等待着,等待着那第一声说言。
“拥有红色眼瞳的异乡姑娘……是你吗?塞琳。”叹息声悄悄搁浅在红茶涟漪的尽头,奈塔诺安的眼睛半睁半闭,冷淡而顺从的话音不知为何丧失了方向,就这样猝然止住,仿佛被海风吹涨的囚衣不堪一击地挂落下来。雪凌突然昂起首,那眼神平静得过分,更没有带上一丝一毫的踌躇,只留狭长的影子被拽到昏暗的深层,将黑与白的两面全然斩下。青鸟蓦地止住了哀鸣。
“如果就是你的话。明天下午,阿丽西雅将军将会过来接你。”话音未落,他们发觉魔女的目光滞在了那儿,冰冷犹如从死人身上一把扯下的衾衣,随与缠至心脏的绞痛滋味、暴风骤雨般坠入漆黑谷底。她完全凝固在那里,像是一具僵死了多年的尸骸,留下布满裂纹的骨髓与破烂不堪的皮囊,可怕甚至于不恰当的冷光将她的面容映得一片煞白。没有人能体会到魔女内在的变化,像是不同又同样的灵魂在狭小的躯壳里横冲直撞,企图撕裂她的一切似的。
“阿……阿丽西雅,阿丽西雅……是吗?”雪凌顿然失言,深沉沉的阴霾苦药一般粘稠地附在红瞳上,眼睑里凝敛寒光,仿佛盛满了本不存在的眼泪。那双手正以平生最最猛烈的姿态颤栗着,波纹在茶中摇晃,打碎了魔女的面容,将瞳孔的深红抹得模糊不清。
“少年的选择是……?”
雪凌依稀听到了守塔人的声音,只是她根本无法分清那是梦境还是现实,至于……自己身处的是过去的早晨还是现在的午后,她也全然陷入了混乱之中。
——命运神的利刃穿透了她的额头。那是如此璀璨且脆弱的色彩,将魔女的视线扯入漩涡状的帷幔中,把过去与现在的灵魂挤压、撕碎、溶解、重塑。她依稀听到打字机的声音,无穷无尽地叫嚣着它们的规则与秩序。最终的最终,象牙塔最高处的理性被摔得粉碎,沉浊如铅的目光寂寞地死在了灯塔黑夜里。
她突然想起了全部,想起了过去的事情,是长眠在路上的神父、墨绿色的猫、红发红瞳的姑娘与她自己的旅行。甚至是命运使然的双生公主、执著悲哀的圣女、酒馆与众人、纯白的神灵、约定、小小的陪伴者与曾经的猫……雨中的极乐鸟、大海、为了夺回什么的战斗、圣彼得罗亚、漆黑的堕天使……还有的,分离。可分离之后又是什么呢?
是精灵族的婆婆与纯粹的孩子。
以及——
那不知是何者的面庞,雪凌一时无法想起。
实在是过于模糊了。
但是她又清晰记得对方的存在。魔女突然看到了过去的猫,绿发的女孩子正从高处落下。
她们的契约是故事的开始。
是本在旅途结束后就已经解除的约定。
雪凌猛然发觉那个模样已经变化,甚至是一切的清晰都重新坠入了模糊。耳畔似乎有人正在呼唤何者,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她的名字。
只是短短五秒钟的时间而已——
魔女的思绪终于回到了现实。她发现自己正被一个人紧紧拥着,对方兴许是在颤抖的样子,只留亮眼的青发充斥了她整个视野。守塔人和个木偶似的站在近处,钢笔几乎就要从他手中滑落,漆黑发缕被寒风拂起,掩饰了那只带好回信的黑鹰。
“你回来了啊,塞琳。”身边人在她耳畔悄悄说着,用那极其疲惫的声音。
“我回来了。”她喃喃自语,冰冷的红瞳再次望向守塔人的眼睛。
黑鹰的身影辗转飞旋,终究消失在了视线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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