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
“喔?所以他就这样决定了吗?”一身漆黑的魔王面对窗扉,眯起眼睛遥望着外界一片灰蒙。嘴角不知不觉地扬起,伴随着那声轻嗤,他忽然回头、用那双黑眸直勾勾地朝雪凌睨去,长鬓发或因那瞬的动作而虚掩瞳眸,敛藏了自信及是孤傲,如同无底的黑洞在夜间蹲伏,将只属于自己的答案完全匿在心底。黑鸦从树稍四散了,像是怪物的爪牙延伸向视线远方,妄想把所谓天幕抓得粉碎,最终只能听到丑恶的叫嚣,是罪人的丧歌一阵一阵地盘旋。
直到魔女蓦地回应,红瞳在抬首的瞬间微然半阖。
“是的……我因此拿走了这个。”她不自觉地伸手,旋转着那环钥匙串,任它在手中发出清脆的回响来。帽檐阴翳虚掩住那双红瞳,雪凌并没有多说什么,她的神情始终冰冷,无法被任何人揣摩出一点儿变化。奈洛维希突然轻笑一声,他随手摁住了自己心爱的黑刀,然后慢悠悠地转身,只待四目相接时,道出了一句随心所欲的话语,“从莎莱美那里拿到钥匙,看样子还算轻松?不过,我也可以猜到,你自己从她那里知道了很多情报吧?”
“基本上已经把思路理清了。”雪凌低声回答他,歪了歪脖子、将目光幽幽移到一旁,裙褶顺着身姿垂在地上,随她翘起的腿部叠散开去、像是漆黑阶梯一层一层地延伸向穹顶高处。在如此长时间的交流中,不仅是对于魔界过去的历史,甚至是一些内幕上的事情她也得知了部分。现在自己能做的,唯有将其确定下来。
“……柯奈特他,想要钥匙的目的,是为了打开那扇门吗?”在下一秒钟,她忽然抬头,不管那位魔王的眼神是否在那瞬间被诧异填满。
“嘛?看来你都已经清楚很多事情了。是的,他确实会在那扇门中接受考验,最后继承斯塔莱特家族的力量。”奈洛维希自顾说着,顺势靠在了沙发上,双手抱臂、像在小憩似的闭上眸子。“这也就是他们的家族宿命。只可惜,上一位王并没有继承它,因为他并非是个坚定的人。”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叹气,随后又将眼睛眯起一丝缝里,用余光瞄向雪凌的红瞳,“第一个考验是幻境,它会暴露一个人心里最薄弱的部分。不过呢,只需按照心中的想法走,就能轻松将其攻破。”
“柯奈特是个直爽的孩子,像这种考验是不可能通不过的。只是——”那位魔王并没有打算直接说完那段话语,他随手抓了一个飞镖,瞄都不瞄的掷向房门上的靶子,伴随着一阵金属震颤的声音,显然击中靶心的飞镖最终停下了晃荡。“他会止步于第二个考验上。那就是‘真实’的考验,一切的软肋、以及那些足以扰乱他决定的现实皆会出现在他的眼前。如果柯奈特失败的话,先王留下来的物件……将会成为他手中的一样废品。”
“很可惜。”雪凌随口呢喃出那个简短的单词,她稳稳地持起钥匙串,看着印刻在银钥匙上的金丝雀纹样被冷光勾勒得清清晰晰。这时黑鸦的叫嚣突然响彻,在耳畔间止不住地绕旋,伴随着钥匙与钥匙的叮铃作响。她忽然摁下了帽檐。
——那是钥匙在空中轮转,最终被甩到少年指尖的瞬间。
“但……但是……!”身边的小贵族正打算再一次伸手,可手腕却被第三者的指节轻松覆上。回头之时,只见雪凌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眼睛,帽檐阴翳下、若有坚决藏在那双红瞳中。伊诺丝一时僵得无法说话,他低叹一声,就这样看着柯奈特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走去,身影逐而隐匿在长廊尽头,使站在这里的他只能看清迷迷糊糊的色块。“……真的可以吗?不不是我不相信他,只是——”等到幼时玩伴已经离开了很远,伊诺丝才支支吾吾地说道,眼里明显带着焦急。
“无论失败与否,都是他自己决定的结果。”红瞳的魔女将帽檐拉拽下来,视线若有若无地移到堂内数不尽的抽屉上,一层一层的堆砌让人甚至都无法分清东南西北。这时,可怕而不协调的光辉乍然在眸间闪烁,直到柯奈特那身影完全消失在长廊尽头。雪凌还记得奈洛维希轻描淡写的说辞,此时此刻又重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像是酒瓶里的泡沫在无尽地翻腾出来,纯白与纯白缠结在一块儿,又让人想起了被“联系”之手编织起的蛛网。
“柯奈特的软肋呢?虽然会让人有些不敢相信,但确实的,正是莎莱美——他的亲姐姐。”魔王大人扬起嘴角,将下一个飞镖顺手扔在了地图上,随着下一阵晃荡,只见镖头直抵王城中央,倒像是真的正中了十环靶心一样。
镰刀的刃部疾速对准了来者的喉咙,柯奈特随即转身,金属制的手环紧扣在他的腕上,血液已经从细密复杂的纹路里蔓延开、为宝石的孔雀蓝嵌满了一片猩红之色。他刚想再多说些什么痛快的话语,词汇就立即僵在了他的声带间,仿佛扎人的刺哽入喉咙里似的,急劇跳动的心脏迫使他面色发白,就连那双小眼睛都止不住地战栗起来。这位小少爷发觉自己根本无法动弹,甚至都丧失了挥动镰刀的气力。
如同一个失魂落魄的胆小鬼。
血液丛他的手心顺镰滑落,刺痛了那双骨碌绕转的眼球,使柯奈特忘不了自己刚才所做的一切。
那是真实吗?不,绝对不是!但是,那只是幻觉吗?!又好像……他焦急地咽下一口口水,嘴唇突然变得很干,让他感到了一股极不真实的滋味。
面前的莎莱美究竟是真是假?或者说,其实这是第二个幻境?
“你为什么在这里……柯……柯奈特?”莎莱美突然开口,一双月白色眸直勾勾地瞪着他的眼睛。她尚未说完这句话,整个身子就都在颤栗,覆满青蓝色的指甲直接掐在面庞上,几乎就要将肌肤扎出血来。“你手上的是……?!难道,难道柯奈特你想,想去战场上吗?”随之而来的是明显的哭腔,那位女仆面色煞白,几乎是要哭出来似的凑上一步,不管镰刀的刃部是否因此更加贴近了她的脖子。
“老,老姐!?”他的手臂猛然一哆嗦,镰刀差点失手颤掉下来,迫使柯奈特将其一把握住,和蛞蝓似的移到自己的身旁。他突然意识到这武器实在是太重,分明在拿起它的瞬间还没有这种感觉,在他看到亲姐姐的第一眼时,立马沉重近乎千斤——难不成,这也是一种考验?可惜这小少爷聪明的脑瓜子已经无法运转,像是一团丑陋的浆糊,明摆摆的被莎莱美的到来冲得炸开。
“当当当,当然啊!!”柯奈特最终支吾其词地开口道,他甚至以为自己的声带与伊诺丝互换了个遍,使他完全回不到正常的状态中。“我在这里当然是,当然是为了得到这个好武器然后加入——咳咳,咳……”伴随着那阵止不住的咳嗽,他不受控制地扭头,将目光移到周围的油画上,历代魔王的眼睛冷幽幽地盯着他,像在审判什么似的,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礼帽歪歪扭扭的几乎就要挂在脖子上,甚至就连鼻头的小雀斑都在嘲笑着他。柯奈特以为自己的灵魂已经被压成了最最丑陋的样子,就像是在呐喊的人那样。
“柯奈特,太,太危险了!快把它放下……!”他的姐姐突然拥过去,用双手颤抖着抓住了镰刀的把柄,柯奈特被吓得差点倒地,可是,在意识到不对的刹那,他立马将那杖身架在胳膊肘里,紧抓着镰刀不放丝毫。
“快,快放下吧柯奈特!”
“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我老姐,不放不放就不放!!!”少年的声音显得尖里尖气,格外激烈地响彻在大厅里,他们就在那儿僵持不定,一个死命拉着,一个狠狠摁着,根本就无法分出胜负来。假若把这当做博弈,或许只能用累到要让棋子升天的博弈来形容。手心的血此时已经止住,生硬地结成了血痂,带着诡异的痛感摩挲在镰柄上,却毫无一丝动摇。
这时,柯奈特突然听到了脚步声。
“啊啊啊啊啊——这可怎么办啊!?莎莱美小姐她进去了啊!”伊诺丝发出一声杀猪似的惨叫,他的语速快得异常,甚至连平时间的结巴都被一把抹消。刚才发生的一切实在是过于窘迫,甚至连扳回话题都做不得分毫——当莎莱美问道他们为什么逗留在一个连门都敞开的禁地边上时,“找到了钥匙要还给你”这类的借口反而造成了反作用,毕竟此时的他们根本无法拿出钥匙,无法拿出钥匙只能回答钥匙找不到了,既然钥匙找不到了,就只能莎莱美自己进去找了。脑海里一边理着思绪,他突然抓起自己的头发,失魂落魄地跪了下来。
“太麻烦了太麻烦了要被骂了要被骂了……”那无止尽的碎碎念像河流一般淌进脑海,亦是跌宕起伏的浪潮在骚动交织,短促地纠缠着惧与泪。伊诺丝未有停下嘀咕的意思,他一个劲地说着,语速可怕异常,甚至都忽视了身边的魔女。“很麻烦吗?”直到雪凌慢悠悠地道出一句问话,一双红瞳盯着伊诺丝的鎏金色眸子,看着惊诧与仓皇在其间流转,转瞬便归为异常的平静。伊诺丝最终只得捂着脸颊,哼出了一声哭音。
“因为柯奈特他……”他的声音压得低落,像是在极力掩饰自己心中的担忧似的,半饷后,才用悄悄话般的语气轻呼道,“他根本没办法和他姐姐独处,如果我在身边的话还好……如果不在的话,他他,他会语无伦次的……!”说着,伊诺丝紧张地扯住自己的单马尾,游离不定的眼神跑到脚踝间,荡漾在暗影朦胧的边缘线上。
“和你一样?”
“差,差不多吧?”那小贵族怀疑地回了一句,然后又因肯定而点了点头,“别看他平时那样,其实柯奈特他,呃,并不个很自信的人,尤其在自己做决定这方面。”他轻咳了声,有些没底地将脸移到一旁,魔女的视线随着他的小动作抬起来,依然冷幽的可怕,从中抓不出一点儿情感。“平日里,很多事情也都是姐姐帮他搞定的,所以,所以我有些担心。”
“我知道了。”雪凌的话语简短得和往常无异,被法帽微掩住的红瞳若有若无地望向长廊,似在窥望何者的身影。有人的脚步声在耳畔响起了,轻快的节律里又显沉稳铿锵,她静睨着角落,看那虚晃的影子在暗处隐现。
“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放开它的!”随着那声刺耳的尖叫,柯奈特将他刚得到的珍宝狠狠地夹在自己的咯吱窝下,不让莎莱美拽动丝毫。莎莱美也始终拉着镰刀的末端,保持这个姿势就这样僵持了好久。“反,反正奈洛维希也同意我了!你不……不信的话,就去问他啊!”直到柯奈特差点要岔气似的一回嘴,顺势转身将武器藏在背后,皱起的眉头下,那双小眼睛怀疑地瞪着莎莱美的眸子。
“但是……这很危险……”对方的语声正在颤栗着,她满眼闪着泪花又一次靠过来,迫使柯奈特只好拿着镰刀绕堂旋转。当然,你追我赶的现实并没有持续多久,或因镰刀过于沉重,柯奈特没跑多远就被追上,莎莱美的手一把摁上了他的左肩。
与此同时,若有刀锋辗转,冷薄的光辉将女仆的眸子晃得发白。两个人几乎在那瞬间同时僵住,镰刀快准狠地勾在莎莱美的后颈上,尖端几乎就要扎入肉里。
“喂,我说你呀!别给我装了!”在近乎永久的沉没后,那位小少爷刻意压低声线,覆上一层阴霾的眸里,流转出了明显的孔雀蓝。他忽就轻嗤,一动不动地瞪着对方的双目,仿佛能从那双惊愕的眼睛里看透什么似的。即使莎莱美的表情仍然与往常无异,委屈又纠结的,近乎于不讲道理的死缠烂打。“第一,我老姐最怕的就是刀啊剑啊这种东西,一看到就会挤到墙面上!第二,她可不会这么轻松地追到这里,就连摔都不摔一下。”
“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你听到奈洛维希这名字连个反应都没有的吗?!”话音毕落的刹那,面前的莎莱美神情复平,竟然温柔地朝他笑了笑——他们两人的时间就此凝固。
未等柯奈特摁牢刀刃,那身影却凭空挥散,伴随着形体像被拉扯扭曲般变得模糊万分,如同云雾弥漫在令人窒息的微凉里。远处的脚步似乎消止,继而是来者真实的面容出现在视线之中。只待雾气全然褪去,柯奈特发觉对方的目光慢悠悠地移到了自己身上。那想必是真正的莎莱美。
“是柯奈特呀~你也在这里找钥匙吗?”她明显未对这场戏剧性的相遇有所怀疑,而是莞尔一笑,搂着自己的大拖把。那位小少爷格外警觉地退到远处,甚至将镰刀藏在身后,妄想以此掩耳盗铃。可是,莎莱美的脚步却愈来贴近了。“对了!这里是哪里来着?诶——”对方低声低喃,似在矫正思绪的刹那突然发觉了什么,双眸愣愣地盯着柯奈特身后的大镰,刀刃流转出锐利的光,使她不禁后退几步。
“那,那个是什么呀?你背后的……”莎莱美突然睁大眼睛,像是思考什么般的戳了戳自己的下巴,“大月亮?”
“啊啊啊啊啊——你看清楚一点好吗?!这是镰刀诶镰刀!很锋利的!信,信不信我砍你试试啊!”柯奈特急躁地嚷嚷道,甚至还装腔作势举起了那把镰刀,只觉莎莱美猛然一哆嗦,小心翼翼地踏上一步,在某种毫无缘由的震颤下,又畏缩地退到了后面。她就这样来来回回,重复了好几次后,柯奈特这才反手将镰刀别回身后。
“反正,反正无论你怎么说我都,我都会坚定我的选择的!”那小少爷的话音有些支吾断续,虽然情绪显得急躁而激烈,他最后终于吼着说完整了那句话语,视线游离不定地徘徊在周遭,继而是近乎永久的尴尬僵局。半饷后,莎莱美歪了歪脖子,蹑手蹑脚地上前一步,猫着腰、用说悄悄话似的嗓音低声问他,“柯奈特的选择是什么呀?能跟姐姐聊聊吗~”
“我——”
那是一瞬的空白。
“我想要和奈洛维希一起去神界,至少能作为一名战士,为魔界,为魔界出一份力!”他咬紧牙关、像是将那段话语嚼碎了再吐出来似的,可就在他话语毕落的瞬间,莎莱美突然面色煞白,或因一刹恍惚,未能把握平衡的她摇摇晃晃地跪在地上。
她被抛弃了。也就是在这刹那,毫无意义的想法却足以压垮她的本身。
“柯奈特……柯奈特不需要姐姐了吗?”她颤抖着话音,捂着额头昏沉沉地瘫倒下去,像是被抽干了灵魂似的一动不动。随着“哐当”一声重响,突如其来的事态竟使柯奈特扔下镰刀,仓皇地跑到莎莱美面前,眉眼间带着不同以往的忧虑。姐姐低弱的呢喃声忽然回响耳畔,如同游丝在烛火灯芯盘旋着,一字一句宛若刀割,极缓极慢的、渗透在他骨髓的每一寸裂纹里,“……其实我早就明白了,从魔王大人上一次决定出征开始起,我,我已经知道柯奈特你也会离开我了……”
“我只是害怕,害怕自己成为不被任何人需要的人而已。”那位女仆只是顾影自怜地一笑,意外地未有因此而恸哭嚎啕,仿佛黎明的惨淡光辉勾勒出砖石已被蚕食风化的轮廓,阴霾依附在她的睫翳里,让人不禁以为那眸间盛满了泪。她许是想到了什么,吃力地将目光移到一侧,游离不定的视线徘徊在镰刀的尖刃上,“当我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一切,成为一个不被需要的……真正的透明人时,我曾想要带上同样不被需要的你一起离开……”
见柯奈特的眉头显而易见地一颤抖,几近失焦的瞳孔也愣愣盯着自己,从中许是陈杂五味时。莎莱美继续低言,就连语气也比平常改变了许多——就像是面前的她不再是莎莱美,而是某种虚假的存在一样。“也许柯奈特会恨我吧……?我曾这么想过……但是,失败的我,失败的我始终都无法动手……”
“那时候——”她不知望向何方,心不在焉地阖起双眸,记忆中的父亲仿佛就站在远处,存在于那尚未完成的油画中,作为斯塔莱特王朝最后一位魔王永远消失在人们的心里。莎莱美一时无法听到远处的声音。站在她面前的柯奈特突然半跪下来,将大半个面庞埋在臂弯里,小眼睛怀疑地四顾着地面。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无论是抱怨还是那些毫无意义的安慰话,此刻都如鲠在喉。
“爸爸,爸爸!”过去的小女孩子紧抱着她的玩偶,笑着藏在了父亲身后。她拥有着一对继承了母亲的盘羊角,浅灰蓝色长发是父亲的象征,小小细嫩的手拉了拉身边人的衣摆,等待着他下一声温柔的回应——可是,所谓的回应皆是不存在的,父亲并没有理睬她,而是怀有心事般望着天空叹息。他疲惫的眼皮始终耷着,让莎莱美无法断定他曾瞄过自己一眼。
“爸爸,理理莎莱美吧!爸爸!”她再一次地闹着,可是父亲依然无视了自己,像是把她当做了完全的空气。
“爸爸……”
莎莱美不知自己重复了多少次,直到厌倦那时,她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成为了父亲眼中的“透明人”。
家人也逐渐地不再待见她,他们各管各的,仿佛就不曾拥有着联系。父亲的决定,也就是为了建那堵高墙,使这家人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王庭也因此分为两派,他们对于是否停止筑墙争吵不休且互不相让,甚至连大贵族都打算掺上一脚,将这趟油水搅得更为浑浊。就连本想坚定自己的父亲都变得异常颓废,这个政策最初的阻力都只在于贵族,而在现在演变为了群众,分明筑墙工程变相地为他们提供了工作,然而……
公主的赐戒礼最终在那个六月草草了结。莎莱美已经不记得那个时候了,没有任何人理解她,本来活泼的她因此变得缄默,最大的乐趣也只是扫除,还有和花草动物说悄悄话而已。对当时的她来说,“被需要”绝对是一种幸福,即使,无论帮多少人都无法弥补自己不被认可的心。也就是因为如此,不知何时从侍者的嘴里传来了流言蜚语,说那位魔王西罗斐斯的大女儿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疯子,只要让她做什么她就会去做,不需要付出一点儿报酬,毕竟……她只是个工具而已。
从那时起,外人的使唤变本加厉,莎莱美从未感到痛苦,她将所谓“需要”当做自己的全部意义,即使是因这一小点的“需要”爱上了某个身为音乐家的人类,抱着爱意想要与其私奔,被欺骗、甚至是被抛下,夺走了一切以及名誉,她也没有后悔一丝一毫。她只感到了痛苦,因为曾经重要的人不再需要她,就像是灵魂的部分被狠狠扯断了似的。
她就是这样一个执著于被蒙蔽的人。她也甘愿沉溺于梦境。
同父异母的弟弟出生在一个夏天,她决定将自己的全身心都倾覆在他身上,莎莱美隐隐明白,那是唯一需要自己的人。
直到那一天,战火笼罩了整个王城,继而是血腥的政变。父亲在王座上用剑杀死了自己,然后是母亲,之后是属于王族的每一个人,家仆不知是自缢还是本无此心,一具具尸体甚至能叠成山峦。最后只剩下了莎莱美与弟弟。既然她们不被需要,当然也不会被任何人带走。
“好寂寞……”
“才没有这回事!我一直被你照顾着!我也一直,一直需要着你!”身边人突然高声叫道,将那一瞬的思虑全然击垮,在那话音回响的刹那,莎莱美呆呆地朝他瞪了一眼,她许是想再说些什么,却硬生生地卡入喉中。柯奈特紧锁眉头,他将视线移到另一头,几乎是挤出来的、就连牙齿都抖得咯吱作响,像是将那个单词一口嚼碎了似的,“姐……姐姐。”
“可是,柯奈特还是选择离开姐姐了,不是吗?”那位女仆、曾经的公主苦涩地笑着,她以为自己一动不动地腐化在那里,就像是一具被抛下的死尸……或者说,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远处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了。
“不是的!!!”伴随着一声大吼,柯奈特立马站起身,拍着自己的胸口直嚷道,他的双眼炯炯有神,即使其中掺杂着担忧与疑虑,也无法褪去他本初的闪耀,“就算是我离开你,我也需要姐姐!我需要,我需要你好好活着然后等着我回来!你知道了吗?!白痴老姐!!!”
莎莱美的目光顿时僵住,她错愕地盯着柯奈特的眼睛,似有泪花从眼眶里闪烁,最后无法控制地倾泻出来。
“我知道了,知道了,柯奈特……”她哭泣着,一遍一遍地拭去眼里的泪水。可是,即使表面的泪被擦去,从泪腺里依然源源不断地滚落下透明的水珠,她的眼眶变得红肿了,乱七八糟的长发散落在地板上聚成一摞繁花。眼前的柯奈特立马跺了跺脚,他在原地急躁地转了几圈,对这一境况无计可施的,只得来回扯着自己的小礼帽,被掩蔽的眼睛有些失措地转悠在天花板与莎莱美的面庞之间。
——忽然一如既往的漆黑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从背影上完全表明了来者的身份。这意外的前来使小少爷不由踉跄地退后,差点就要爆出粗口。
那位女仆只觉有人扯住自己的手臂,将她整个身子从地板上直挺挺地扶了起来,她一时忘记了将泪花擦去,耷拉眯起的眼睛涩得过分,模模糊糊的视线移到来者的面庞上,许因看到了那双漆黑宛若黑水晶的双瞳,莎莱美猛然一颤栗,伴随着对方游刃有余的一拽扯,竟使她大半个面容都埋在了那人的胸口中。奈洛维希的眼睛里带着少有的温柔。
“魔,魔王大人!”莎莱美惊声叫道,她抬起头,一双月白眸里尚还闪烁着泪花。身旁的魔王轻轻擦拭掉了她眼里的泪,他低哼了声,眯起双眸朝她一笑莞尔,那袭漆黑长袍将他的身形勾勒得分明,虽是高挑却不显壮硕,倒是给人带来了一股视觉上的纤细感,更何况……那对角也为他们之间添上了悬殊的身高差距。
“莎莱美。就如你所想的一样,柯奈特他已经长大,进入了该独当一面的时候了。”奈洛维希不由自主地抬高声线,他拉着莎莱美缓缓转过身,目光朝柯奈特若有若无地一示意。那小少爷敏锐地发觉了什么,他飞速回身跑到自己之前站的地方,一把捡起那已经变回手环的武器,半话不说就迅速地举高它,转身向魔王与姐姐比了个剪刀手,“看吧!我说我能做到就是能做到!看清楚了没有啊?奈洛维希!”
“确实你通过了那位君王的考验,对你的转变我也十分欣慰。”那位魔王发出一声轻笑,他随手拍了拍莎莱美的肩膀,漆黑长鬓发显而易见地微翘起来,“不可否认,那是你的选择最终坚定下来的结果,我也相信着你的判定。”言罢,身边人的脸颊因他不经意的行为而微微泛起了红晕。
“那不就行了吗?!喂,奈洛维希!我已经迫不及待——”
“那得先要根据你的具体实力下手才行。如果你真的要加入的话,就得接受特训,柯奈特。”果断强硬的话音立即打断了他的叫嚷,奈洛维希随心将手摊开,棱角分明的白手套上镶嵌着漆黑宝石,远望深沉如同黑夜。“特训通不过的话,一切也就白搭喽。打——水——飘——”那话音被拉拽极长,像是在念叨什么古老的魔咒,听得柯奈特耳朵发毛。
“啊?!还要什么特训啊!我现在就可以!现在就……”柯奈特烦躁摇着自己的手臂,几乎要爆炸似的冲过来,双眸狠狠瞪了一眼魔王的眼睛。对方依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微然笑着,仿佛一具已经凝固的石蜡。“之前我不是每天都参加什么剑术训练的吗!单凭这点还不够吗?!”他突然爆发出一声质问,却见奈洛维希再次摇头,尚还将眼瞳眯起。
“你现在还不能完全掌握那个东西,用法也过于单一,根本就无法运用出它的真实效果。再走心一点吧,柯奈特。”只觉奈洛维希摇了摇头,朝身边的莎莱美示意了一眼,他捡起那根扫把塞到对方手中,慢慢将她的手指掰正确后,方才大功告成般打了个OK的手势。柯奈特将魔界当地的粗鄙之语强压在自己的喉咙里,跺着脚、硬是憋着不说一词,他满腮帮子堵着空气,使出吃奶的气力,半饷才爆发出了声大吼。
“啊啊啊我知道了!!!我一定会让你知道我的厉害的,奈洛维希!!!”
一身漆黑的魔王只是轻笑,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门口。烟雾稀薄聚成虚虚乎乎的残影,乍现在他的身后,奈洛维希抬头斜睨,女子的面容在刹那间变得异常清晰,此时此刻仿佛在笑——那与画像上的第十位君王、也就是未明之君并无二异,她轻悄悄地将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不知何等意味地“嘘”了一声,整个身子便烟消云散,仿佛易碎的幻梦扯碎在刚成年者的心底。
少年幼稚的外衣被褪去了。
红瞳的魔女藏身于黑暗中,像是将身披的斗篷一把拽下似的,高跟皮鞋踩在了灯光里,斜投出一道狭长狭长的影子。伊诺丝始终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踌躇不定,他不知该如何是好般往后窥望一眼,直到柯奈特猛地拽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外拉,这小贵族方才从无所事事中回过神来。柯奈特的手心有着伤口,伊诺丝害怕会扯到他,只得任其拽动,直到整个身子走出了这片阴霾。
步履琼音不知回荡了多久,奈洛维希在临窗之处停下脚步,伴随着苍鹰高昂的鸣叫在天际盘旋,他游刃有余地伸出右手,任那宽荡的袖口在风中摆拂,一如既往的漆黑里勾勒出了月婵花的金边。
——黑鹰俯冲如同疾箭,它迅猛扑动翅膀,发出一声尖锐的鸟鸣。
“是该到最终会议的时候了。”随着一声轻哼,漆黑的魔王高抬起头,直到那只苍鹰稳稳停在了他的指尖上。他尽量压低话音,似在传达什么重要之事般,一字一句地将话言道。而这鸟儿像是听懂了他的话语般的,它骤地扎上云霄,如同游矢在半空中盘横飞掠,舒张翅膀、在王城投下了它虚蒙模糊的暗影。
下一秒钟,近乎于魔界语的鸣叫在半空重复了多次,刺耳而又显得锋锐,仿佛在用一根尖针猛然戳进耳膜里似的。奈洛维希若有若无地将手搭在自己的刀柄上,恰好将刀身拔出一节时,目光顿窥觉未知者的身影映在刃侧,猩红瞳孔是被鲜血染红的白蔷薇,渗透出格外的冷意。他迅速将刃收回,转即回身望向背后。
“怎么,有什么事情想跟我商量吗?”
魔王嘴角带笑,装模作样地眯起了眼睛——就像是你的班主任突然温柔地想请你去办公室喝茶似的。
当然,雪凌并没有理解他的变化,她只是踏前一步,任由高跟鞋跟在地面上发出了沉闷的回响。那双眼瞳恰从法帽下隐现,若有坚决在其间流转,如同硫火燃烧在罪人的坟地、烧尽了一切的踌躇与疑虑。
“是吗?这真当——是你自己‘意志’的决定吗?”奈洛维希许是从中看透了什么,他高声质问,那把黑刀被迅速拔出,尖锐的刃部直抵雪凌脖颈。“你应该知道,那并非儿戏吧?”
“我知道。”魔女的神情没有一点儿变化,与此同时就仿佛覆上了一层裹尸布,罩住了她哆嗦的影子与冷彻若同死物的面容。
就像是那位红发少女用僵死的灰眸地瞪着他,用那低沉压抑的声音,像是将词句嚼碎了吐出来似的,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一样。
奈洛维希不自觉地收回了刀锋。
“我准许了。”他哼笑一声,将话语随口言道。然后,许是回想起了什么过去的记忆,迫使他的眉头不禁拧皱。
……
婴儿在哭,过去的公主跪在血泊里,颤抖着双手、将尖锐的刀刃向自己的胸口移去。
他毫不犹豫地踢开了那把匕首,公主呆呆地盯着他,一双月白眸子染上了血的色彩——这并非是属于她的颜色。
“如果你死了,那个孩子该怎么办?”即使那语句是质问的,公主仍然没有回应他,失去光泽的瞳孔在战栗着,像是地廊里的火苗即将湮灭似的跳荡,难以聚焦里带着绝对的惘然。“我已经不被需要了……”那是一句游丝般的低喃,失去了一切希望,莫名其妙且恐怖的、终被斩钉截铁的话音戛然打断。
“我需要你——那个孩子也是。”
新任魔王抬起头,用高高在上的眼神睨视着她。他迅速收回刀锋,黑靴踏着猩红的血,转身就此离去。步履琼音消失在灵魂尽头。
莎莱美感觉有人将她从“透明”的外衣里拽了出来。
她最终决定握住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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