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平衡的天秤
“阿丽西雅不需要契约!”
面前的女人死死掐着她的肩膀,一双绿眸里带着阴沉冷硬,火红的卷发正在怒放,是无数朵大丽花在夏日燃烧。
雪凌以为自己吞食了迷幻的毒,视线突然变得扭曲肮脏,游蛇般的色块蜿蜿蜒蜒,带着丑陋、刺眼而恐怖的色调,一时间沉浊如铅。她这才感受到肩膀的痛楚,仿佛已经被那人掐出淤青似的,一股可怕的分隔感僵化在肌肤里,像是被割下了皮肉。直到眼前的一切突然恢复正常,那抹游走的火红湮灭在视野里,伴随着无法抑制的昏沉晃荡,万皆思考都被巨大的空虚感所占据了,如同鸦片服用者清醒后的感受。
“……为什么?”她一时无法理解那话语的意义,侵入脑海的语言皆被撕成了形态不一的碎块,变得混乱扭曲,沉溺于那片阿赖耶识之海里,本性、妄心,一切的联系,曾发生过的、遭遇与造作过的,执著于自我的“念”将她的心头冲垮了。继而触电般的酥麻扎在她的头皮上,摁在她肩膀上的手突然松开,使雪凌差点瘫软地跪倒在地——阿丽西卡的目光里明显带着愤怒与埋怨,她将拳头猛然砸在了墙面上。
“听着‘小公主’!你和她的什么‘联系’——已经把阿丽西雅变得不再是阿丽西雅了!”
“打从一开始,你就没有必要和她建立什么‘联系’。”阿丽西卡昂起头,躁动不安的目光在雪凌的面庞上止不住地游转着,像是利刃在红线边缘徘徊。魔女以为她们的契约便是她口中所说的“联系”,可是,她依然不能明白对方话语的意味。自己确实是感受到了阿丽西雅的变化,但在那时……如果不立马建立契约的话,她们或许就——
“阿丽西雅无法回来,也无所谓吗?”红瞳的魔女歪了歪脖子,不知是在寻思什么般,双眸里明显带着怀疑与迷惘。雪凌仍不明白感情的意义,她只是觉得奇怪,宽大帽檐将那双眼睛掩于灰霾间,将那无尽的思虑皆都藏在不为人知的黑暗里。“契约……会导致你所认识的阿丽西雅与现在的阿丽西雅不一样吗?”继而是那几无感情波动的话音,仿佛风吹动了苇草,在下一瞬间又重归入了平静。
“阿丽西卡将……将军!”这时远方廊道里似乎传来了第三者的声音,阿丽西卡猛然一回头,她的侍从——也就是狄希卡正从走廊那边急匆匆地赶过来,就连步态都有些踉跄扭捏了。明明自己还特意提醒过不要用这种姿势走路的。
“将军?你在那里吗?将军!”
“……哼。”只见对方暗自一嗤笑,迅速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入黑布隆冬的长廊里。直到两人的身影完全隐匿视线中,雪凌这才倚靠着墙、几乎脱力的直起身子,一双红瞳若有若无地窥向了自己的左手背。那是几乎被她忘却的契约,是誓言……也是属于现在的自我的一部分,她并不是很清楚这种约定的意义,经历了如此之长的旅行,起初所为早已成为了无关紧要的记忆,最终的结果也只有被岁月封尘罢了。
假若没有契约的话,她就无法活着,也无法去寻找与赎罪相吻合的未来,更不可能成为现在这个妄想顺应命运却又“坚定”的自己。同时,这一效应必会抹除她回到现在的“家乡”的可能。
这到底是对是错……?
魔女不禁感到了迷茫,就像是月的天秤左右徘徊,不知死水将淌向何处——她的视线早已模糊不清。
银铃清脆地回响起来,在这宁静寂寞的清晨中,不免显得刺耳万分。未披上毛绒外套的占卜师急忙将门打开,一双倦怠的青灰色眸微眯起来向外窥望,少女被黑纱掩匿面容映入瞳中,让他不禁想起了那些扑脂抹粉、性情古怪的贵妇人。对方并没有说话,蕾丝扇子半遮红唇,极乐鸟头饰衬着那被利落绾起的长发,若有吊坠从她的尖耳上挂落下来。苏莱文不禁扬起了个礼貌性的微笑,他轻描淡写地一挥手,宽松的大袖子将他大半个手腕都显露出来。
“请问,您就是这里的占卜师先生吗?”来者也笑吟吟地问着,她未有撩起面庞上的黑纱,被层层掩映的双眸半阖起来,拟作了一抹狡黠的形状。“没想到今天的客人竟然是如此美丽的大小姐呢~啊啊,请进吧——”那位占卜师不由轻笑,他始终眯着那双眼睛,在后退一步的瞬间,若有若无地比了个“请”的姿势。这时候,面前的少女也抬起头,轻飘飘的、道出一句温润明朗的话来。
“我也没想到这里的占卜师是个充满女性气质的美少年呢?真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她说着便微提自己的大羽毛阳帽,深紫的霍布尔裙将身材勾勒得明明白白,依稀可见那发缕的鲜红色,在暖光下倒显得万分温柔。一层一层帘幔从占卜馆内垂落下来,织连起了波西米亚与颇具东方特色的纹样,随与少女的面容映入暗郁深沉的铜镜里,渐而被云翳般的阴霾掩蔽。
帘幔指引着那昏暗狭窄的小房间,靛蓝色挂毯隐隐约约藏在后头,怪物图腾在显露的第一眼便侵入了两人的视线。肋部似石非石,如同艺术品的山羊头骨与布满鳞片的鱼尾,那必是神话中意为光明中黑暗的欧苏希瓦,是罪恶的仆从与代表预知、未来与巧合的怪物。少女不紧不慢地坐在椅上,目光在怪物与外围的衔尾蛇上游走着,许久才发出一句问话。
“它是被衔尾蛇束缚住了吗?”话音里明显带着笑意,直到那双眼瞳从纱间显露时,身旁的占卜师突然僵住,然后直愣愣地瞪向了她。
“……哎呀,你当然可以这么理解。”
“但是谁束缚谁也不一定呢——”没过几秒钟,苏莱文就快活地轻笑起来,倦怠的眼角像是抹上了层霾,他将幔帐迅速拉下,大半个面容虚掩在绸丝朦胧间。使他整个人就像是身处梦境的柴郡猫似的。“我记得呀,衔尾蛇某种意义上也代表了无穷无尽的永恒?”少女接着问道,她并不在意占卜师表情上的微妙变化,就算隔着一层帘幔,也没有让她感到任何古怪的滋味。
“……”可是对方并没有说话,而是将身影完全藏匿在幔帐后头,这时火光突然从烛间跳荡出来,翻转重融的暖光立马覆在她的面庞上,那股昏黄沉淀在肌肤本身的色彩上,是矿物质颜料从一点渗散,洒下飞花、挥落出斑斑点点的毒。“呀,可以开始占卜了吗?”她悄悄低语,看着少年的身姿在幔后跳荡,是逆光的剪影在白墙上哗哗燃烧,不自觉紧握的双手显得有些颤抖了,程式化的笑容又一次扬在她的嘴角上,像是覆上了一具逼真的假面。
“哎呀哎呀,当然可以……!”幕后的苏莱文摊了摊手,伴随着一声轻笑,若有塔罗牌在他的身周飞散开来,牵起影子止不住地游荡在帘幔上,最终在他的手心聚合如一。少女只觉那叠塔罗牌向她递上了,她不由自主地探出手,将某一张牌慢慢抽出。
这时烛火突然泯灭,像变戏法似的沉没在了黑暗里。她不禁皱眉,黑纱半撩非撩,直到明黄的光辉又一次倾泻入那双眸中。
——仿佛撕开了漆黑的幕布,纯白鸽子扑扇翅膀,掀起一阵喧哗散布了整片天穹。庄严肃穆的钟声又一次回响,犹如圣职者的箴言在耳畔絮绕,天使的歌声圣洁万分,在下一秒钟轻柔地响彻起来,交织着钟音一齐汇入天河里,显得渺远而又失真。少年在柱廊间静驻着,无法看透是男是女的身姿藏匿在多立克柱投下的阴影里,锐利坚实的分割线在他的脚尖徘徊。
他倾身踏出一步,纯白外袍如同织羽,宽袖里仿佛包揽了暗波涌动的流阳。镶嵌着薄金的衣摆未显沉重,轻飘飘地将他的手背轻掩,夜幕漆黑藏在发缕里,仿佛揽起了数不尽的星河。这时金发少年的身影从暗中隐现,他轻轻撩起神灵的袍摆,直到大半个面容呈现在光芒中,若有笑容扬在他的嘴角,在那瞬间显得异常温柔。
“神王殿下——”
斯诺意悄然俯身,克利诺佩斯面容微昂的面容正巧与他对视,这使得那位执笔者鼻头泛红,甚还错愕地后退了一步。“……斯诺意,你终于来了。”眼前人或许因此而笑了笑,他悄悄伸手贴上斯诺意的面颊,疲惫微然攀上眼角,虽显倦怠而又温和。
“神王殿下,我们该走了。”他尽量压低声音,使对方无法察觉自己的情绪变化,藏在手套里的指尖似乎有些颤栗了,踌躇不定地搭上神王的手腕,缓缓地将其移下。克利诺佩斯点了点头,他的手被斯诺意挽着,两人半话不说的、一起走向了廊道尽头。假若远远遥望,或许还会让人想起婚礼?即便,那只是虚假而又美好的幻想罢了。圣灵悄然从高空落下,仿佛啄起了羽衣,为神灵献上了独属于它的祝福。
“魔界已经急不可耐地打算进攻了,我们必须采取必要的措施!”此时此刻,火红头发的女人在那阵喧闹中高声嚷道,她将右臂狠狠甩开,镂刻着莲瓣纹的高跟鞋一脚踏在椅子上,旗袍开着高衩、几乎将大腿完全显露出来。漆黑曼陀罗的头饰衬着她绾起的发缕,一双沉若深潭的眼睛向周围扫视,这时候直勾勾地盯住了克洛蒂的眼睛——那倒真是个可怕的目光。
“克莱洛斯呢?!他今天又逃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吗?”看着一旁的席位始终空荡,仿佛根本没有哪个家伙存在于此般的,克米安塔忒不免烦躁地皱起了眉,板着一副面容、和个教导主任似的向克洛蒂发出一声质问。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话音的震颤已经带起天花板的日月灯,牵动茶壶里的绿茶与马克杯中的咖啡,甚至将桌椅都摇得咯吱作响。顺便一提,时间之神克斐……在那瞬间被自己的咖啡呛得拼命咳嗽。
“噢咯咯咯咯~他想去哪里,我怎么可能知道呢——”克洛蒂戏谑地笑着,一边还翘起了二郎腿,仿佛根本就不在意整个房间的震动与脚底板止不住的酥麻。她顺手撩了撩自己已被扎成低马尾的银发,象征性的麻花辫依然盘在前额,被银莲花发饰固定着,呈现出极其好看的繁花形状。“不过呢?地震老太婆,你在意那些魔族又有何意义?那不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蝼蚁而已吗?”伴随那声讪笑,那命运神灵慢悠悠地用手搭着椅背,甚至将另一条腿搁在了桌面上。
“你自己掂量掂量这事情有几斤几两吧,小公主。他们现在的行为……已经严重威胁到了秩序!”那道德与秩序神或因她的话音而感到了愠怒,她想方设法地将自己的情绪克制在心底,姣好的面容虽然看似和平常无异,却不免让人感到了一丝一缕的扭曲。“严重的威胁算哪门子威胁?你在说笑吧克米安塔忒~你说他们威胁到了秩序,但他们的作为真的改变到了秩序吗?或者说~你这旧时代的秩序维护者——是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吗?”克洛蒂说着便冷哼一声,眯眼窥着智慧神若有若无的笑容。
“喂,老头子!你知道些什么吧?像现在这种格局,难不成——”
“你觉得呢?”对方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音,他自顾扶了扶自己的眼镜,隔在镜片后的绿眸如同珍贵的翡翠,澄澈而又温柔的、正同他静如止水的内心。那智慧神灵始终捧着一杯温热的绿茶,宽大法袍将他的身姿完全藏掩,甚至连长到过分的头发都被他完全塞到衣服里去了。这时,不知在发觉了哪里的异样,克洛佩斯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廊道深处,看着神王与斯诺意急匆匆地赶来,直到那清秀的面容完全显露在他的视线里。
“来了啊。克利诺佩斯。”洛斯特低声呢喃了那个名字,随即低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十字架中央的红宝石,此时此刻像是被勾走了魂儿似的。他将自己的身子完全藏在披风里,任绒毛与星空包裹了他的全身,一旁的克斐依然在咳嗽着,止也止不住的、像人不禁以为这里是不是遭遇了什么冷空气。
“啊啊,看来是该轮到重头戏了~”克洛蒂嗤笑一声,她忽而后仰,目光暗窥着第二席位上的各方代表,不禁是精灵族现今的女王,还有代表众灵的自然之母的女儿、身为附属神的海神与冥神的使者……啊啊,除了那个什么缺席之王光明神,所有人现在应该都到场了——克莉斯多顿觉一股可怕的寒意窜上她的脊梁骨,她凭着自己敏锐的直感,迅速察觉到了那位神灵似笑非笑的眼神,不知何等意味的视线甚至让她感到了一瞬恍惚。
“没关系的。她总是让人捉摸不透。”这时,身旁的女人突然说道,她漫不经心地朝克莉斯多斜睨了一眼,一双碧蓝眼瞳半眯起来,抹上猩红眼影、倒是如同狡黠的狐狸。她拎起她心爱的长烟杆,对着外边吐出了繁花般的烟雾,迫使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年畏惧地将椅子挪到老远老远。“啊啊,上次去参加这么重要的会议,还是在两年前……还是在三年前来着?”那女人然后低声嘟哝,将数不尽的烟圈从嘴里吐出。
既然她参加了三年前那次会议……按名单上来说的话,理应是那位代表自然众灵之人。克莉斯多不知不觉感到了一股类似于“崇敬”的滋味,但作为一位新上任的女王,她还是和往常一样板着那副面容,设法克制住了内心的情绪。当纯白的神灵一脚踏进了会议厅中时,众人的视线突然直勾勾地扫向了那里。周遭哗然皆都凝滞,像是跳荡的烛火忽而泯灭似的。
“在此,欢迎众位参与此次会议。身为神界之王的我,对此感到不胜荣幸。”来者的话音温柔如同流水,顺着廊柱轻飘飘地荡进来,恍惚又消散在众人的脑海中,一时间竟迷醉如同祈祷者的呓语。克利诺佩斯笑着摊了摊手,一双银眸里仿佛沉淀了傍晚与星河的颜色,一身金色的执笔者已经站在他身后,持起钢笔、在本子上停不下地记录着什么。
“此次会议,我们将要针对魔族,以及接下来各方要采取的行动策略进行探讨。为此,这场会议不仅邀请了全部的主神,也请到了诸位……代表奥罗克洛、冥界、自然与精灵族的使者。”他轻声说着,声音根本无法让人分清他到底是男是女,“作为这场会议的主办方,我很期待各位对魔界之事的独特见解…… ”
“话不多说,我看你也该趁早解释解释神界空洞的那件事情了吧?这位——神王大人。”
随即而来的反问声中似乎暗藏敌意,但转瞬便被毫无所谓的笑声所掩藏,方才那位女人随心所欲地吸了口浓烟,她眯起自己细长的蓝眸,字句如同连环珠玑、强硬有力地被她吐露,“我记得那个空洞在一百、一百七十一?一百七十二年前就已经存在了吧?我当然无法理解你们无所作为的原因,但——是!你们不觉得现在已经做得太过了吗?如果要算利息的话,你们整个神界可能会因此倾家荡产哦~”她刻意拉长声音,还装模作样地掰了掰手指,那可怕的压迫感呢,甚至给人带来一股……正在面对势利鬼的滋味。
“我们确实是有意留着这片空洞。代表自然之灵的宁夏女士,你的想法对我们来说……的确一针见血。”他的一口承认倒是让人没想到的事情,微笑忽然从嘴角扬起了,像是为他戴上了虚假而不真实的假面。神王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朝克洛佩斯暗窥一眼, 他忽而抬头,微斜的刘海从额头挂落,虚掩着那只双目中央的第三只眸,诡异的灰色勾划于那眸的外围,如同古老的图腾印刻在灵魂之上——那种眼神真是可怕万分。
“从那时之前,我们就已经意识到了魔族对世界的威胁,他们野心之盛,总有一天会产生统治世间、扰乱秩序的念头。同样是为了世界的安宁,基于魔族与我族的长久矛盾,我族决定保留那片空洞,将本应洒向外界的战火引渡往神界之上,为了尽早铲除魔族。”
克米安塔忒的神情倏忽在面庞僵硬,像是七彩的颜料被搅得诡异扭曲,粘稠地搭在她的肌肤上。那是类似于“被欺骗”的意味,迫使她的牙齿都被咬得咯咯作响。
“哼,那天使怎么办?难不成,你们就把他们当做工具吗?”漆黑头发的少年高声驳斥,他许是代表冥界的使者,一双靛蓝瞳孔直勾勾地盯着神王,胸前口袋夹着的小花丝毫没有枯萎的趋势。“……为了世界的大利益,总要牺牲掉我方的小利益,这是定下抉择的必然结果。对于天使的牺牲……我确实感到了万分悲痛……”克利诺佩斯阖起双眸,他尽量压低话音,将声线里的颤抖藏于喉间,像是白鸽呕出了鲜血似的。
“克利诺佩斯!按你之前的说法,那空洞不应该是因为无法被——”道德与秩序神立马站起,她紧皱眉头,银灰色眸狠狠朝他一瞪去。“确实如此……那个空洞理应由混沌势力所创造,出现的地方难以确定,无法被探知,也无法被我们的神力所修复。”然而克利诺佩斯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仓皇,而是扭过头、不紧不慢地回答她,身后的斯诺意始终在记录着,仿佛周遭的语句完全是可以迅速用文字包揽的事物一样。
“既然它是难以修复之物,我便反向利用了这一点,将魔族引导向空洞方向,再加上我方天使凭着这几十年时间,基本已经分析好了空洞在每时每分的出现规律。日后呢,便可以~守株待兔。”他温柔地笑了笑,悄悄撩起了一侧发缕,仿佛探进了繁星遍布的黑夜似的。克洛蒂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一抹玩味,她推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纯白指甲与漆黑唇彩,不免让人感到了一丝诡异。就像是梦境里的白皇后那般。
“但是我觉得呢,魔界一方应该也有所准备吧?像规律这种东西,我们诸位……应该都能研究出来?”这时,充满诱惑性的声音突然回响,柔和如同晴日的大海波纹,塞壬不慌不忙地说着,一边用自己宽大的直领子去挡住侧旁的烟雾。“我觉得呢?我们也该想起这场会议的重点了……既然精灵族的代表已经身处于此,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对精灵之族提出指示,不是吗?”他半敛双眸、扭头朝克莉斯多窥望了一眼,深邃的蓝眸里仿佛藏着大海**。
智慧神灵恰时起身,法袍上树枝与太阳的图腾清清晰晰地呈现在众人的眼里。他已经放下了那杯绿茶,粗框眼镜后的双眸不知觉地眯成一丝小缝。“我记得,精灵族已经开始向全人界招兵了对吧……?克莉斯多?”
“是的,智慧神殿下。”克莉斯多自顾点头,她高高的鹿角几乎就要指在身边人的额头上,使得那位宁夏女士往后方靠了一靠,随心所欲的、将那座椅的靠背推到几乎平直的状态。“我们严格按照您的旨意,在精灵首都圣洛瑞斯开展了面对人界大陆的征兵。但是……我们最担忧的是,时间恐怕已经不够,那些佣兵或许没训练几个月就要进入战场了……也就是居于这个原因,我和众贵族商议决定在这星期就结束征兵日程。”那话音里不存一丝犹豫,或因被压抑了情感而显得清灵冷寒,她忽然昂头,一双眸里辗转与忐忑以及犹豫。
“那么,我还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克莉斯多?”克洛佩斯微微笑着,仿佛根本就不把这一切当做会议看待,未等克莉斯多点头答应,他便摇摇食指、说道他之后想提的皆是局外话,只能在幕后讨论,并非能表露在这等大世面上——或因那话音实在过于老态,像是老者用别人听不懂的话语低声嘀咕,坐在他左侧的时间神灵颇显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神王也已在中央就位,悄无声息地摆正了身边人的高脚帽子。
“……对了克莉斯多,日后我会派出一名使者来援助你们。当然……为了能做出有力的裁决,我还将金箭交付在了他的手中。”那位智慧神灵突然转移话题,他在寻思什么般捏着自己的下巴,慢悠悠的语气活像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啊……啊?按计划来说,你们的队伍将隶属于安琪拉大天使的麾下。在这段时间里,你们请不要疏忽训练……同时……务必揪出那些妄图窃取情报的魔族内应。我想啊,他们这时候已经在思考这支队伍的存在意义了吧?”
在他话音毕落的瞬间,克莉斯多郑重其事地一点头,斑驳阳光洒在她的面庞上,使那双祖母绿眸更像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珍宝。这时悠远的号声回响起来,隐约在暗示着第二轮议事的时间。
“接下来便是我们神族与精灵族代表对于战略部署的讨论。在坐的各位没有异议吗?”克利诺佩斯悄然起身,他半眯银眸、在等待什么似的朝周围一环视,搭在桌面上的双手略有颤抖的趋势。接下来是近乎永久的寂静,直到身旁的克斐与洛斯特分别举起了他们的高脚帽和手臂,和在搪塞他一般、同时附和了声“没有异议”,虽然这打破尴尬的方式很是古怪,甚至在尴尬中更添上了一分窘迫的意味,这两位不懂得察言观色的家伙依然顶着他们的苦瓜脸,甚至让人以为刚才根本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我知道哟,你真正的目的。”也就是在这时候,不知从何处来的话音被压得极低极低,像是梦魇般似的绕进神王的耳畔。克利诺佩斯突然僵在了那里,不可否认的是,这是唯有自己才能听清的语句,他只能凭借那瞬间的感觉去判断声音的来源。
——然后,命运的嗤笑将他卷袭。
“蝶蛹被割开,囚笼被打碎,你的眼里有着世界的真实。避过预知的命运,斩断宿命的红绳,新蝶在向着死亡。孤独的行者啊——”钴蓝色的火焰转瞬在牌间焚烧,所经之处带上火星金黄,像是丧者的裹尸布从高空急劇落下似的。占卜师半眯着那双眼眸,或有疲惫挟起氤氲攀上眼角,仿佛缠枝莲一朵一朵的依附上去。喉间字句不知在何时停下,他忽而轻笑,在文字完全覆灭之际,随手将那张牌掷到了桌面上。
“还需要我解释什么吗?这位美丽的小姐~”苏莱文漫不经心到摊了摊手,他始终保持着那程式化的微笑,身后的衔尾蛇图腾正好被他分割成了对称的状态,让人不禁想起了神像的背光。即使那是如血一般的猩红。
“拥抱……死亡吗?”对方低声呢喃,她像是寻思什么般紧皱眉头,蒙着黑纱的面容隐约流露出了不安与迷茫。但是没过几秒钟,这位贵族小姐便面无表情地昂起头,紧扣十指、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哼笑,仿佛从心底里接受了何事似的,“看来……我果然还是无法避过宿命,当初的预言……恐怕已经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了。”
“不过,让我很疑惑的是。避过预知的宿命,斩断命运的红绳……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悄悄自语着,耳坠不知不觉开始颤栗,游转了一圈一圈、如同水波纹从中心荡开,却未有冲出它本初的旋律。“呀,或许会有什么地方和预想的不太一样呢~”对面少年随心所欲地接过那句话,他托起腮帮子,伴随着那声倦怠的冷哼,目光狐疑地移向了帘幔与帘幔相隔的廊道深处。
那是属于第三者的脚步声。
“看来……之后还是要我自己发掘答案了呀。”少女只是低头,将掩面的黑纱再次覆下,使对方几乎无法看清那双眼睛的色彩。苏莱文并没有说任何话,而是向透明水杯里甩入了方糖,隔着那面占卜桌、少女的大半个身姿仿佛沉没在了奶茶里,伴着方糖荡起的泡沫,随与涟漪扩散扭曲。就像是那个在宿命的**里挣扎的、拥有也到不了真实彼端的爱丽丝,或者说,追求“真实”本身就让她陷入了泥潭?
“啊,其实——”
占卜师突然感到一瞬恍惚,他睁开双眸、不受控制地吐露出一个词句,话音却因呼吸暂停而戛然止住。这倒是连他自己都没料到的事情,自己亲哥哥的面容刹那窜进了视野,从桌子与帘幔底下、像鬼一样的钻了出来——苏莱文不免一怔住,然后若无其事地眯起眼睛,笑了一笑、仿佛在搪塞一个索要糖果吃的小孩子。
“欢迎来到我们的占卜馆!噢噢噢!美丽的女士!!!”那家伙于是嗖地从桌底窜上来,像是个藏在宝箱子里的弹簧玩偶,在下一瞬间、一把握住了少女的双手。今天的镜片颜色是可憎的黑色。“看来您已经领受过特殊服务了!接下来请务必体验一下我们的每日运势占卜,初次体验可以打九十九点九折哦!!!对了,介于刚才的服务,这位女士,三枚金币可以吗?”他完全不掩饰自己脸上的不怀好意,尚还夸张地扯了扯围巾,表现得像是戏剧演员的奇妙出场似的。
“不~不需要了。”少女温柔地否决道,她眯着眼睛,随手将金币押在了桌上。果断当然是对你我都好的事情,那光明正大的守财奴也因此笑了起来。
“交易成功!”他迅速松开手,用指腹顶顶眼镜,再朝自己的亲弟弟快活地比了个大拇指。苏莱文似在掩饰什么般,面无表情地发出一声冷笑。如果不把他讨人厌的眯眯眼当做表情的话。
——整好行装的魔女遥望着黑压压的高墙,模糊不清的轮廓藏匿在昏暗里,像是数不胜数的乌鸦吞没了天穹似的。
她看不见一丝光,灯塔的微寒从东边虚虚乎乎地掩覆,顺着她的指尖渗透出来。雪凌不禁感到了迷惘,长久未走出墙外的她突然心生了不真实的意味,诸如大洋彼端是否只是一场幻梦的想法,仿佛蚕丝缕缕、在思维上一层层地缠绕上来,将视线笼罩在了无法撕破的迷雾里。她一时以为自己是个完完全全的瞎子,单纯而执意的、妄想看清世界的全部。那双眼眸始终晦暗而丧失神采,犹如被血染红的白蔷薇,此时此刻不知僵硬地窥着何处。
“还有什么事吗?”空灵的声音忽在夜风中荡开,万分寒冽的、如同将死者的鼻息在冰窖里冷凝。红瞳的魔女抬起头,她顺手拉上自己的帽檐,硬朗的百褶袖乍从手腕垂落到了腰际。来者只是用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若有迟疑搅浑在了眸底,掺杂着未有人知的寂寞与悲哀,最终变得极为易碎。雪凌的眼里浸入了墨绿色,阿丽西雅的高马尾在狂风中舞动着,虚掩了视线以及其他多余的外物,仿佛烈火在无止息地燃烧。
“魔王大人为你带来了最后的机会。”将军高声说道,她昂起头、如同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迟迟不踏出最后一步。
“只要不出这墙,你便可以选择回来。但是,只要出了这堵墙,你必须作为魔族的一员,为了我族的荣誉而战。你——知道了吗?”那话音稍显急促却又沉稳坚实,像是一字一句都被她嚼碎了再吐出来似的。阿丽西雅始终与她对视,她紧握着剑柄,双目之中不知不觉抹去了私情,唯留下作为将军的果决坚韧。雪凌只是将帽檐拉下,她随任大衣后摆被风刮起,深粉发丝在低头的瞬间、轻飘飘地舞动到了视线前头。
“我意已决。”
她突然抬高声线,隐忍果决的话音干干脆脆地响彻在那片寂静里。阿丽西雅无法明白魔女如此执著的意义,她怀疑地皱眉,将目光藏在漆黑不见底的夜色中,像是被黑暗裹得致盲似的。
妄图在这近乎永恒的混沌里寻找光明,固然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那么……一路走好。公主。”将军在退后着,她未有上前,原先坚定的目光虚虚乎乎地藏到了黑暗中,仿佛跳荡的火苗即将湮灭、似燃非燃地灼烧在地窖里。那种眼神,就像是在诠释着该失去的事物总归会失去一样,雪凌发觉自己从她脸上已经找不到之前所感受到的“脆弱”,或许被藏匿,又兴许是被凭空抹除,直到一切皆成了空虚,这红瞳的魔女突然想要从她过分理性、甚至于无感情的灵魂里挤出一丁点儿温柔出来。
但是,她无法从那高高在上的理性里提取所任何漏网的感情,犹如沙子坠入手心里,妄想抓紧却流失得越多。就算是自己已经确切地拥有某个感情,她也难以感受。
不知从何时起,魔女便失去了感受“爱”的能力。
就像是对面人失去了表达“爱”的能力一样。
魔女最终背过身,十字架耳坠在摇荡着,狂乱的风将她的长发稍然拂散,此时此刻犹如折翼的鸟。亦在她踏出一步的瞬间,绿发将军也转身离去,少女的红发清清晰晰地映入她的眼里。
——最后,雪凌继续踏上了有始无终的旅途。只不过,这次是属于她自己的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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