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裁决
深重的帘幔虚掩着窗,仿佛灰霾笼罩了视野。
近乎永恒的寂静包裹了这狭窄的房间,流水的滴答止不住地回响着,伴随钟表刻度的游移,像是交响呼应的小调子旋转徘徊了一阵一阵。少女端坐在最中央的沙发上, 身姿显得格外娇小,在这空荡荡的环境里、不免给人带来一股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滋味。她一动不动,抱着那只帽子、如同一具无灵魂的精致人偶,爱伦坡笔下的钟摆或许正在落下,弯月形钢刀仿佛在下一秒钟就和割开她的脖颈。至于猩红的液体究竟会不会渗出,一切……都只能被当做薛定谔式的猜想了。
“那么……呃,可以开始了吗?”这时突然从外边传来了声音,纤细而温柔的、让人无法分清那是男是女,随之而来的是颇为仓促的翻书声,最后被深呼吸轻悄悄地给抚平了。也就是在话音毕落的瞬间,人偶般的少女突然抬起头,一双不知是何等颜色的眼睛藏在阴霾里,显得坚定、清冷而又肃穆,若有类似于“慈悲”的情感一滴一滴地渗透,携带血液的暗红从她眸间延伸,最终覆灭了那界线分明的黑白灰色。
“已经可以了。”少女低声说着,将双手来回紧握,过了许久才确定下一个恰当的手势。她瞳孔半阖,在迷离的眼翳里揽下了微光稀薄,与此同时就像是拉链被扯开似的,完全覆在她身上的色彩宛如淌下的流水,掺和着昏黄藏在迟暮中,太阳正在高空坠落,准备在白天与夜晚的界限间凝固下来,化作一块无情石头,变回飞鸟将卵撕开,最终将血与火埋葬在了海底里——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样的景象。
逶迤的残阳在往东方的海平面上坠去,在目光中愈来愈远,或许它在进入魔界之前便燃尽了仅剩的火团,只留灼烫的余烬散成不可紧握的飞灰,当做赠礼恩赐给了那片夜色。魔女坐在那叶小舟中,一遍一遍地摇着船桨,最终在某一点上停下了动作。东边愈来愈远了,黄昏的太阳即将凝固,斑驳陆离的云翳是被扯开的毛线一直延伸到西方那处,延着帽檐阴翳淌入雪凌的红瞳中,犹如本不存在的泪。
当真正看到更多的景色时,身为旅者的她突然明白,执意去寻找未来的自己,确实是渴望着远行的。
——这或许便是旅行者的天性。
夜幕即将降临,仿佛火团忽然熄灭,使她差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魔界的海。雪凌将小舟勉强摇到岸边,捏着帽檐、踩着细碎的沙砾走向海与陆的边际,一层层的浪潮推攘过去,冰凉凉地摩挲着她的脚踝,未比魔界更冷,带着数不胜数的繁星,顺着指尖,将缰绳悄悄从其间拽出。这时小舟突然被海浪推出,魔女没有来得及触碰到它的躯体,那从未说过道别的朋友便义无反顾地回往东边,直至完全消失在了黑黢黢的远方。
雪凌知道,她必须踏上这条不归路。毕竟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将提灯放在浪与沙的边界,像是在黑幕布里埋了颗星星。这位红瞳的魔女利索地将卷轴从腰间拿出,晨曦亲手缝制的布偶被虚掩在后头,夹在她的口袋上,作为这次旅途的平安符、稍瞬就会被皮衣藏匿。那倒是一张熟悉的大陆地图,密密麻麻的国名与海港标注在边角上,积了薄灰的表面泛着微黄的色彩。对雪凌来说,这是已经目睹了千百遍的事物,即使曾经所见没有像它那样复杂规范。显而易见的,精灵族的国度就在大陆的东北角,几乎跨越了右上侧的整条海岸线。
那亦是已经完全变了个样的地图,她可以明显发觉一个特殊的国家出现在了大陆西北角,跨越了旅行之初的那些小国度,甚至还有向下蔓延的趋势。雪凌突然想起了起初被称为木格尔城的繁荣国家,可想而知那个地方已经被完全吞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名叫卡德兰的帝国。无论如何,斗争总是每个种族的共性,因为知善恶果而获得智慧的他们,同时也拥有了“人”的欲望。魔女不知道最初向世界泼洒下罪根的人是否有过后悔,换句话说,那位固执的神灵……也许,是和他们同样的罪人也说不定吧?
当然,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答案——她立马抹消了那不必要的想法。但是思考必是不能停歇的,魔女很清楚地明白,墙是庇护之物,同时也是蒙蔽之物,在安稳的象牙塔里呆上太久的话,思维同样会陷入僵化。就像是深居洞穴的野人将影子当做现实,把虚伪的理念当做毋庸置疑的道理,直到发现世间真理的人提出自己的想法时,却被公认为了骗子。
“走吧。”雪凌低声说着,举起那盏提灯,足底斜晃晃地拉开了狭长的影子。可惜并没有任何人回应。她不自觉地拉下帽檐,将那双瞳孔藏在深沉不见底的夜色中。
清脆的铃铛声回响起来了。
那未免也太过迅速,绿发少年眯起双眸,趁着铃声还未凝滞、一把将门打开。他此时穿了一身纯白的旗袍,直领上绣出了莲花状的纹饰,挂下的流苏里嵌入了金黄,一头长发毫无顾忌地散着,甚至翘起了好几根杂毛。
“呃……苏,苏莱文先生,好久不——”对方支支吾吾地吐露出一句话来,然后颤抖地比了几个手语。或许是担心对面人无法理解那词句的含义,他迅速站直,在整衣领的瞬间甚至打算重复之前的说辞,那位占卜师将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的月亮,他忽一嗤笑,抓住伊诺丝的手就把对方拉到房间里去——伊诺丝在这刹那仓皇地脱下了他的小皮鞋,使那双鞋子歪歪斜斜地瘫在地毯上,至少不会弄脏这占卜馆的地板。
就像是大人牵着个在外面玩得脏兮兮的小屁孩似的。
“那么,请问你有什么事吗?小伊诺丝~”他弯下腰,笑着与身边人对视,一头绿发稍瞬耷拉,温柔得使伊诺丝以为自己看到了邻家姐姐。假若忽略那男性嗓音与并非曼妙的身形的话。对方突然尴尬地僵在了那里,他的目光从自己的花袜子移至脚踝上,再直勾勾地藏到歪扭的皮鞋里,然后,他僵硬地整好外衣,清了清嗓子,这才打算再说些什么。
“看来是日常生活的琐事啊?总之——快进来坐坐吧~对于孩子青春期的咨询什么的,我可是很擅长的哦!”苏莱文自说自话地捏了捏伊诺丝的肩膀,果断强硬的、将这尴尬的情形完全打碎搅糊。没等伊诺丝再开口打算说些什么,他便用大拇指比了比皮鞋的位置,转身就朝屋内走去。
“对了,你的鞋子继续穿着吧,现在可不需要这么繁琐的礼节呢~”那温柔的话音轻飘飘地传过来,带着无法抑制的笑意,迫使伊诺丝整个人都毛骨悚然地颤了几下。这小贵族忐忑地答应了声,然后急匆匆穿好了自己的皮鞋,蹑手蹑脚地向地板踏出了一脚,见对方并没有关注到自己,他这才猫着腰走进来,努力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那个……要坐在这里吗?真,真的不要紧吗?”半饷后,他才畏惧地一问询,将手悄悄支在沙发边上。
“哎呀哎呀!真的不要紧哦,坐吧坐吧。”
直到那占卜师一口答应,伊诺丝才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的角落上,将整个人缩着、假装自己是只缩头乌龟。对面的苏莱文始终半眯着那双眼睛,像是一具冰冷冷的石雕与他对视,虽是温柔的神情里,掺和着一丝疏远与生人勿近的寒。“所以说,究竟遇到什么问题想要劳烦我呢?”他的话音骤忽敛下凉意,肃穆、谨慎而僵死的,仿佛在一瞬间将整个气氛都拉入了冰窖,这不明意味的恐怖使伊诺丝不禁缩到了更里面,想要将整个身子都埋在沙发的庇护中。
“我……我在想,我到底该不该,该不该参与……”他不知不觉感到了后怕,将目光移向黑漆漆的角落,甚至连声音都微弱下来,掺和着焦虑藏在单词的每一寸音节里。他不禁开始抖脚,一双手互相拽了无数多次,将心里的忐忑完全显露无遗。苏莱文悄悄轻哼一声,他立马扬起了个虚情假意的笑容,微阖斜睨的眼神仿佛在嘲讽着什么。没过多久,他就凑近身子正视着伊诺丝的眼睛,迫使对方畏惧地贴在沙发上,姿势滑稽异常的、活像是一只黏人的大青蛙。
伊诺丝差点以为他们就要鼻尖相触。
“呀,不要紧张嘛~”可是那占卜师转瞬眯起双眸,像是玩闹似的摇了摇食指,他迅速后退,顺手拿起花瓶中的克莱因蓝玫瑰,当做手杖在身周晃了几晃,“反正无论是参与还是不参与,你始终都会被踢出去的,难道不是吗?”这话语不知是在嘲讽还是在鼓励,伴随着那声嗤笑,迫使伊诺丝的脸颊升起了诡异的红晕,此时此刻甚至都有发青发紫的趋势。这简直就是对他能力的否定,伊诺丝突然后悔来到这里,也后悔去询问这位经验丰富的占卜师。虽然……他本来就知道自己是个失败的人。向来都是的。
“你没必要失落下去,毕竟在我的预言中,你拥有着充满希望的未来不是吗?”苏莱文扬起嘴角,顺便眯起了那双眼睛。虚假的克莱因蓝玫瑰几乎触碰鼻头,留下不散的芳香缠绕脑海,他的神情忽然有了一丝变化,温柔从眼角乍隐,留下那声若有若无的嘀咕悄然攀上,“当然,在此之前呢,必须要有决定与行动的过程,选择也是其中关键,你知道吗?只有适合自己的答案才能最好的答案哟。”说着,这占卜师随手将花瓣摘下了一片,任由它掉落在自己的脚边。
“适合,适合我的答案?”
他错愕地呢喃着,一双鎏金色眸直勾勾地盯着那已被扯下的花瓣,看着它被占卜师毫不留情地踩在了脚底。伊诺丝倏地一哆嗦,目光从高跟鞋间移开,渐渐地抬到对方白皙纤细的小腿上,或因胆怯而迅速抬头,然后冷不丁地与苏莱文对视。“呀,你怎么了?看得这么出神——”那性别模糊的少年轻松浅笑,然后顺身坐在了伊诺丝身旁,将手中的玫瑰一把递了过去,“不如试试花瓣占卜?怎么样呢?”
“是否要鼓起勇气向魔王大人请愿,就都靠这株花了~”对方不禁抚唇,狐狸似的眼睛若有若无地移到伊诺丝的脖颈间,鲜红挂坠被藏在衣领里,在娇嫩的肌肤上显得刺目万分。那小贵族木然地抬起头,颤抖的手在触碰与不触碰间游离不定,最后只好咬牙,一把接住了那株花儿。
——即使那并非真正“活着”的花,而是被处理过的死花而已。
夜幕将歇。克莉斯多独自一人站在圣树下,将长剑拄在山石的缝隙里,整个身子一动不动,祖母绿色的眸子遥望着山坡底下漆黑的都城。就像是因为留恋而藏身于此的永恒不变的盐柱,被扎成多股辫的金棕色发飘荡在晚风中,攀上了藤蔓与月桂的新芽,王冠与鹿角亦被绿叶添上了些夏日的意味。她许在思考着什么,透明的薄纱裙子止不住地攒动着,如同暗波涌动的**,将她窈窕的身影虚虚乎乎地掩藏在了夜色里。
“神族的判断,真的是完全正确的吗?”她不自禁地抬头,一双眸里明显带着担忧与疑虑,圣树的枝叶层层叠叠地虚掩了视野,让她无法看清夜幕与天穹真正的颜色。克莉斯多发觉自己陷入了迷茫,神界所做之事是否值得自己赞同……已经作为一种连她都无法断言的疑问压在心底,仿佛黑压压的乌云将她的心眼埋葬。“他们说是为了世界,其中……又何尝没有自己的目的?”
伴随着那声纠缠疑虑的呢喃,孩子的哭声突然回响,使她的精神瞬间紧绷起来。意识到什么的克莉斯多立即回头,小小的女孩在周围绕转好几圈,一边畏惧地瞧着远处,见没有什么古怪的影子忽然窜出,她便迅速藏入了那位新王的身后,双手紧捏着姐姐透明的薄纱裙摆——那双手明显在颤抖着,克莉斯多能明显感受到妹妹的恐惧。
“姐姐!姐姐!她,她好可怕……”奥蒂莉亚鼻头发红,她紧靠着姐姐的长裙,眼泪与鼻涕掺和在一团,滑溜溜地黏在了她的衣领上,将她漂亮的花裙子染得湿透。小鹿角上悬挂了铃铛与鲜红的花儿,此时此刻或因她整个身子的颤抖而发出清脆的回响来。克莉斯多显然已经猜到了妹妹害怕的事物,她的目光顺着奥蒂莉亚指尖朝向的地方,远远瞄见了天使的外轮廓形——果然是那个不省事的家伙,她不禁发出一声长叹,一手捏了捏妹妹的肩膀,双眸直勾勾地盯着来者的眼睛。
直到模糊的形象终于变得清晰。天使的橘发像是撕破夜色的利剪,刺眼得侵入她们的视线中,那同样是她的羽翼,巨大的翅膀肆意舒张,几乎将整个天穹一齐霸占,环形编发从她的脖后垂下,被一对蝴蝶结扎着,让人一时无法分清这应被称为头发还是羽翼。那双琥珀色眸拥有着竖状的瞳孔,比起人类,或许更像是夜行的捕食者才能拥有的东西。伴随着时间静止般的岑寂,一切仿佛陷入了无法交流的僵局。
“啊哈哈,你们怎么了?”她突然大笑了几声,随随便便就把自己尖锐的牙齿显露出来,甚至还将腰深深弯着,目光在克莉斯多与奥蒂莉亚间游离不定地回转。
“黛俄妮修小姐……您可不可以,不要对小孩子那么粗鲁。”克莉斯多无奈地压低声音,同时紧紧搂住自家妹妹的身子,试图用肢体语言去安抚这畏惧的孩子。“嘛嘛嘛!我就找她玩个捉迷藏而已!你看她现在多开心啊不是吗?”可是,对方完全不把她的话语当一回事,而是快活地龇起白牙,同时摆了一对俗套的剪刀手,一开一合的、朝奥蒂莉亚的背后悄悄贴近。那孩子似乎窥到了她的动作,然后惧怕地藏在了姐姐的另一边,痛苦的小脸上仿佛又要挤出眼泪。
“啊呀啊呀!要不我们再玩新的游戏,比如看看谁能首先爬到这树的最高点什么的!”黛俄妮修仍然在嬉笑,她信心满满地拍拍自己光溜溜的肚皮,与此同时还用翅膀悄悄挪了挪奥蒂莉亚的手臂,真让人无法明白“小孩”的概念应该归属于她还是该属于奥蒂莉亚。克莉斯多戛然无语,她只好牵着她的妹妹,将自己当做一副盾牌挡在黛俄妮修的前方。“小孩子该早点休息了。您也是一样。”说着,这位新王立即打了个响指,拉着妹妹的手就要离开。
“啊啊!那就拜拜了!”黛俄妮修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她根本没有表现出任何怀疑的态度,而是用翅膀像包粽子似的裹着整个身子,软趴趴地躺倒在了圣树的根系上,将这户外完全当做了自己的野餐床铺。稍有闷热的夜晚使她放弃在意自己的仪容,当然也不会对水手服的下摆是否贴近胸口有所反应,假若未有那副少女的姿态,依她的性格倒真有可能被当做不谙世事的孩子——即使……在天真单纯的外表下,总会暗藏野兽般的威胁。
萤火虫在身周徘徊着,点起一盏盏小灯忙碌在夜与夜的罅隙里,无所适从的、仿佛平凡度日的人们。天使半眯着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虫儿的动向,她乍就发觉一只萤火虫停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瞪大的眼瞳轱辘转悠了一周,趁着那虫正处于静止,居然一把将它的灯笼捏住。随着那漫不经心的一摁,这卑微的虫子在她指间拼命挣扎,诡异色调的液体立马就被捏出,喷溅状的洒在她的面庞上,黛俄妮修根本不在意这一丁点儿的小事,她只是突然有些期待着烧烤,只是烤萤火虫对她来说,并不是特别有诱惑性的美食。
——魔女不知不觉感到了困倦。
她正坐在前往精灵首都圣洛瑞斯的马车上,颠簸的车轮声一阵一阵地在耳畔回旋,织起了令人疲惫的杂音笛乐。那并非是载客用的小马车,而是以运货为主要职责的大车子,那些陌生人们面对面地坐着,冰冷的视线在每一个人身上来回游走,所幸她藏身于最最偏僻的角落,法帽虚掩住那双眼睛,任何人的目光都不会驻留于此。雪凌甚至还闻到了茅草的霉味,顺着窗户飘散在了闷热的风里,使她不禁产生了一股即将窒息的感觉。
这段路途,未免也过于漫长了。
雪凌记得自己不止一次坐过这样的马车,只是那段时间实在过于久远,她已经完全想不起具体的细节。蝉鸣止不住地在回响着,随与颠簸渐渐地游向梦境,北极星已经湮没在了夜色中,无法为她指明方向。雪凌亦是无法看到来自西方的伯利恒之星的影子。都城离视野愈来愈近了,直到魔女完全看清了北边山坡的轮廓,所谓的精灵族圣树盘踞在山坡上方,茂密的枝叶像是罗网将宫殿掩藏,莹绿色的光芒在叶与叶之间徘徊着,最终被黎明的光辉吞没了,只留下清清晰晰的边缘线,将亮与暗、白与黑完全分隔。
那便是精灵首都,圣洛瑞斯。
“介于你未有经过严格的训练,我只将收集情报的工作交付于你,一但遇到紧急事态,你当然——可以选择逃离。”奈洛维希的话音至今还徘徊在脑海中,他微昂着头,像是将言辞一字一句嚼碎了吐出来似的,一双黑眸明显充斥着毅然决然的冷意,“我已经提供给你最大限度的宽容了。但是,如果你真的想要为我们提供一丁点儿贡献的话,就要做好将生命摈弃掉的觉悟。然而,假若你背叛了我们,将付出什么代价你也知道吧。”
“我知道。”她低声回答,一双红眸藏在帽檐阴翳中,使人无法看透其间的情感。直到那位魔王突然质问,冰冷语声嘶哑着钻入脑海里,像是虫豸一点一点地向内啃食——雪凌骤忽愣住,她只觉自己深陷入了虚无之海中,雪在融化着,圣洁的白蔷薇已经化为了深红,金刃扎入了胸口、将过去的人杀死在了他的坟地里。然后,覆在她面前的棺材板被立即掀开了。
“但是,雪凌。”
“你为何要做下如此选择呢?只是为了帮助某个人?抑或是——为了你自己?”
“……为了寻找那个答案。你甚至可以付出生命?”
“为了寻找的答案……”雪凌呢喃着,不知不觉地将手搭在了肩膀上,若有异物藏于衣褶纯白间,是独属于金属的刺骨冷寒。“我可能,无法触及她们期望的结果了。”她不禁皱眉,手在紧紧攥住了胸口的十字架,那猩红宝石作为命运神的印记镶嵌于正中央,使她不禁发觉自己的“选择”已经偏移了顺应命运之路,同时也从重要之人所提到的“活着”上方坠落下来。就像是亚当做下了是否吞食禁果的“选择”似的。
她……背德了。
红瞳的魔女感到了迷茫。她感觉那双眼睛被名为“未来”的结果蒙蔽了,过去的影子一步一步贴近过来,伴随着驽马的长鸣与轱辘暂止的声音,将她的心神一把拽回了现实——那是依附着山坡而建的近乎于祭坛的地方,一根根柯林斯式柱遥相呼应,一直延伸到山峦最高的圣树上。
已经到了,他们的裁决地。
周围的人们爆发出了一阵喧哗,车夫在叫骂着,挥起马鞭打算驱散这些谋求利益的佣兵。趁着众人还未有注意到自己,雪凌已经踏下马车,松松垮垮的百皱袖顺着身姿飘动着,宽大的黑外套将布偶完全藏掩在了里处,那头长发被发带干净利落地扎起,衬与她那身中性的装束,竟不像是女孩儿,反而像是个少年。
她随即转身,从法帽间隐现的红瞳远望着山坡与摇摇欲坠的树,黎明已经到来了,光辉自西边溃散,将斑驳的树影打在未有人知的罅缝里。她已经无心欣赏这种美景了。雪凌只觉人群开始推攘,她勉强在道路边缘占据一席之地,踉踉跄跄的、长靴未有踩到路旁的小草。女子的话音这就在耳畔回响起来。
冷静、严肃而又稍显轻柔。
“我,我好害怕啊……我真的,真的不敢——”小少年几乎就要哭出来地趴在沙发上,一手拿着那株花瓣光秃只剩花蕊的玫瑰,脸上的表情极其扭曲地颤抖着,一双鎏金色眸里仿佛要挤出金黄色的眼泪来。占卜师小心翼翼地安抚着他,微阖眸子,无数次地抚摸着、像是对待一只在撒娇的宠物狗。“伊诺丝乖,你要相信你可以的~如果自己实在做不成决定的话,不如就把你的小朋友一起拉过去吧,他绝对能帮你办好一切的~”他的话音轻佻而又温柔,那双眸子半眯起来,如同一对弯弯的月亮。
“但,但这会不会太麻烦他了?我怕,我怕会被他骂……”伊诺丝将手中的秃头玫瑰一把拍在沙发上 ,纠结地捶打了好几回,他的整个腮帮子都抽搐起来,许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行为唐突之处,他嗖地坐起身子,苏莱文随即在他背上快活地拍了几拍,算是变相的为他加油鼓劲。“所以说呀,愉快的撒娇时间结束了吗?”对方笑着问道,与此同时还顶着那副皮笑肉不笑的面容,不知是怀着调侃还是好意。
“已经可以了,我,我不会再胡闹了……”
“那就好。”苏莱文立马回应他,双眸直勾勾地盯着伊诺丝的脖颈,若有殷红从领间显露,被他迅速地抓住了谈话的时机。“哎呀哎呀,小伊诺丝。我想,我可否问问那些珠子的来头吗~这鲜艳的红色——嗯……倒有些激起我收藏的欲望了。”说着,他装模作样地与他对视,看着伊诺丝的表情从愕然变得犹豫,又急劇转向了紧张与惶恐。这倒是意料之中的反映,苏莱文突然摇摇食指,将指尖悄悄贴在对面人的鼻头上。
那小贵族猛地往后倒去,然后满脸通红地憋出一句话来,就连声音都开始急劇发颤,“呃……那,那个是……是我的的的——”
“平时要吃的药,没错,没错就是药。”他支支吾吾地说着,假装自己什么事都没发生,然后尴尬地笑了几笑。苏莱文眯起眼睛,像在质问,又像是在调侃般的道出下一句话来,“这样说来,这充其量是一些装药的小玻璃球吗?啊呀啊呀,如果直接打开的话,药会不会在手上黏黏糊糊的呢~”他进一步地贴近,无形的压力迫使伊诺丝倏地僵住,搞得声音硬生生地卡入了喉中。
“只,只要用牙齿咬的话,它它它会变软的,不会,不会破的!真的不会!”面对他的质问,伊诺丝拼命摇摇双手,更加语无伦次地吐露出几个单词,但是总归的,占卜师还是轻松解读出来了他的意思。“那样呀,也就是说,一受到压力,它的外壳就会变软,然后药水就会从四面八方流出来?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它放进去的~但是,总归来说还算是一件无聊家伙的有趣发明吧。”
“那么小伊诺丝,我就允许你用这些有趣的小玩意当做我的咨询费吧~”苏莱文将双手别在背后,慢悠悠地挺起身来,表现得倒像是一只狡黠的狐狸。
“离那一天到来,已经不远了呢。”他低声呢喃,模糊的话语让人无法听清,暖黄色的光芒乍就晃荡,毫无预兆地辗转泯灭了。
雪凌只觉巨大的十字架状符文浮现在脚底,从身周回旋上升,带起直接扬向高处的气流,灌进她的外袍与长袖里,仿佛将肌肤浸泡在夕阳中似的。光辉沉寂了,身体里的魔力像是被一股脑儿抽空那般,雪凌无法体会到任何魔法涌动的感觉。然后,这位红瞳的魔女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她的双腿已经发软,手指不知不觉战栗起来,被她迅速藏在大衣之内,暂时掩饰住了身体的异状——她甚至怀疑自己从此就成为了个普通人,但是,假若没有魔力的存在……虚弱的她或许无法活到现今。
“魔族以魔力为饵食,一旦失去魔力,就像是鱼从水中脱离,不久就会丧命。”
“所以我们打算先提取出诸位的魔力,假若你们不会因此而死,就算是通过了我族的初次裁决。不过,在此之前,在场若有身为魔法造物者……请暂先站在我的后面,我们——将待会儿进行内部裁决。”回忆中的女王一步一步踏上祭坛,她倏地一挥右手,用昂扬有力的声音高声说着,一双祖母绿色眸噙着不容质疑的威严。少女头上的鹿角揽起薄纱,随与她的束发一同垂在了底面上,浅绿纱裙从宽松延伸为紧缚,西方黎明的光辉渗透过来,将曼妙的身材勾勒得清清晰晰。
——魔女差点以为自己看到了本不存在的事物,周遭的人群突然凝固了,像是分散的沙重新聚为了顽石。
亦是在目光里,少女长发的天蓝色渗入眸中,怪异嘴角不知不觉地上扬,未有人类的柔态,反倒是机械般的僵硬冰凉。那个人顺阶梯上去了,或许是在变相承认自己魔法造物的身份,毫不顾忌地挡在克莉斯多身前。这时小小的孩子从王的腿后探出头来,畏惧地拉着她姐姐的手指。
在一切无关紧要的回忆尽都消散的瞬间,雪凌发觉在天穹上旋转的符文从高处坠落,像是将磁带整个倒放似的,直到符咒在冷晃刹那于脚底消泯,之前失去的魔力又重归于了身躯,甚至还沦为了更加有序的状态,将那些阻碍运行的无用杂质进行了次完全的清洗。然后,女王的声音再一次回响,高昂里藏着独属于王的威严,而在威严之中,又明显涵盖着久经磨炼的稳重,“如果你们真心想要为神魔之战做出一点贡献的话,就请你们沿着这条道路前往圣树之底吧!犹豫不决者请迅速离开,我们不需要那种胆小鬼。”
在话音毕落之际,身边人突然急劇往前方挤去,迫使她跟他们的脚步一齐向前,拥挤的人流甚至使她感到了无法呼吸。雪凌不知不觉重拾起了“厌烦”的想法,她恍惚扶起帽檐,继而威严的声音扎入了她的耳中。
“你——可否把那个帽子摘掉?”
周遭在瞬间鸦雀无声,推攘的人群突然往外边散开了,魔女只觉那些视线冷幽幽地凝固在了她身上,直到那位精灵族的女王双手叉腰从阶梯踏下,最后挥下右臂、迅速比了个“请”的姿势,一双半阖的祖母绿眸里明显带着威严厉色,恍惚敛走了任何一丝光。柯林斯式柱投下了黑漆的影子,将魔女藏匿在深幽无底的昏暗中,又向外延伸、在克莉斯多身上甩下它淡淡的残影。
雪凌知道这是针对她的质问。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毫不犹豫地将法帽拿下,微敛的红眸从半眯再到全睁,将瞳孔的猩红尽都展现在外人的眼里。即使那是她的罪孽,是无法舍弃的心结与……为人所厌恶的存在。然后喧哗声再次涌起了,熟悉而又万分陌生。
“红眼睛的魔,魔女!?像这种重罪之人怎么会在这里?!好,好可怕……”
“罪人?哈?岂不是魔族派来的奸细!!!!早点铲除比较好吧?!”
“女王大人!快杀了她!!!这种存在简直就是对神灵的侮辱!!!”
“像这种,被发现是魔女然后被杀的展开一点也不有趣。无聊,无聊,无聊。”
“诸位肃静!”克莉斯多突然抬高声线,将那些嘈杂的因素尽都压倒在了正言厉色里,她一脚踏在最后一节台阶上,高跟鞋跟在耳畔甩出沉稳有力的回响。“……我很好奇,身为重罪之人的你,来到这里究竟有何目的?我知道,你的那双红眸,是人类与外族的混血象征,但是,那又绝非精灵与人类混血而产生的颜色。你究竟是谁的孩子?是神灵的子民吗?抑或是——”她一边说着,逐而贴近了魔女的身,一手紧摁着剑柄,想要随时就将利刃拔出。
“我只能告诉你。我是为了赎罪而来到这里的。”雪凌低声回答,她半阖眼帘、视线悄悄移到自己的肩膀上,挂链的冰凉刺骨地扎入了肌肤里。她感受不到任何愧念,赎罪与未来的概念被混淆,那无法轻易断言的“自我”终觉这并非谎言,确实,那便是她活着的目的,仅此而已。
“正因为我拥有了那双眼睛,也正因为我的神灵无法看到我。我会想尽办法地赎罪,就算是奉献自身,也要找到……属于我的未来。”空灵冰凉的话音消散在了风中,被蝉鸣稍稍掩匿,最终只留下无比的空洞虚无。
魔女长此以往固执寻求的答案,或许……只是所谓“虚无”罢了。
“克莉斯多大小姐,可容许我说一句吗?”这时第三者的话音回响起来,她们的视线猛然指向高处,在那柯林斯式柱的顶端稍瞬停留。黑发的精灵族少女悠然自得地坐在上方,白兜帽半掩住那双眸子,使下边的人只能模模糊糊看清她翘起的鼻尖。“在您委派我去外界各国寻找典籍资料时,我曾见过这个孩子,并与她结为了友人。依我的判断呢,她不太可能与魔族有什么联系。”
“我相信洛莲你的判断,但是介于你曾与魔族结交的传闻……我还是无法信任她。”克莉斯多不禁皱起眉头,她迅速拔出长剑,用剑尖指向魔女的脖颈。“如果你能为我提供什么实质性的理由,我就允许你的参与。但是,假若你只有空泛的口头说辞,我便不会允许你的加入,这里——不欢迎你。”她将一字一句强硬地吐出来,并非猎物、更像是捕食者的目光狠狠打在对面人的身上,即使那红瞳的魔女仍然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具毫无灵魂的人偶。
“……这个可以当做我的理由吗?”
雪凌昂起头,不管剑刃多么贴近她的脖颈,她缓缓伸手,将未知的挂坠从领后拉出。没等那颗坠子完全显露,克莉斯多一转剑锋,竟用平刃将它完全扯了出去——然后猩红的挂坠渗入眸底,仿佛忘川流水在阳光中淌下。高处的洛莲或因发觉了什么而扬起了嘴角。
克莉斯多倏忽僵住了。她立马收回了利刃。
“为什么,它会在你这里?”那错愕的声音异常地颤栗,冷彻里挟着疑虑,疑虑中又带着踌躇与惘然。同样拥有一对鹿角的小女孩悄悄藏在她的身后,用那双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魔女。
时间就此凝固。这单单一秒化为了分钟,又从分钟转到日月,像是无尽流逝的沙,最终是几近亘古的永恒。
她在想些什么……?
“接着这个,小雪凌。”雪凌只记得那个声音,记忆中的友人将那重要之物掷到她的手心里,沉闷的猩红色甚至比那双眼睛都刺目万分。晨曦站在阶梯高处,漂亮的红长发随风舞起,她不自觉地抬头、手指虚掩住那双眼睛,目光从挂坠上悄无声息地移开了。“这是我最后能帮助你的事情。或许你已经找不到另一个挂坠了,所以,我把我唯一的挂坠借给你。”
“和那只玩偶一样,这是我的庇护符。”对方眯起双眸摇摇食指,她半弯下腰,冷光转瞬在她身上覆下大片,为她的身形轮廓镶了一层银边,“等到一切皆平,要将它还给我哦~小雪凌。”然后,漆黑的大伞将冷光隔绝了。
“那是我从身为游历者的晨曦小姐手中得到的。”她尽量压低声音,半握非握着那只挂坠,暗红瞳孔直勾勾地凝视着克莉斯多的眼睛。“……我们曾一起旅行。”她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此时此刻显是缥缈虚无,仿佛教堂钟声在风中四散。
“是吗……”
“那我就暂时准许你的参与吧。”克莉斯多将长剑入鞘,她一转过身,身姿转瞬步入光辉中去,小小的女孩子紧跟着她,若有若无地朝后方顾望了一眼。魔女已经将法帽戴上,深重的灰霾将双眸藏匿得严严实实。
——裁决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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