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金箭
魔女规规矩矩地扣好了束腰的带子,许是因两肩处衣褶的刻意翘起,神界的军装虽显纤细,却也衬得她的身材意外硬朗,假若没有下边的短裙裤的话,这身中性的装束与一齐扎起的长发,此时此刻,或许更像是个来自某个贵族家庭的美少年。她不同以往的身穿一袭纯白,红瞳目不转睛地盯着腰带中央的十字架状符号,雕刻细腻的羽毛与茛苕草的花纹印刻在上方,倒是意外带来了某种古典主义的美学色彩。
对面的贝雅特莉切早就在那里等侯了。显而易见,这阴郁的家伙根本没有好好穿衣服的打算,她无非就是把军服的袖子裁得干干净净,将它当做外衣强行套在原本的着装上方,甚至只将一两颗纽扣摁住,把自己的胸口与双肩尽都敞露出来。那只眼镜蛇现在已经缠在她的脖颈上,贝雅特莉切根本就不在意自己会不会因此窒息,而是完全将它当做一条可以制冷的围巾——仔细观察就能发觉,那条蛇的尾巴已被她打了个无法解脱的结,连挣扎都变成了完全不可能的事情。这时候,大概是该庆幸她好好穿了下装吧……?
雪凌只觉自己右耳的十字架在旋转着,她下意识地将其扶稳,一双红瞳若有若无地朝角落望去。日历的数字比起最初已经翻过了好几页,最终停在了9月2号这个数字上。魔界行动的具体时间并没有传达进来,尚还作为新兵的她至今也没有找到一些有利情报,迄今的信息只停留于使用长弓的天使、无法确切定论的金箭以及几位还未露脸的神使……诸如此类混乱无章的线索罢了。
在这短短一星期的时间里,除了受天使所指挥与大部队一起进行的队列训练,就是针对自己能力方向的分队修行,就如法师同法师、剑士同剑士,在自身能力与周遭相近的情况上,将破坏力、恢复力、熟练度与灵活度尽可能地抬高上去。对于知识含量高、在各个方面皆有不同能力的他们来说,这或许是提高能力的最好方式。而余下来能力平庸并且经过多轮训练的大部分人,则组成针对性方阵,以便在战争中做到集中性的防御与碾压。
然而,那个天使……
“大家早上好哟!让我看看你们的新衣服穿好了吗~等下!等下我们要和所有人一起见证金箭的传授仪式哦!”随着一声快活的呼叫,名为卡依纳娜的天使飞速打开房门,以芭蕾舞演员般的姿势自顾自绕转了好几圈,不禁搞得人有些眼花缭乱了。凭着这短短一段时间,魔女大概揣摩透了她的行动规律,除了早上与夜间,在余下的时间里,这位天使小姐恐怕是和她的同伴接受单独的特训……而针对她们外族的所谓的“小分队队长”的名号,或许只是“监视者”与“信息传达者”的伪装而已。
她最后在雪凌面前稳住步伐,尚还弯腰伸展了下自己的大翅膀,嘴角的微笑也愈而浓郁。然后,卡依纳娜迅速扭过头,一双天真的青葱色眸里闪烁着格外耀眼的光。她倒是比初见那时放开了许多,完全就没有了那副怯懦小心的样子,活泼得像是在大脑里打了鸡血一样。可在这时,那个熟悉的身影从她身周穿行而过,迫使那双眼睛呆滞地一骨碌,然后就连羽毛都嗖地立了起来。
“贝雅雅?!你,你的衣服……怎么了?”或许是瞧到了什么诡异的场面,这天使突然整个人僵在了那里,捏着自己的双颊,用颤抖的语声发出一句惊叫。当然,贝雅特莉切并没有打算理睬她,而是慢悠悠地将那没人权的眼镜蛇围巾从自己脖子里扒下来,掐着它命运的咽喉摊开了手,即使那声音仍和老太婆一样沙哑得过分,“因为这件真的太丑了。娜依。”说着,她随手弹弹那大敞开的衣领子,额头的眼睛直勾勾地瞪向了远处。
漆黑双马尾的少女正站在门外,纯白兜帽将面容遮掩。
“对了对了!雪凌,有个认识你的精灵族来找你了!你们先好好聊聊吧~那 ,那我们就先不打扰了哦! ”卡依纳娜边说边摆了个极其夸张的手势,踮起的脚尖与撑开的手,再添上那只舒展的白羽翼,活像是个从空中升起的大爱心,或许还随带着圣光与“哈利路亚”之类的背景乐。然后,她拽着贝雅特莉切的袖子急匆匆地跑了出去,这突如其来的颠簸使得那只眼镜蛇迅速膨胀颈部,恐吓似的发出“呼呼”的声音。
最后,沉寂的室内只剩下了雪凌与洛莲两人,活跃的空气终究落入脚底,被一束阳光与悬浮的灰尘渐渐压在了阴暗的角落。
头戴兜帽的精灵族少女轻巧地将帽子拽下,露出那副熟悉而又异常陌生的面容——雪凌早已忘却了那个名字,她唯能记得的只有多年前那个午后,颓靡的夕阳、图书馆与尘埃,还有墨绿色的猫与面对面的人……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故事了,魔女尚还怀念着曾经那段旅行的时光。可惜一切都只是瞬间的泡影而已。洛莲微微笑着,她并没有说话,而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雪凌的眼睛,看着那双深沉若血的红眸。
“你是……洛莲?”半饷后,雪凌抬起头,半阖起的双眸若有若无地窥着脚底,阳光斑驳已就绽放,在一点如漆的黑暗里荡曳徘徊,挟起飞灰飘泊在视线之内。面前的精灵随即靠近,她的目光从雪凌脖颈间的金属链上一直延伸到衬衣里,那是微凸的挂坠,即使从这虔诚的信徒身上已经无法找到那把十字的痕迹。
“看来你已经了解那本《wisdom miracle》了,雪凌小姐。”她突然伸出手,然后一脚踏进斑驳的光辉中,面庞忽就罩上一层金边,魔女怀疑地将手探出,然后被对方一把抓住。“……为什么要帮助我?”她低声呢喃,法帽未有遮蔽那双眼睛,使得她的红瞳完全显露出来,洛莲只是眯起眼睛,直到半饷,她才开口回答,“因为三年前的缘……也是为了你的那句话,我便决定协助你。雪凌小姐。”
“即使我并不明白你为何会来到这里,也不知道,你去追逐……赎罪这种虚无缥缈的事物的理由。”
红瞳的魔女眼神忽颤,她不禁踌躇地盯着自己的脚踝,看那阳光似触非触地游移在她那脚尖上,最终被无法撕毁的昏黑完全淹覆——像是即将被海水溺死似的。
“……那个人,现在有消息了吗?”没等洛莲说出下一句话,雪凌就迅速将话题转移,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看着那永远也不会说谎的精灵族错愕地睁大眸子,然后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笑,仿佛极易散去的灰尘、若有若无地依附在了面庞上。“是的,就在上一年的这个时候,我得到了她尚还活着的消息,可惜在这种情况下,再见面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而拥有那件信物的你,是否也抱有同样的想法呢?”她一转话锋,然后快速地将兜帽戴上,当那纯白掩蔽了发缕的漆黑时,洛莲转身踏入了暗处,阳光斑驳从她身上飘离了,伴随着最后一声呢喃溃散在了风中。
雪凌下意识摁住了胸口的坠子。
“承受着悲哀命运的……红瞳的罪人,你到底在寻找着什么——”声音在瞬间淡褪,如同最后的蜡烛用它的生命燃烧。那必是圣职者死前的呓语,是沉沦的酗酒者梦醒的哀叹,魔女下意识想要回答“未来”这个单词,却又在瞬间将其咽下。她这才发觉所处已是外界,名为魔界的象牙塔将她包裹了,使她差点“忘记”了那双眼睛的罪责。更何况用所谓“顺应”而引导的虚假的赎,最终还是被自我的选择所打破,过去的理论……那已逝者的答案早就不适用了。
她只是一昧顺应命运去寻找不知所明之物,却难以从背德的泥潭中脱离的愚者而已。
魔女无数次地妄想赎罪,无数次地想要寻找那位神父所提到的未来。就算是被执妄的海完全吞没、深陷然后再溺死,她无法摆脱任何一丝裂纹,只为抓住那一缕不可能抓住的光。但是,就算已经放下了命运,已经决定了去做出选择,身为红瞳罪人的她还是妄图去寻找。就像是一具只为执行的机器。
——雪凌最终还是没有回答洛莲的问话。
镂刻着迪斯利特家族族徽的钥匙被持起了,它探入黑漆漆的锁孔中,伴随着旋转的“咔嚓”声,精灵族的女王迅速收起钥匙,顺手拉开了那曾经紧锁的木匣。
那根金黄的箭被藏在金丝绒垫里,精灵的十字符号被阴线勾勒出来,在灯火下显得熠熠生辉。克莉斯多发觉自己的面容映入灯光里,过去人的身影从雾中消散了,就像是晨曦藏匿在了云翳间,她不禁想起了那猩红的挂坠,曾经那刺眼的颜色与另一种黑漆争相呼应,刹那一瞬合为同一。这精灵族的王不免紧皱眉头,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已经无数次地摩挲在那十字符文上,泛红的眼角与颇显焦躁的动作使她完全褪去那副强势的姿态,留下的只是那个还未成人的公主。
那时候,她还未戴上那顶王冠,父亲没有睡在墓里,红头发的异乡人去开辟全新的路了,娇小的妹妹躺在母亲的怀抱中,最最重要的友人被她固执地挽留,向她发誓从此再也不会离开。
只可惜,对身为精灵的她来说,对方只是个人类而已。就算这位友人小姐同时也拥有着精灵的血统。
……那并非精灵的誓言,而是拥有着原罪的人类的谎话而已。
“克莉斯多。”她恍惚听到了那个声音,在回身那时,身侧的火光转瞬即灭,名为晨曦的少女仿佛就站在那里,整个身子藏在阳光中,像是即将被刺眼的光辉吞没、被灼烧、被焚为灰烬、变成数不尽的飞灰飘散在风中。现在的王抓不到她的影子,她甚至以为那虚幻的身姿会像新蝶一般死在茧里,自己的鼻间呼吸着充满她骨灰的空气,就仿佛那在阳光中飘荡的尘埃似的。克莉斯多一时无法判定那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又或者说,她此时所经历的生活就是一场无法逃离的梦?
也许这就是所谓尘埃,是人身体褪下的那一部分,是死者的骨灰与太阳的污垢,是罪人的血与骨肉,是肮脏的表皮与心脏,是季风送来的海的潮气,是母胎里的海与存在时的阿赖耶识,是生的象征与死的结果——
“我觉得……我应该把它交付给你。”刹那之时,晨曦昂头回望着她,一双红瞳里带着踌躇与落寞。克莉斯多发觉自己心脏突然咯噔一跳,然后全身的血液都重新涌上来,将自己的耳尖压得热乎乎的。
晨曦背过了身。坠子被挽在手里,悄无声息地递了过去,继而就被阳光刷洗成了纯白。克莉斯多不记得它拥有血的颜色还是绝对的漆黑,她只是伸手握住了它,妄想将它抓得更紧点,可那挂坠却在瞬间被对方拉出,打破了原先的信任,最终还是偏离了她手的束缚。
“对不起。”对方用近似哭腔的声音说着,她耸起是双肩正在颤抖,挂坠被她紧紧握在手心里,紧紧握着、使克莉斯多再也无法看清它的颜色。
谎言这个单词,对身为精灵族的她而言往往是荒诞不经的笑话。那位公主第一次感到被“欺骗”的滋味,那种异样的感情继而被窘迫淹没,仿佛游鱼被溺死在了水里,翱翔空中的鸟儿在白日挣扎,理应重生的太阳神鸟被烈火焚为灰烬。
“我知道的……”半饷后,她终于开口,晨曦也回过身,用那双罪恶的眼睛惊讶地瞪着自己。“那是你父亲留给你的……重要的东西,不是吗?”克莉斯多突然抬高声线,尽量用平静而温柔的声音将话道出,那双祖母绿色眸与她对视,其中却不带一丝埋怨,显得冷酷而又哀怜的。“我不值得拥有它,也没有任何必须得到它的理由。留着它吧,晨曦。”
话音毕落的瞬间。她迅速转身,云翳的阴影这就掩住她的身子,光辉从云与云的罅隙间落下了,将对面人的身影晃得煞白一片——就像是舞台剧最后的独白一样。晨曦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活着的血肉在冷酷无情的石膏内奋力挣扎,过了许久许久,感到一丝一点踌躇的晨曦方才道出了下一句话,“父亲告诉我,要把它交给对我来言最为重要的人,它将作为我与他两人的庇护符打破那个宿命……但是,我果然……无论如何都无法送出手,对不起,克莉斯多。”
“我无法确定我重要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也无法舍弃父亲的遗物,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多么卑劣的骗子……对不起……克莉斯多……”她又一次重复了那句话语,重复地念着她的名字,用古老的精灵语与人界语几近癫狂地向她致歉,紧抓头皮的手垮瘫下去了,继而整个身子都和飞鸟一般坠落——重要的人被愧念与痛苦压垮了,变成了烧尽的骨灰与太阳的血肉,变成了用写满她名字与歉意的纸鸟四散在风中,吞没了过去的公主与现在的女王——然后,她看到记忆中的晨曦扭过头,和往常一样温柔地扬起嘴角,将那段回答一字一句地吐露。
“总有一天会释怀的。对于命运,也对于你我。”
那句话语被她若有若无地重复,等到面前的一切皆变回了现实,她突然错愕地止住了话音,跳荡的灯火转瞬即逝,在意识苏醒的刹那又渐而重燃。克莉斯多猛然扶住了桌面,几乎是要跪下的、将整个人依附在桌子锐利的菱角旁,魔女手中的挂坠清清晰晰地印在脑海里,像是幽魂将它的本身一针一针地扎入自己的手心。
她不知道晨曦为什么能轻描淡写地把那重要的东西交付与那人,是因为拥有同病相怜的红瞳?还是因为那位魔女才是她真正在意的存在?一切都被模糊不清的假象淹覆了,克莉斯多有些怀疑地紧皱眉头,并用颤抖的手一遍一遍地掐着钟表。即使她根本无法看清上面的数字。
在意识又将陷入模糊的瞬间,那熟悉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她的思绪。小小的女孩子突然出现在门的外边,蓬大的小裙子被阳光描绘出了优雅的弧形。她的妹妹,奥蒂莉亚将双手抬得和翅膀一样,蹦蹦跳跳地在她身边转悠了许久,扯着姐姐的裙摆、一个劲地重复着她的名字,克莉斯多在这一刹那看到了另一个小男孩的身影,那理应是奥蒂莉亚的玩伴,是那个不知道从哪里过来的人类小孩……
时间已经到了。是该走了,她低声说着,郑重其事地合上了那只木匣。
“诸位肃静,我们的赐箭之礼即将开幕,在此之前,请所有人都按队列站在丝带后头。若有扰乱秩序者,立刻军法伺候。”那书记一般的精灵族以异常严厉的话音高声命令,她一手拿着只戒尺,在自己的手心上来回摆动着,带起晃荡的流苏、揽走了日光斑驳。悠扬的笛乐在周遭摇摆,此起彼伏的、倒是颇带着异域风情,顺势搅乱了四周的一切不和谐音。
“诸位或许听说过那个传说,在精灵族生死攸关、甚至是即将灭族的时刻,我族智者爱斯忒尔的祈求感动了上苍,也就是因此,我族与智慧神灵立约,愿生生世世供奉智慧神灵,不侍他神,不为外神建立偶像,而我们的圣树也繁密至今,生生世世庇护着我族,保佑我族的婴儿不必早夭——”
“为了报答智慧神的恩泽,我族将圣树最最坚硬的枝干打造成了三支金箭,只要拥有它,将为敌人带来无法复原之伤,亦将在瞬间撕毁魔族肮脏的内在。而我们至上的智慧神灵啊!只接纳了其中两支。最后一支箭,我们将在今日赠与神的使者,黛俄妮修。”
笛乐戛然而止了。那句厉声继而被毫无体统的叫闹推倒,迫使这位女性书记烦躁地朝那边瞪去,目光里正好映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只见天使用翅膀随心所欲地把她推到一旁,仿佛完全将这正在讲话的家伙无视了般的,她肆意将羽翼伸展开来,使那头橘发像是燃烧的烈火、把整个身子笼罩在那纺锤状的大羽内。然后,这无礼的家伙忽然抬高声线,与此同时还将头慢悠悠地昂了起来,“反正,所以啊!箭在哪里?快给我!或者让它快飞到我手上啊!”
“搞这么多有的没的,你们一开始给我不就行了吗?”黛俄妮修毫不留情地嚷嚷道,或许只是她脑子里的一根筋使然,这家伙根本就不明白所谓仪式的意义,她还不自觉翻了个白眼,顺手扯了扯那件露腰的水手服领子,一双猎鹰般的眼睛锐利地四顾周遭——那只是一群长得一模一样、穿得和几胞胎似的人而已,黛俄妮修懒于思考,只觉一阵烦躁涌上心头,使她有些不自觉地想要把那群不倒翁全部掀翻在地。
“我……现在还真是理解你的说法了。弗罗沃兹……前辈。”隔着人群与人群,像是即将被黑压压的色块所吞没似的,站于最前边的女孩子悄悄遮住嘴的一侧,不知在小声嘀咕着什么话语。阳光正巧倾泻在她身上,勾勒出了一面极其完美的倾斜角,顺着魔女的视线,将亮与暗、黑与白完全分隔。
那是与雪凌近似的面容,稍显的婴儿肥里透着几分天真。雪绒的视线始终望着前边,她并未看向这里,也并未发觉阴影中模糊的人形,白纱虚掩着她的长发,暖融融地覆上一层光辉、仿佛神圣的冠冕被艳阳织起似的。
“……哼哼!她总是这样,反正……就是把所有能用的脑细胞全部运用在什么暴力上!真不知道这有什么意思。”一旁的蓝发少女只是用冷哼来回敬她,那双眸子始终盯着上方,视线余光在侧边人的茶杯上打转,窥着那粘稠的咖啡被斯薇忒毫不在意地灌入喉里,慢慢朝那无底洞沉没进去,仿佛试管中的药剂在一滴一滴地落下。斯薇忒并没有注意那古怪的眼神,她只是慢吞吞地喝着那杯珍品,令人捉急的动作慢得如同蛞蝓。
真是让人担心她会不会因此得病。
“哈?明明你也是个暴力的家伙,别再自作多情了。”这时雪绒随口嚷嚷,不管弗罗沃兹突然狰狞的表情是多么诡异,她顺便往侧方踏出一步,目光斜窥着昏暗暗的人群,倒让这位圣女小姐懒得静下心去仔细观望。忽然,若有熟悉的色彩扎入了视线,使她错愕地扭头瞪向人海,像是打算在**里捞寻一根细针似的,她依然记得那抹猩红,这是与自己的眼睛无异的颜色,被藏在法帽的底下,湮没于阴翳与阴翳之间,却在转瞬消隐、使她再也看不到任何贴切的影子。
“雪……”
“喂!!!你倒是给我说清楚我哪里暴力了!?嗯?”突然她的一肩被狠狠摁住,弗罗沃兹暴躁地一咬牙,那双眼睛里显然肆虐着戾气,像是即将向外膨胀的热带飓风,扯着雪绒的衣领将她旋回了正面。但是,这种无意义声讨很快就被外人的提醒所打断,在两人的视线同时望向后方时,女王的身姿正巧从人群间隐现,迫使她们只好放弃了这引人注目的胡闹。
“……等下再回来教训你!”弗罗沃兹立马转身,她迅速的、和打桩机一般猛戳了几下雪绒的鼻子,然后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抱住了胸口。斯薇忒依旧在喝着那杯咖啡,那位主场者的半身忽而映入匙子的顶端,或因她位置的贴近,而虚虚乎乎地转向了另一头去。
魔女趁着混乱摁下了帽檐,她倾身藏入人与人的罅隙里,仿佛一只能在血肉间穿行的幽魂,在记忆被挖掘出来之前、孤身地坠入了燃烧的死海里。这时天使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如往常的笑容里未带任何矫饰的假意,“呀呀呀!你看到什么了吗?雪,雪凌?”卡依纳娜刻意压低了声音,然后硕大的翅膀忽就裹住他们的身子,形成了个近乎完美的隔音罩。悄无声息的,一旁的贝雅特莉切刻意挪开了几分距离。
“没什么。王过来了。”雪凌只是低声回答了几个毫无逻辑的词语,她一把推来卡依纳娜的翅膀,红瞳一动不动地盯着人群间远处,女王的身影就在那漆黑轮廓与天穹的缝隙间,那副面容罩上一层光辉,正巧与身处黑暗的她们拉开了决定性的反差——那必是能带入阳光下的……绝对坚毅的面容——直到克莉斯多的身影完全显露在众人眼中。
魔女不再去注意那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相遇了的女孩子,这段过去实在太过遥远了,一切记忆、一切执念仿佛都遁入无法挣脱的海里,像是泥潭她裹住,拉扯着她的心脏、脾胃、四肢与每一寸驱壳。她只记得那个夜晚,仪式、圣火与墨绿色的猫,身着纯白的少女扯着她的衣袖,经文、字句与模糊含糊的话语,被抓住的右手……还有荆棘鸟的歌声。为什么是荆棘鸟的歌声呢?
“黛俄妮修阁下。”
克莉斯多倾身踏出一步,类似金刚橛的高跟鞋跟坚挺地踩在地上,像是能瞬间踏碎外界的魔障似的。薄纱顺着鹿角、裹着她的长发一直垂到地上,金箭就在她的掌间托着,在指间抹下一寸冷锃的亮色。“啊啊?你终于来了!?反正别唧唧歪歪了!那把箭我就笑纳咯!”在这瞬间,天使突然回身顾望,她根本没有任何思考,而是迅速冲过去,扑扇的大翼掀起一阵灰尘,继而那只手一把握住了金箭,即将要把它扯出那般,迫使女王的双手猛然震颤。
这时,若有冷傲流转瞳间,孤高、冷酷而又不甘示弱,就算是手掌都磨破了皮,尺骨和桡骨将要粉碎似的打着急颤,克莉斯多还是一咬牙关,用断续且阴狠的声音吐露着字句,仿佛是把那些单词一字一句嚼碎了捣烂般的,“请务必收好这支金箭,这是为我们伟大崇高的神灵击溃魔族的重要之物,希望——您能好好利用它,不要将它消耗在无必要的争端上……这是我的箴言,黛俄妮修阁下。”她的声线骤然抬高,带着无形的威压感,而众人耳畔飞速肆虐,压抑隐忍却又格外坚强。
于是手便松开,像是将笼中鸟放飞在原野里似的,面对面的天使因刹那的冲劲而向后躺倒,利用翅膀那瞬的撑力稳稳站在了几米之后。
“好好!那我就接受你的赠礼喽!女王陛下。”天使快活地将金箭举起,灼热的阳光顺着箭身飞逝,如同水流依着重力迅速流淌下来,然后——刺眼的光辉扎在众人眸里,掀起了一阵呼声惊叹。在她身后的箭筒里,另一支金箭仍身处那儿,这下它并非孤苦伶仃,倒是拥有了个值得信任的好伙伴。
“为了神的荣光制裁魔族吧!诸位天使们!”
“啊哈哈,看样子只要拥有这箭!那些邪恶的魔族定会被吾等剿灭啦!!!更何况我们还有两支!”
“神灵一定会庇佑我们的!任何黑暗都无法阻碍我们的道路!!世界的希望,果然就近在咫尺了啊!”
……
“他们怎么尽在说什么无聊的话。”贝雅特莉切毫不犹豫地嘟囔道,她一甩自己的大袖子,将这一古怪的动作重复了好几十次,把诸如此类的无脑言论全部扔到脚底下,咯吱咯吱地踏得粉碎。卡依纳娜并没有说什么,她一直眯着那双眼睛,用翅膀拍拍贝雅的后背表示警示,即使这一行为搞得对方和只大猫似的缩起来,甚至她的腰部都高抬起来、形成了个弯弯的弓形,那条眼镜蛇亦被吓得耸上去,连整个颈部都膨胀了开来。
——限制被解除了,仿佛巨大的堤坝被洪流推倒。
在人海向前聚拢的瞬间,魔女一时无法看到那过去的人,粉发红瞳的圣女被人与人的影子湮没了,挟走厌恶与烦倦飞散在了风中,无法抹除的喧嚣急劇冲向远方,在视线尽头形成了个类似于漏斗的外轮廓形。
“拥护者吗……?”
她一动不动,看着数不尽的人流聚往前方,像是自身正在背道而驰似的。或许在他们眼里,魔族的邪恶与神灵的崇高是绝对的,就像是红瞳的魔女在人们心中是拥有着重罪,在魔族心中却成了所谓公主一样。
雪凌突然想起了许多个月前所遇到的画家天使,她一时感到了迷惘,甚至怀疑所谓的罪是否真的只是人们的想法使然。但是,那悲哀的灵魂仍然决定相信着罪……毋庸置疑的。
或许思考才是必须的事情?
数不尽的船只荡往了深不见底的夜色,终究被黑压压的云翳压在了脚底,她只看到海平线在倾覆、歪歪斜斜地倒坍于翡翠般的泡沫与浪花中,仿佛世界都要在此沉没似的,远处的远处,逼仄的地平线似乎整个垮瘫了般,一时无法分清天与地的界限。将军高高在上地站在甲板上,飞舞的单马尾在风中絮乱着,一双坚毅而坦然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正视前方,毫不畏惧自身是否会被浪潮吞没。
晨曦背对着她,扶着帽檐遥望后头,她的身高比阿丽西雅矮上了不少,依着那道连贯的外轮廓形,这时候倒是描绘出了一种莫名的节律。船队在向前行着,在晨曦眼中,世间万物都处在似是静止实则运作的状态中,变化多端的乌云在天际旋转,终究沉没入了大海的泡沫里。就算是身处黑夜,那不知在海上住了多久的掌舵手对前路的方向仍然了如指掌,不妨可以说是指南针的功劳,即使这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出现的工具了,对于现在仍然具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冰冷的雨水忽然打落下来,一次又一次地渗进她们的衣袖,顺着肌肤、沿着发缕,悄无声息钻入了那个形同残骸的驱壳。
“雨要下大了。西雅。”她的话音异常刺耳,如同电光一头扎入海底里似的,晨曦顺手将外衣裹得更紧了些,无处安放的红发在宽风中溃散开,如同猩红的海葵绽放在血与泪之下。但是,将军并没有开口回答她,而是像在回忆什么般垂下脑袋,那是海那边的灯塔与守塔人,是刺目的灯光、青鸟与魔女,近乎永恒的黑夜笼罩了她们,将一切的执念、一切的怀疑与痛苦都埋葬在了浪花中,黑漆漆的海底最终杀死了她们。
阿丽西雅仍然记得那天,她正在坠落,层层叠叠的云杉淹没了她的视野。目光尽头的魔女依着光与暗的罅隙,只留影子被拉得狭长,那双忽而隐现的红瞳里……或许带着寞落与悲哀——那是寂寞的眼神,她清楚地明白着这点——然后,身为将军的她化作了猫。
“我还想自己再待一会儿。不必管我,晨曦。”她高声说着,一双眸里挟起冷硬坚实。雨水渗进她的长发里,顺着面庞、仿佛本不存在的眼泪正在落下,阿丽西雅不明白魔女做出选择的理由,她只是一昧地想保护,一昧地想藏起对自己来言重要的事物罢了。“那我就勉为其难陪着你咯~?”晨曦忽然轻笑,她没有打算离开,半阖的红眸若有若无地窥着将军的长发,即使身后人的面容完全藏在背后,使她无法看到对方的神情。
这时,只见后方船群突然偏离了轨道,众船按照井然的秩序,浩浩汤汤地驶向了海的另一头——就像是早已计划好一般。
也难怪它们与前方船队刻意留出了一段距离。
“呀,他们要去往哪里?”那是轻松到过分的呢喃声,荡过海霞、荡过浪潮、荡过魔界葬十字的旗帜、荡过船舷与白帆、逐渐地溃散又逐而聚拢,带着没药、乳香与熏烟的滋味,直到阿丽西雅扭头回答她时,一切的余音才戛然而止。雨水已然将她的军服打湿了。
“去往神界空洞的预计方位。”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斜刘海下的绿眸辗转出阴冷的光,像是栖身大海的鸥鸟伺机着捕食。“单纯为了分散兵力?”身后人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她似乎并不打算听到阿丽西雅的回答,而是扶起她的高脚帽子倾身踏出一步,微笑着、继而道出下一句话来,“按西雅你的说法,我们现在所去往的……是下一次空洞将会出现的地点吧?或者说,是下下次?”
“无论如何,这种战略方式是不能支撑太久的。我不想做出无谓的牺牲。”阿丽西雅完全转过了身,她的面庞里显然带着坚毅,凌厉的眸光打在晨曦的脸颊上,竟使对方忽而轻笑,眯起的眼睛如同狐狸在暗窥着何方。“或许神界也做出了万全的准备呢?”说着,她随手放下军帽,像是在迎接什么般将双臂撑开,一头红发在狂风中肆意舞动——如同即将翱翔的飞鸟。
“为此,我们当然也有应对的方式。”绿发的将军随口说道,她双手叉腰,在雨水渐小的瞬间眯起眸子,随之而来是一声冷哼,“这不仅是战争,也是我们练兵成果的演示。”
“那我就拭目以待喽~”
声音四散在风中,终究湮没在雨与浪里,东边的灯光已经熄灭了,所有的光芒尽被掩匿,无论是灯光、烛光还是人自身的光,都被压制在黑漆漆的夜幕里,雨在落下,鱼在仓皇,天已被浪潮吞覆。他们的目中没有色彩。
——有谁妄想燃起火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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