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红瞳罪
超小超大

十字路口

十字路口

那是刹那间的对视。

就连“羊角面包”本身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鬼使神差地与狮鹫对上了眼神,又鬼使神差地扔下了他珍贵的拾荒钳,牵起地上的锁链逃之夭夭。一切皆是不确定的,正所谓“发展”是同样的怪诞,使他不禁有了一股自己初来此地时的感觉。更何况那只狮鹫还紧盯着他的眼睛,似有渴望的意味从目光里传达出,带着由心生发的……莫名其妙的契合感,甚至让他以为自己见到了什么前世的兄弟。当然,大概狮鹫也同样觉得,或许还把他当做个毛绒毯子,很是亲近的、迅速就把他扑到了下边。

这未免也过分亲昵了……

他拽着狮鹫的链条,双方飞速往远处奔去,像是主人与养了多年的宠物狗一起追着扔出去的那只肉骨头。当然,当那声尖叫清清楚楚地传达到他的耳中时,这搞出大事的家伙不禁放慢脚步,胆怯地缩起身子四顾周遭,生怕有什么人目睹他的无耻行径,把他关进监狱好好斥责一番。不过再怎么说,魔界现在也因战争的爆发而变得一团乱遭,像游行之类的事情层出不穷,至于那些公安局手下的巡警,作为打理这些烂摊子的最佳人选,大概也没有什么精力去理睬什么狮鹫逃脱事件吧?

“啊欸!不?我,我钳子呢!?”

许是发觉到了什么,原本猫腰前行的“羊角面包”嗖地将身子直起,那双眼睛愣愣地瞪着那根坏到不能再坏的路灯,看着诡异的冷光捉摸不定地闪烁着。“呃……那,那就麻烦了。”伴随着一声呢喃及电光的嘶嘶耳语,他与狮鹫的身形被藏掩在了黑白转换的瞬间,刺激性的光辉不免扎得人眼发涩。也就是趁着周遭皆暗,他们小心翼翼地潜入第二个拐角,冷幽的光在下一秒钟再次倾泻下来,洒在空旷旷的道路上——这时已经不再有人。

然后,钥匙悄悄探入孔里,继而是门扉推开的响声。这位不得了的男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那只狮鹫亦在他松开链子的瞬间扑到地板上,像是将这新房间明目张胆地当做自己的家似的,甚至还倦怠地闭上了那双眼睛。“羊角面包”放下了身背的垃圾篓,房间里没有任何人迎接他,使他可以很安心的让这位狮鹫呆在这里,只可惜,这未免太过冷清了些,据说那两位小恩人这几天都在王城呆着,虽然这一直处在局势外的家伙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是……想必是很辛苦的样子。

更何况神界与魔界的战争已经打响,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得安宁。不过总归来说,对他这个小人物而言,平日里无非就看看那些举着牌的魔族走来走去,叫闹着诸如反对神界霸权之类的口号,高吼魔界必将胜利的台词,又或者是在所到之处写满强烈激昂的凯格斯文——据说在那个什么墙被天使摧毁之后就产生了这种极端思潮,经过媒体的传播、扭曲与渲染,到现在倒是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或许也有可能是所谓公主回归为魔族带来了“希望”的幻觉,表面上的繁荣经济亦为他们添上了底气……总之,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展开着,在某种潜移默化的引导中,移向了那个众望所归的方向。

“羊角面包”不禁喝了一口稀粥填腹,他半眯眼睛,迷迷糊糊地盯着墙上的一点污渍。反正政府的答复皆反映着人民的愿望,曾经被厌恶的高墙呢?现在却成为了民族精神的象征,正所谓风水轮流转,命运是无从揣测的,人心所向也是如此,并非绝对的理性,而是情绪化与混乱的结合体……只是这样而已。

“啊啊,你觉得怎么样……?周围气氛的变化,不得不说还真挺奇妙的。”这位孤独的男人若有若无地低语,那双藏蓝眸子微敛神思,将目光移到了写满凯格斯文的报纸上,当然,上面的单词他根本就看不懂,也无法明白那些魔族慷慨激昂的意义。直到那只狮鹫在回应他似的发出一声低吼来,“羊角面包”方才无奈地叹了口气,愣愣地嘟囔了声,“据说……他们啊,以前为了被剥夺走的阳光而愤怒,但是现在?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们想夺回的,还是曾经的那束阳光吗?”

外边的凉风正巧推开了窗扉,带上咿呀的声音搅乱了他的思绪。

“咦?我到底在说什么啊,真奇怪?”他疑惑地挠了挠自己一团乱遭的短发,像是在抠着鸟儿好不容易搭好的巢穴似的,狮鹫于是又附和地叫了一声,过分的默契让他不禁笑了起来,他的下巴上微带胡茬,衬上他乱七八糟的头发与马里奥似的工装,此时此刻倒更像是个已过中年的老男人。“羊角面包”不再觉得孤单,他用勺子迅速把那碗凉粥卷袭得一干二净,然后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皮,目光窥着自己打从一开始穿来的缁色僧衣,不由自主地陷入了迷惘。

将自己的过去忘得一干二净这件事情,对现在的他来说还真是难以言喻……万一一无是处的他以前是什么地方的大人物呢?缺少了他这个人会不会引起某个大骚乱?这都是可待猜测的状况,不过,只有依仗丰富的想象力才能补充里面的一小点儿细节。

要不找个法子去找找真相?想着,他不禁笑出声来,毫不控制力度地捶着空荡荡的桌面,狮鹫亦是打了个哈欠,用那双眼睛倦怠地瞧着他。哎,这怎么是可能做到的事情呢。

“羊角面包”在心里自顾嘟囔着,然后——不由自主地将那件僧衣披上。

不如找个时间一起出趟远门好了?

“我,我们就要出发了,你觉得……害怕吗?塞琳?”矮个子的天使在一旁小声询问,她猫着腰,趁着那些秉行公务的领导正在讲话,小心翼翼地撑开翅膀,将雪凌和贝雅完全包裹在她的庇护中——不得不说,这可真是个窃窃私语的好方式。卡依纳娜睁大那双青葱色的眼睛,她悄无声息地将手移到身边人的肩膀上,歪歪脖子、固定在丸子头上的四根簪子不知不觉闪烁出了五彩的光辉。雪凌没有说什么,她始终扶着自己的帽檐,在红瞳从阴翳里显现那瞬间,若有冷冽的意味自眸底渗透,仿佛猩红血液被即死的荆棘鸟儿啼出似的。

“……不害怕。”半饷后,魔女这才回应了一句语,视线盯着那位书记员女士已经从上边退下,精灵族女王清冷孤高的面容再一次显露在她的目光里,双眸如同人间最为珍贵的祖母绿宝石,不知为何冷幽幽地朝人群窥望——这一举动迫使卡依纳娜悄悄收起翅膀,她立马站得笔直笔直、假装自己刚才根本就没有做什么小动作,满面笑容里似藏窘迫,嘴角扬起却不带什么虚假的意味。雪凌只觉那位君王的眼中映入了自己的身影,在眼神变化的瞬间又偏移向了别处,就像是在掩饰……所谓“脆弱”?

她不禁窥向自己的脖间,看着那挂坠若有若无的猩红色,继而片段式的记忆涌入瞳里,将所谓现实牢牢隔绝在了外头。就像是把她整个灵魂都塞在了鸟笼里,目中只见漆黑一片,直到暗哑的灯火重燃跃起,把她的面容清清晰晰地展露在对面人的眸中,一直被藏掩的瞳孔未有抹除那猩红的颜色,它终究还是罪孽之物,是魔女从出生开始便拥有的原罪的象征。周遭岑寂万分,她能记起那是刚来到这儿的某天晚上,一场只属于她们两人的质问正在展开,噩梦是不会有终结的,从那天开始便真正埋下了孽种。

“假若你所提到的一切都千真万确的话,那么……我还真得好好思考一下了。”

趁着游移不定的灯火,那位精灵族女子在眼前踱步着,宛若金刚橛的鞋跟狠狠踏在地板上,带上苦闷的回音荡曳在昏沉不见底的夜色里,若有风声在外头攒动,带上夏季的闷热包裹了他们的肌肤,雨林特有的潮气安抚着熟睡的人,为迷醉的晚梦道了一声平安……对啊,当时还是夏季,现在却已至深秋,时间的变化是无可捉摸的,即使它的一切含义都被包揽在所谓钟表里,这将一切都划分得严谨的事物,同样拥有着其不寻常的一面。就像是某个向来古板谨慎的人实际上内心激情澎湃,这大概是同样的道理。

雪凌在椅中一动不动地端坐,她半阖眸子若有若无地窥着周遭,将双手紧握搭在桌角上。周遭空荡荡的,除了名为克莉斯多的精灵,就并没有其余任何人的身影了。她能看到那鹿角上摇摇曳曳的月桂花,灯火将对方的身子映在地板的缝隙里,打上白墙,犹如已死者的灵魂在墙体上哀嚎着,想要从这平面的囚笼中逃入立体,它晃荡着变得扭曲,又晃荡着归回了原来的模样,身为魔女的她只觉自己的指尖添上了暖色,右耳的十字架正在旋转着,藏掩在她的粉发里,使人无法看清那重要的饰物。

“那么你知道,晨曦现在去哪里了吗?”克莉斯多迅速停下脚步,她随手撩起她松垮的鬓发,那双祖母绿色眼瞳在转身的刹那朝雪凌斜睨,魔女也一动不动地与她对视,如同一具本无灵魂的人偶,苍白的面容里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感情。那位精灵族的王不禁感到了踌躇,在雪凌即将开口的瞬间,她迅速比个手势令其止住。然后克莉斯多倾身向前,她一手摁在了桌面上,另一手迅速将腰系的钥匙圈取下,把钥匙狠狠捅入抽屉的锁孔里。

“一年半,或者说是两年前……你们究竟干了些什么?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当听到那句话时,雪凌僵滞地抬起头,红瞳直勾勾地朝她凝视。她已经不太记得当时的情景了,就算是中途把它们抹消再重新灌入脑海,具体细节早就被时间侵蚀了个干净,更何况那段问话根本无从谈起,只留下了格外寂静的十秒钟,被濒死般的等待白白挥霍。直到克莉斯多再次开口,将那句问话补充得清清晰晰。“那时候,你与晨曦一同去过神界是吧?为了救某个人?”没等身边人对此回应,她又接着低语,明显被压低的声线里许是带着仓促的意味,“我只是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和这次征兵并无瓜葛。”

“为了救……和我们一起旅行的,堕天使。”没想到对面人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她,冷硬与悲哀缠于瞳下,怀抱着踌躇凝聚在她的目光中,雪凌只是呢喃,无感情的语声里掺和着意外的压迫感,卷袭起了一团冷高压扎入她们的肌肤里。克莉斯多不禁错愕地一僵住,然后魔女的话音又一次流泻入脑海里,如同最后的审判伴随着号音回响,“我不知道这是否正确。因为,如果她的选择真当将她引导向赎的方向……我们的行为,只是在阻碍她而已。”

“……但是,我不想让她死去。”她呢喃,在抬头的瞬间、眼瞳中似乎沉淀着诡异的猩红色,不久就被扭曲的荆棘所掩埋——最终只留肮脏与丑陋的色彩交缠在那双瞳里,像是无穷尽的丝线汇成了白蔷薇的天空,然后烈火燃烧起来,将过去一切皆焚为了灰烬。

克莉斯多僵硬地站在那里,整个身姿动弹不得——她突然想起了那个黄昏,少女从高空坠下了,犹如漆黑的渡鸦带来了不安的征兆,巨大的冲力打散了某个人家的茅草屋顶,买卖者的帐篷未能阻挡坠落的冲击,在拉扯的刹那变得支离破碎。伴随着那阵可怕的冲击,最后,就连地板都被整个掀起,朝着下方凹成了怪异的形状。红发少女并没有死去,也就在她落地的瞬间,体内静止的时间才正式开始流动。

或许是神灵在她身外套了层名为“庇佑”的薄膜,她依然在安稳地沉睡着,直到她的挚友听闻消息从王都赶来,左臂淌下的血液已经染红了她的衣襟,沉溺于梦的少女始终在呢喃着什么,克莉斯多凑近了她,然后……那段语句清清晰晰地渗透入了她的耳畔。

“不要死……我们会救……”

思绪戛然而止。

“他们说的可真无聊。都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了。”贝雅特莉切高声说着,根本就不在意周围人是否听到她无礼的言语,当然,在下一秒钟,纳依就用翅膀强行捂着了她的嘴巴,迫使她呜呜地叫了几声,就连身上的眼镜蛇都警惕起来,它嗖地耸起蛇冠、张开大嘴把鸟毛一口咬下。天使的表情突然变得古怪万分,她着急地甩甩翅膀,冲着那条眼镜蛇使眼色,可对方仍然死咬着她的羽毛,甚至在翅膀早已偏离贝雅的时候,还咬着那口毛毫不放嘴。

“……啊啊啊啊啊!!!你快放开啊,小,小蛇蛇……!”卡依纳娜不禁发出一声尖叫,那刺耳的嗓音迫使周围人的视线全部聚拢,吓得她将剩下的言语连着口水一字一字地咽下去,甚至还尴尬地嘻嘻傻笑,等到前后左右的视线差不多都从她身上移开时,才使她下意识松了口气。雪凌并没有去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她始终盯着那位女王的眼睛,寻着克莉斯多向来冷酷的神情中传达出的一缕温度,山崖高处若有熟悉的目光在窥望着,她能看到那同样猩红的瞳孔,坚强而天真的吊梢眸里、许而带上了……一丝寂寞的意味。

——可是,身为魔女的她始终无法理解对方执著的意义。即使面容相似,她们毕竟是走向不同道路的两种人,走向“赎罪”却已堕落的魔女和早就获得救赎的圣女,必然是永远都不会相交的平行线。雪凌无法想起过去的任何记忆,她只是坚定地、固执地认为,在这个追逐未来的旅途中……那理应是要被抛弃的部分。仅此而已。

“我们的主亲自勉励你们,神灵的使者们为此降临人间——”

“为了守护那流着奶和蜜的乌托邦,为了维护世界的平衡与安逸,为了我们至上的神灵——投入这场神圣的战争吧!这是一场终将胜利的战斗,在场诸位,坚持你们的信念,将神灵的敌人、将罪恶的魔族从神圣的净土里驱逐出去吧!”克莉斯多高声说着,将她铿锵有力的话音一字一句地吐露出来。分明她的声线并不太适合这种慷慨激昂的演讲,那是只有歌唱家才能拥有的柔美嗓音,可是,当她身为国君站在哺育万物的圣树之下时,一切又变得不太一样。

“队伍中的将士们,在这个肃清魔族的战争中,神灵托我向诸位传达指令。凡是参加远征之人,我主将带他们死后的灵魂升入天堂,共度彼世的幸福安逸……”

“据神灵所言,预言中圣子会在这场纷争中降临,祂将把荣光带向大地,为人间传颂我主福音。即日起,世界的未来将被歌颂!而在战争中失去生命之人,无论是犯下多么深重的大罪,他们的罪孽将在那瞬间获得赦免,永恒的荣耀必会降临其身。去往圣洁的乌托邦吧!诸位,守护神圣的领土吧!不需迷惘!不需彷徨!”

“赦免……罪孽?”

魔女悄悄睁开那双代表罪的眼睛,她突然开始怀疑自己选择的道路是否正确,但是……就算那是如她所愿的赎罪的未来,现已背负某种使命的她,已经不可能再扭转方向了——这是她的选择所带给她的罚,同时也是在旅途最初与喵喵签订的代表“约定”的契约,就像是选择食下禁果的亚当夏娃必须接受“死”的惩罚与逐出伊甸园的事实,自我的选择拥有着两面性,一方面意味着自我的觉醒,另一方面却意味着承担身为人类的罪。有罪必有罚。

更何况如此固执己见的她,同时也不愿去背弃约定。

“所以说,你的愿望真当如你所言……只是赎罪?”记忆中的女王突然将视线移向了那双眼睛,她的话音里稍带踌躇,皱起的眉头下,一双祖母绿色眸里辗转出异样的光。“难不成,你是在怀疑那个堕天使到底有没有得到救赎?但是,现在的你可无法找到答案。”她自顾低语,于是高昂起头、呈现出一副睥睨的样貌,“以至于你这位拥有那双眼瞳的罪人……想要去往乌托邦找寻确切的答复,我说的——对吗?”

那是一针见血的话音,清清晰晰地响彻在她的脑海,抓着她整个精神脱离了躯体,就像心脏被锁链狠狠揪紧了似的,胸口持续性地发闷、甚至使魔女感到了一股窒息的滋味。然后,许是意识到什么般,雪凌最终抬起头,那叠手写履历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抵在了自己面前,钥匙清脆的声音尚在耳畔回荡,桌子后头的抽屉早已敞开。

“那么,请看看这个吧。”

“按照程序而言,在场所有人的过去……一是他所身处的国家地区为他提供履历,二则针对那些无履历者,我方将去往外界核实,以确保万无一失。”

“但是……你的记录却始终为无。没有家乡,没有国籍,也没有任何有迹可循的过去,就是完完全全的一张白纸。”克莉斯多突然压低了嗓音,使那段说言只有她们两人才可听闻。雪凌能清晰看到那被虚假的文字补充得完完整整的履历,虽说都是用着近似于希洛塔语的迈西尼文字,她还是能理解某段句子的意义,那完全就是一副伪造的文件,无论是国籍还是生平,都是虚伪的假构而已。精灵族的王始终那双眼瞳凝视着她,一如既往的祖母绿里许是抹上了异样的颜色——或许是属于晨曦的绯红?

“这样……真的可以吗?”她也压着她的嗓子,用极其沙哑的话音吐露出一句语来,就像是即死的寒号鸟发出的最后一声哀嚎。可是,对方却皱了皱眉,若有踌躇流露在那双眸里,纠缠着悲哀藏在了眸光底下,克莉斯多知道自己正在犹豫,她颤抖着手将履历收起,然后狠狠锁回了那已经丧失了猫箱状态的抽屉中。仓促的声音回响起来了。

“……我也不明白。但是,我知道一点,协助罪孽之人赎罪,是神灵所期望的事情。”精灵族的女王小心翼翼地说道,一双眸里闪烁着异常璀璨的光芒。雪凌不知道她如此执著甚至于走向“叛路”的意义,但是,代表智慧的神灵或许就藏在她的目光间,变成静止的印象、在视线中凝滞了亘古。

“这是我的判断……是我的选择。更况且,既然晨曦选择信任你,我也会选择去信任身为罪人的你。即使,我不知道这个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拥有自我与理性的人,在做下选择时,总有可能犯下罪过——难道不是吗?”

话音转即飞散在魔女的耳畔,像是数不尽的鸽子四散在了天边,她只觉自己正在堕落,是犯下原罪者从神圣的伊甸园上直坠下来,直到那四颗星从视线消逝,亚当与夏娃的选择染红了本应圣洁的白蔷薇。雪凌知道自己走向的是一条未明的路,眼前人同样是的……或许,那两个犯下原罪的人也是如此,按照神灵所赐予的理性去判断神灵,做下第一次选择后,却走向了吞食禁果的道路。

她的原罪,不仅是人的罪,同样是那双眼睛,是那双从出生时便拥有的罪恶的红瞳。

“那么,就请戴俄妮修小姐打开通往神界的道路!”伴随着那高亢有力的声音,克莉斯多迅速退居于后,将自己的身子藏掩在山脚阴翳里。当时迟,那时快,这位直脑筋的天使、戴俄妮修竟嬉笑着从高处俯冲下来,那头橘发倏忽伸展,在脖颈微歪时呈现出了一副圣灵降临的画面——也就是在曙光从天使身后渗透出来的瞬间,或许是被其壮势鼓舞,魔女只听得一阵喧哗,她看到人们狂热地瞪大眼睛,叫嚣着挥拳将手举向天穹,除此之外是其他羽翼扑扇的杂音,几位身为先锋的天使紧随其后,她们飞速聚拢过去,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座纯白的“塔”。

“噔噔铛!看来大家很欢迎我啊!!!那么话不多说啦!我们得赶快走了——”这位天使龇牙大笑着,她竟然没有再多说什么废话,而是慢悠悠地将翅膀收回来,整个人乖得和个饱食的雏鸟似的。这真是一副反常的面貌,真让人怀疑是不是有人在她出场之前给她塞了什么灵丹妙药,或者是用奇奇怪怪的食物把她叫闹的脾胃都填得满足。当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到她身上时,黛俄妮修却飞速抓出那把刻有烈焰状雕花的长弓,将箭尖直指向不远处的空地。

“她要干什么?!射箭?那,那里有敌人吗?!”

“难不成要弄个大魔法把我们全体传送出去?”

“军,军事演习?!”

“无聊。只是上面附着了魔法。况且。那并不是箭。”趁着周围人已经陷入骚动的状态,贝雅特莉切不禁窃窃私语,她一甩自己的大袖子,像是只从墓中立起的僵尸,将手悄无声息地抓在前方天使的羽毛上,这一举动吓得那家伙倏然耸起肩,扭头刚想要回瞪时,一旁的卡依纳娜迅速将贝雅拉到侧边,打算以此来掩饰她们的不良行径。当然,那只眼镜蛇也因为这股拉力而怪异地僵在了半空中,发出了几声嘶嘶的叫闹。

“没,没什么!我们真的没有碰你的……”她尴尬地解释着,顶着那副皮笑肉不笑的笑脸,将贝雅强行搂在自己的手臂间,可惜……身边人的手早已暴露了她的行径,大把羽毛被掐在那双手里,已经完完全全地从翅间扯下。没等前边的天使斥责几句,周遭喧闹又齐聚向了远处,橘发的天使此时就悬在半空中,不紧不慢地将弓收起。

——当那支箭扎破云霄发出一声轰鸣时,它竟在接近地面的时候变得扭曲,像是飞速旋转的罗盘剥离了一切颜色,转瞬化归纯白、变成逆时针绕转的空洞乍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道路已经先行敞开了。

“那么我们就先走了!黛俄妮修我会在对面等候你们的到来!!!哟吼吼吼!!!”说着,她扭头向众人比了个手势,然后迅猛地挥开大翼,整个人都像是根利箭似的、旋转着俯冲向了空洞里头 。这家伙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家了,或许又有什么耐心的人在幕后开导了她,起码让她可以在众人眼前乖得像团毛球——不过,理所当然,这是不可能维持太久的事情。在黛俄妮修被光芒埋没的下一瞬间,后边的几个天使紧随其后,一齐没入了纯白洞口里,就像是被圣洁的白蔷薇所吞噬似的。

“弗罗沃兹。队伍……好像分成两部分了。”拥有一双红色眼瞳的小圣女站在山崖高处,低声提醒着身边的人。透明头纱随风飘荡着,犹如寂寂燃烧的火苗摇曳在黄昏苍渺里,她只是自顾观望着崖下的军队,那身从家乡带来的民族风裙子亦是被掀起,露出那印有十字架花纹的长袜子。旁边蓝发的修女漫不经心地昂起头,她双手交叉托着自己的后脑勺,一双眯起的眼睛若有若无地向下窥望,看着那如蚂蚁一般渺小的人群直接交涌,分成了两大完全不同的队伍。

“是啊!一部分直捣魔界,另一部分呢!便进入神界支援,这可是那位女王大人的想法。”弗罗沃兹毫无所谓地说着,她单腿稳稳站在那里,根本不在意自己是否会因为平衡问题而摔倒在地,目光左看看那位名叫斯薇忒实为甜党咖啡女的慢性子女孩,右瞧瞧这位始终盯着人群、摆出一副忧虑面孔的后辈,然后……就这样盯着雪绒瞪了许久许久。时间仿佛就在那瞬间凝固,直到——

“喂!我说你,有什么心事没说出来吗?!要说快点说,不要像这样憋在心里了!你脸都青一块紫一块的了!!!”她高声嚷叫道,惊得雪绒猛然耸起肩膀,和只受惊的野兔似的顾盼四周,当然在下一秒钟,弗罗沃兹就一把掐住她的脸颊,硬是掐得对方大叫起来才可放手。“你倒是说啊!我脸哪里青一块紫一块了!?你怎么知道我有什么心事的!?哈!!!你这叫做自欺欺人!!!”雪绒也怒气冲冲地回敬她,她狠狠地抓住弗罗沃兹的手腕,硬是往身侧扯去,或因平衡问题,对方整个人都即将摔倒似的歪斜下来,仿佛一只摇摇欲坠的风筝。

然而那家伙立即耸起身子,反而抓住雪绒的另一只手,将对方扯到自己的胸口上。然后乘机松手、把一旁的斯薇忒也挽在她的臂膀间。

“你这几天不都这样唉声叹气的吗?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相思病!连一点儿内幕都不打算告诉我们!鬼都知道你有心事!斯薇忒,你觉得呢?”弗罗沃兹立即扭头,朝身边人狠狠一瞪去,等到斯薇忒慢悠悠地点头说了声“是”时,她又迅速回头,伸手指向山崖下的那群队列,“我猜,你视线所指的地方,该不会是左数第40列13排的那个戴帽子的吗?和你印象中的那个家伙很像?”没想到这眼神敏锐的家伙居然轻松说出了她的目光所指,尚还随手拍了拍雪绒的背部,震得她又嗖地直起背来。

“……怎,你怎么这些都知道!?我,我确实在意她,怎么着!?更况且她,她已经远离那个……已经决定去相信神灵!打算为了赎罪而战斗了……”

“但,但是……”她突然有些想哭,就连声音都变得低落,颤抖着、让外人无法明白她所表达的确切含义。就像是孤独燃烧的烛火沉没入夜色里,带着它寂寞的外袍将身姿掩匿。

“你想说什么,都呈现在脸上了!不过照你所说的话,那个魔女果真在这儿?还加入了这个队伍?这未免也太岂有此理了吧!?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对方猛然皱眉,若有错愕藏在那双眸里,继而被骨子里的厚黑与厌恶规矩的心性压在了底下。“我特么才懒得告诉你!鬼知道你会不会去哪里找茬!”然后雪绒高声吼着,用食指狠狠戳了戳弗罗沃兹的脑门,气势大得都将对方逼退了几步。只不过,那家伙并不在意她无礼的行为,而是猛然摁住小圣女的肩膀,将她的头强行扭向空洞的方向。

“别再瞎嚷嚷了!在你浪费时间和我叫嚣的时候,你所在意的那个人已经跑远了是不是?”

“弗!?弗罗沃兹……?”雪绒整个人都不禁僵直,她错愕地将目光移向远处,看着数不尽的队列一齐步入了空洞中,最后就连一丁点儿人影都被视线剥离。心脏仿佛即将掐入嗓子眼似的、在胸口砰砰直跳,裹挟着目光在人群间徘徊许久——这位小圣女只得深吸一口气,或因那股强烈的紧张感触动了神经,她感觉自己整个胸口都麻痹起来,若有电流在肌肤上窜动,拽得背部肌肉都僵硬如石。这时弗罗沃兹狠狠抓了抓她的胳膊,引导着她的视线聚往远方一点。

最后,熟悉的人影终于乍露于目光中,处在人群罅缝里,黑压压的阴翳将整个身姿都压在了底下。圣女发觉自己瞥见了那双眼瞳,和她一样的,是独属于罪孽的猩红色,只是绝对的死寂将其掩埋,就像是葬身于飞雪中似的。

那是前往神界的队伍,雪绒清清楚楚地明白,也知道这是条永远不准回头的路……一旦那重要之人作为战争的一部分一脚踏上这道门槛,就算是身为圣女的她,就算是身为妹妹的自己,也无法再挽回任何——或许一切都将成为死局,是一根已被掐死的结、永远都轮不得解开的一天。

已经没有时间了。

“不,不行了……她已经快……”那是一声气若游丝的哀鸣,隐匿在鸦叫刺耳里,将她的耳膜扎得生疼生疼。雪绒只感觉全身脱力,她以为自己将要跪下,视线已经模糊不堪、此时颤栗地凝视着那儿,将麻痹的滋味布满了整个头皮。这时候,身边人者的手掌猛然拍在她的脑门上,使她僵直地一魔怔,甚至连那双眼睛都瞪得老大老大。

“在想些什么啊你!要过去就过去!别再浪费时间了!!!我说你是后辈就是后辈,没见过你这么没主见的!!!”

“这是你的事又不是我的事,要去就赶快去,要告别就告别,要拉她回来就拉她回来!别墨墨迹迹的,我允许了!”弗罗沃兹厉声叫嚣着,用食指狠狠戳着雪绒的胸脯,在她一扭头的瞬间,原本不紧不慢的斯薇忒居然以极快的速度点了点头,就像是被按了什么加速键似的。

“……好奇怪。”

身处下方的魔女莫名感到了踌躇,她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用那双眼睛遥望着山峦高处。纯白的鸟儿消失在了天边,是传达旨意的圣灵将福音带往人间。

已经不需要再止步了。她呢喃着,揉着生疼的太阳穴、用余光瞥往那道空洞。孤独绽放的白蔷薇就在眼前了,雪凌明白这是自己唯一的路。

——弗罗沃兹与斯薇忒不知为何在那瞬间僵住,少女坚强有力的声音恰恰回响,一字一句响彻云霄。

“我会……做出自己的选择的。”

“谢谢你们!弗罗沃兹前辈,斯薇忒前辈。”这位小圣女的眼神骤然变化,继而坚毅取代了踌躇,淡淡阴翳将神情虚掩了。她一转过身,脸上的迟疑全然散尽,那双坚定的红眸里暗藏温柔,暮光正巧照耀在她的面庞上,为头纱与粉发镶着了一层金边。

“那么,我去去就回!”她忽然微笑,整个身子就向后倾倒,像是从天边坠落的鸟儿。落暮的昏黄将她包裹了,那头粉发已然四散,凌乱地浮摆着、在她一脚踏上法阵的瞬间又猛一下沉。心脏在胸口砰砰直跳,带动灵魂失去了驱壳的管束,踏在法阵上的声音如同玉碎……这是多么沉重的滋味,又是那么的不真。

“还有……四秒。”

雪绒只知自己正在狂奔,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顺着法阵组成的阶梯直跃下去——像是离家的大雁冲入队中,妄想寻到它唯一的家人——最终,蚂蚁的群体整个僵滞,它差点就被打散,犹如黑与白的五子棋被猛然掀翻在地。

“三秒了……”

“真的……可以吗?弗罗沃兹。”斯薇忒低声问着,她不禁抬起头,指尖将钟面指针悄悄移动。若有踌躇藏在那双眸里,在霞光中若有若无地隐匿了。

“毕竟有些东西,如果不主动去追逐的话,就永远都找不到了。”身旁的修女只是呢喃,她顾自扶住自己的圆顶白帽,发出了一声含笑的轻嗤。

“还有一秒。”

也就是在那一霎时,最后一层台阶被雪绒踏得粉碎,趁着那推攘的队伍已然陷入凝滞,这位小圣女将眼前人一把推开,对着那个正将踏入空洞的身影,对着她记忆中最为熟悉、最为亲近的女孩,高吼出了那句话语。

“回头吧!!!雪凌……!!!”

那是近乎嘶哑的声音,如雷贯耳地扎入魔女的耳畔。

“我,我可以带给你救赎!!!”她不知道自己为何道出这段说言,整具躯壳就有所行动。面前的魔女似乎在这一刹那猛然僵住,在昂首向后方斜睨的瞬间,她们突然四目相对,即将渗出鲜血般的红瞳里……唯有寂寞与悲哀才可共存。

——时间就此凝固,伴随着齿轮卡壳的声音,罪孽的双眸终究对望。

就像是本应一体的两部分回归了曾时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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