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囚
“那么,我们就开始会议吧。”奈洛维希迅速站起身子,他漫不经心地昂起头,冷光立即覆满了他的半身,像是为他落下了星辰似的——高翘的长鬓发飞一般卷曲起来,是蜗牛缩进壳中的瞬间,外壳的螺纹被记忆念写了。
“众位亲卫队的成员——”那声音冷冽异常,是复刻后的文字被裁纸机绞为一团扭曲无形的渣滓,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扎得彻骨。黎明的惨淡光辉从东方渗透,顺着绸缎交织编成的罅隙、沿着那缠结的幽谷与延伸下的影翳,在魔王脸上洒落斑驳——是扑裹上来的罗网,在已被撕毁的空隙里扯露了眸中强硬。沉浊的影子凝固在他的脚底,如同铅水一滴一滴地淌下,黑暗将之吞噬,掐出胃液、将它挤压在了恐惧的怀中。
“……诺埃洱,你是情报属的至高负责人。这次可否请由你先开头致辞。”直到毫无感情波动的话音朗声言道,它冷幽幽地缭绕在夜色郁沉中,是无情的烈火将黑夜灼烧了个口子,带着一团团烟尘喷涌上来,如同为仪式而筹备的黑幕布、裹在第三者异常阴暗的面容上。亦在抬头的刹那,若有齿轮卡壳的声音在暗处回响,随与表针移动般的咯吱声,少女的整个身子都在晃荡,犹如即将沸腾的蒸汽壶摇摆在咆哮与静止的临界线处,甚至连一旁的报时鸟都在叫嚣,丧失控制般的陷入癫狂。
这时齿轮转动的声音戛然止住,少女迅速直起身子,用戒尺半掩着她的嘴巴,像是在举着一把羽扇。她轻悄悄地扬起嘴角,那头卷发为耳廓包裹上了一圈蓝紫色,轻翘虚掩、藏起了发根的浅天蓝。
“是,普莉丝大人。”异常柔美的话音忽就回荡起来,如同从海面浮起的泡沫,声音浅荡在那片寂静里,在最终的最终,沉没入了一种缥缈无寻的状态。众目立即直勾勾地转到了她的身上,名为诺埃洱的少女自顾鞠了一躬,怪异的金属制翅膀垂在她身后,衬与她朋克风的大洋裙,倒是华丽得像是被精心装扮的布娃娃。
“噢呵呵~作为情报属的长官,诺埃洱很荣幸能站在这里,为大家梳理梳理此刻的局势。若能——以此顺应魔王大人的期望,为这次战争添一份力量,就是我身为魔族的至上光荣了~”她昂起头,将掩蔽单眸的桔梗花清清晰晰地显露,纯净的浅金色藏在另一只眸里,只是它毫无光泽、阴沉沉的如同死物,是将色彩完全吞噬的黑幕,没有一点儿光能够穿透进来。“众所周知,我们亲卫队实际上是个体系完备的情报部门。从那位大人建立以来,我们一直秉持着忠诚、独立与尊重的口号,作为魔界的影子巩固、维护秩序,握紧无上的力量,将妄想破坏安宁的势力搅毁。”
“情报属一直以来是亲卫队的主要力量,它拥有着与这一部门同样的命名,怀抱着无上的爱、荣誉与信仰。现在,正是我们该出场的时刻了~啊!啊~说吧!我们是什么?我们的付出究竟是为了何物?”声线立即被抬高了几分,清朗动人地回荡在夜色的舞台中,是尽情宣泄灵魂的高声部,在骤然落下的幕布中洒满灰尘。伴随着高跟鞋踏下的那声回响,她迅速将戒尺指向暗处,于是又将音律压低,像在弹音阶似的一字一句抬高上去。
“我们是影子,亦是居于高处的冷杉,作为至高者的拥护,将奉献出自己的全部力量,甚至是存在本身!”诺埃洱忽就将自己的戒尺高举起来,像是个沉醉于乐曲的指挥家,带动整个身子都轻快地转起圈来。她完全忽视了那机械卡壳的回响,而是在那瞬间伸展整个肢体,整个人在骤然落下的灯光中呈现出十字架般的状貌。
“那么我就进入正题吧~虽然还想再聊聊我们的追求与宗旨,但是对众位而言,似乎不太需要的样子?”金眸忽而眯起,挟着眸光游移到何者的面庞上,映在镜片薄光里,终被刺眼的绯红色完全吞噬。“那么,请问魔王大人想要了解哪一方面的情报呢?一股脑儿把那些有用的没用的完全交代,可不是我的行事风格哦!”她摇摇食指,嘴角始终保持在那夸张怪异的弧度上。
“讲快点。我都想回去休息了。”暗处的男子自顾嚷嚷道,他漫不经心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将斜刘海随意摁在了手心底下,那双腿毫不顾忌地搁在桌上,甚至把魔王的面容都遮挡了个严实,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行为是否有所僭越。在诺埃洱小声讪笑的瞬间,奈洛维希微昂起头,他忽然抬高话音,于是清清晰晰地道出了一句话语,“神界军队的动向,包括精灵族的打算,我倒想听你细细到来?”
“——噢噢!距我方情报属所整合的资料呢~第一啊,我想你们这群呆子都长了眼睛?从这张图中解读解读天使主力部队所处的方位——应该能做到的吧~”话音毕落的刹那,诺埃洱整个身子居然迅速伏了上来,她作为第三者夹在魔王与普莉丝中央,单手轻轻搭着绯红恶魔的肩膀,另一只手虽想探出,却又明显藏于背后。奈洛维希的刀刃已从鞘中抽离,坚硬的刀柄狠狠抵在她的下巴上,那更是无法用肉眼捕捉的动作,就连自诩拥有完美速度的诺埃洱也为此惊惶,然后阴惨惨地发出一声哼笑。
“想要伤害宝贵资料的行为,作为情报属的长官,我可不会允许哦~”说着,她极其轻快地一后倾,在魔王收回刀刃的下一瞬间、慢悠悠地将地图从袖口里抽了出来——那很明显是一幅依仗记忆描绘而成的神界地图,同样的,也是魔族多少年来所积攒的智慧结晶。密密麻麻的符号标在地图上方,在刚开始看到时,或许会由此陷入为难的境况。不仅如此,上面的所有文字注释都是复杂的凯格斯语,若非魔族,多半会因语言障碍而放弃解读的机会。
“喔?看样子,当前局势和我所想并没有多大偏差。”奈洛维希不免冷哼,他十指相扣、若有所思地搭着自己的下巴,一双黑瞳不知凝视着何处。视线在人与人之间周游辗转,坠入黑暗徘徊久之,“不过……在敌军背后,那个还未查明领导者的新部队,倒是让我有点在意。”说着,魔王眼色一变,暗藏冷硬的眸光忽就瞪向诺埃洱的脸,当看到那副始终皮笑肉不笑的假面时,奈洛维希毫不犹豫地抬高嗓音,将他的质问清清晰晰地表露,“那么,第二点呢?”
“第二点啊~当然多亏了——”
话音在夜色织就的丝网游荡了久时,是掰开迷宫的动势敞现于耳膜之底,被那声轻嗤洗刷得一干二净。继而火苗的暖光肆虐入眸,为那特有的祖母绿色染及了狂热的绯红,火花强硬地霸占了瞳孔,挟起灼焰、在迷失的精神里横冲直撞着,奴仆慌乱的喧嚷声徘徊四处,聚入那潭肮脏污浊的死水,终被搅成一团僵湿丑陋的烂泥。克莉斯多站在漆黑昏沉的夜色中,遥望众仆高举火把,在寂静的城镇里聚集起一团坠日,又被时间拉拽得狭长、仿佛永不熄灭的孤星在宇宙的法则中织连成网,在毁灭的瞬间里中寻求在永恒,在复归的过程中抓寻着新生。
——不,宇宙从来都不在意什么毁灭,不在意什么往生,无所谓爱,无所谓恨,更是无所谓自己在部分的眼里是什么“至高”,一切对它来说皆是尘埃,不需动用任何精力去认知,也无论管辖与不管辖。
她以为自己就站在那个架空的城堡里,是树木的根系孤独扎在了夜幕中,汲取不曾注意的养料,被尘世万物逐渐高捧为神。练兵仍在继续,这难以抛下的山芋随着时间越来越烫、越来越灼,终于沦到了连她都想立即抛下的程度。克莉斯多始终坚信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但是她又厌恶着纷争,厌恶那个被血染得猩红的世界,厌恶绝对的立场,厌恶着……兵戎相见——她知道这是矛盾,但是又必须做下选择。
就算世界会因此变成一块冰冷的石头。
手持火把的奴仆们往远方分散了,她再也看不清阑珊灯火下的人影,看不清她所熟知之人,看不清已经前往远方的挚友,她找不到对自己来说最最重要的女孩,就像是将数不尽的沙子掷入大海里,在银河中寻觅着那颗回眸瞄见的繁星。这时异常凄冷的风吹刮而起,肆无忌惮地撩起她的薄纱裙摆,狂妄万分的、渗透进每一寸肌肤中去。克莉斯多突然感到了揪心,她挣扎一般蜷起身子,像是无依无靠的斑鹿正舔舐着疮疤,夜晚过于寒冷了,不知是外界的冷还是心头的寒。
“姐姐……!姐姐!”那是一声迷幻的叫闹,如同粘稠的糖水将心坎浑然裹住,把甜丝丝的滋味渗透进来。亦在那一瞬间,克莉斯多猛然一怔,整个身躯倏地陷入了僵死。风声忽而惨厉地嚎叫起来,掀起奥蒂莉亚的童音,在耳畔驱之不散地纠缠……
她回来了吗?!
“奥蒂——”克莉斯多仓皇地回过头去,却只看到了空无一人的廊道,没有任何余外的声音,且无任何外人的身影,方才那耳闻只是上苍的假意,是欺瞒,或许又是一种无端的嘲弄——可惜可惜……孤身一人的新王竟被夜色封冻,被名为“妹妹”的存在囚禁在了脚底一隅。她突然感到了脆弱,感到分道扬镳的飞鸟已被焚为死灰,一股异常的空虚感逐层侵入,将她的自我坚守啄食成了一团已死的蜂巢。
“你得赶快去休息了,克莉斯多……”局外人的声音倏忽回响,将她脆弱不堪的意识、连同着呼吸一把拽往了现实。与夜色相争的煤气灯剥离了黑暗的主导,直到灯光暖黄覆上新王的面庞,为她苍白的脸色虚饰了一层假面,克莉斯多才惊觉自己处在现实中,漆黑头发的精灵族高举灯盏,将她俩的影子划分向了全然二异的方位。“我知道你很在意妹妹,但是……今天已经足够了,克莉斯多。”名为洛莲的精灵忽然抬高声线,本应温柔的嗓音此刻却不免显得刺耳,如同尖针倏忽扎入王的耳膜。
“……我知道……知道。”
“很抱歉为你带来了不愉快的想法,洛莲。”在灯光暖黄从她脸上移开的刹那,克莉斯多忽然压低嗓音,若有脆弱的流光在瞳间瘫软了,带起僵死的灰霾卧在她的眼眶底下,是已经枯萎的爬山虎伏上了风化残破的高墙,不需几年,就会化为一团无分形骸的飞灰。漆黑的精灵只得叹惋,将手中灯盏重重地摁在了地板上。
——伴随着一声空洞彻耳的回音。
“您是王,而我是臣子。”
“既然担起了这种重任,就算是我,您也不能轻易妥协。”她微皱眉头,将脖后的白兜帽迅速戴在头上,掩蔽住了她那乌黑不见底的发缕,唯属于黑夜的特征被隐藏了,就连面容都掩匿在丑陋的阴霾里,让克莉斯多暂时无法看清她的神色,“同样的,小公主的失踪并不是您的错误,我们会尽力而为,但是也请您做好……一刀两段的准备。”
“……”
“……你一直都是这样。就算是抛下情感,也会尽量保持着理智去判断是非利弊。”精灵族的女王兀自抬头,似在回忆什么般半眯眸子,那必是被灯光勾勒出的极美的曲线,顺着她纤长的脖颈流泻下来,带着那寸残影坠落到夜之精灵的脚踝上。洛莲不说半话地转过身,似在摇头的同时将帽檐拽下,她们同时僵死在脚下一隅,最终只剩下了若有若无的呼吸声,直到何者开口,迟钝而不安的话音里、许是挟着无可奈何的余韵。
“我可否试问一句。神使们的事情,现在怎么样了?”她似在转移话题般顿了顿音,于是回过头,踌躇不定地扬起嘴角。那双眼瞳里忽而泯灭光辉,是作为异类的漆黑沉匿在夜色里,不属于白昼,同样……也不属于夜晚。
“她们会在第二轮军队出发后离开。”那是毫不犹豫的应声,清晰有力地彻响在耳畔,寒意刺骨与余音纠缠,是尖锐的音键将鼓膜吞噬了,它乍尔辗转、混入喧嚷嘈杂的风声里,终究沦得了个模糊不清的结局。克莉斯多似乎恢复了王的威严,她顿了顿声,若有疑虑暗藏在那双祖母绿色眸里,在深邃的眼窝里、覆上一层迷蒙不定的阴霾,“在神灵答复之前,我方会好好照顾那个女孩的。”
“那么您觉得,那些人类是在向您欺瞒着什么吗?”
“……即使我不了解她们的内幕。但是,很可惜,我从她们眼中看不出半点假意。”她低喃着,许是确信什么般发出一声轻哼。克莉斯多一直有着异于常人的直感,或许是这个族群永不说谎的特质与王的血脉赋予了她此等才能,又约莫是精灵族皈依神祇后得到的恩赐,在与外人双眸对视的瞬间,无论是虚情假意还是讹言谎语,都无法逃过她的眼睛——只要对方还拥有一寸感情,那种独属于“谎言”的不自在的眸光,就能被她轻易捕获。
那时也是同样,从妄图赎罪的红瞳的魔女眼里,她竟无法看到任何虚伪之物。那必是无法轻易解读的眼神,冷冽、无心且是异常淡漠,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感情般的,剩下的唯有无穷无尽的“执”。就像是即将死去的老树深深扎根在一隅地里,依附着所谓的“希望”,将那早已褪尽叶子的虬枝、竭尽全力地抓往天穹顶上——那并不像是个忏悔之人,反倒更像是个妄想求生的蝼蚁?换而言之……或许赎罪就等同于她的生,作为魔女活着的唯一动力,驱使着她做出选择。如同一个毫无自我、毫无灵魂、只为执行的机器。
但是,又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克莉斯多无法解读出那种感觉。仿佛一粒种子深埋入行尸走肉般的驱壳里,在贫瘠的荒野里生长着,在死的边缘求生,在生的驱使下簇拥向死,妄想突破名为土壤的肉体的束缚。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自我意识”,但是又被掩藏在那双无法看透的眼瞳中,在已经僵死的面容的掩饰下,它的概念竟变得异常薄弱。或许连灵魂本身,都没有意识到那粒种子的存在。
趁着晚风暂止,她半阖起那双眼睛,若在休憩似的、留下朦朦胧胧的余光睨望着灯火熹微,直到视线中的一切都变得不清模糊,是污浊及肮脏之物被一股脑儿咽入下水道里,记忆、知识以及一切杂念都被暗处之手包裹,在绝对空无里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这时雅而高昂的声音周游直转,挟与鞋跟清清晰晰的回响,在昏暗的室内掀起一阵余波,仿佛那段广为传颂的天鹅舞被重新演绎,人偶般的少女亦在这时附下身去,她的左眸被桔梗花掩蔽着,蓝紫色卷发包裹她的耳朵,此时此刻更像是一朵盛放的繁花。
“第二点啊~当然多亏了公主大人的参与。”诺埃洱昂起脑袋,优雅地提起了自己的朋克风大裙摆,噙满笑意的眸光里似是映入了何者面容,那是覆上一层浅金的绯红色,虚掩在睫翳层层中,与错综复杂的情感糅合成了一团无可言喻的肮脏颜料。普莉丝忽然昂首回眸,趁着深不见底的黑暗,镜片寒光冷幽幽地扎了上去,像是在混沌里用火星烫了个洞口似的,亦是一面无懈可击的明镜、将他人的目光狠狠抵在了外头。
“……”绯红色的恶魔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彻骨的视线紧盯着诺埃洱的单瞳,直到对方乍哼了一声嗤笑,齿轮转动的回音又一次传来,清清晰晰地晃荡在众人耳畔。“真是没想到啊~虽然一开始所有人都不认可这一行为,对公主大人的能力也抱着绝对的怀疑态度,不过,噢呵呵~”那紫发少女忽而轻笑,她摇摇食指、将指尖贴在自己微红的唇瓣上,“可惜,对比我们的专业人员,这根本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嘛~她能做到这一程度,就勉勉强强算她合格吧。”
“首先~我方得知精灵族征召的混合军队,现已兵分二路,一路向上援助大天使安琪拉的天使军;至于另一路,将要跨越黑色的奥罗克洛,由此进入我方领海,然后——”话音戛然止住,在金眸与黑瞳相对视的瞬间,亦等魔王点头示意,诺埃洱于是将戒尺狠狠打在自己的手心上,她歪了歪脖子,目光似在隐隐窥望着何者,若有轻佻藏于眸中,然后便是转瞬即逝。
“在交代给您具体的可行方案前,我就再提提其他重要的情报吧!神界的使者,听说是个直脑筋又粗暴的家伙,精灵族赐予了她以圣树枝干打造而成的金箭,那种武器和大天使所用的圣剑一样,会给我族带来不可逆转的损伤。当然~针对圣剑与普通天使的武器,皆有我方分析其表面对于魔力的抑制程度,介于这种有趣的新武器没有分析资料,我们也无法做出对比研究。所以说嘛,如果能找到样本,那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你的意思是,需要塞琳想办法得到样本?但是,就算她做得到,真的能全身而退吗?”奈洛维希的声音突然冷沉下来,他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就连原本卷曲起来的长鬓发都拉得老直,一双黑眸忽藏疑虑,死死盯着诺埃洱的面庞,甚至在与她对视的下一瞬间,僵着这个动作持续了久时。“也许可以~也许不可~您也知道吧?这个战场并非是个早已决定结果的戏剧,而是——我方与神界的一场赌局。”对方忽而抬高嗓音,发出一声尖利的嗤笑,她一提裙、机械似的将身子直起,戒尺虚掩着她锐利的尖牙,咯吱咯吱的齿轮声扎得刺耳万分,“为了赢得这场赌局,我们不仅需要经验,也需要足够的筹码呢~”
“……我会仔细考虑的。普莉丝,现在我只想听听你的意见。”漆黑的魔王忽而扭头,面容直接就投映在了恶魔的镜片上。
“确实,我也难以信任雪凌先生现在的能力是否能胜任这一职责,但是,如果她选择去做,我也会尽全力去协助她的。更况且说,她是最有可能达成这一任务的存在。”那一字一句清清晰晰,是玉石忽而从天间坠下,在阶梯落出一声轻灵彻耳的回响,这声转瞬就吞没在了黑暗的浊铅中,被无从揭露的幕布藏蔽入庄严逻辑构成的时间里。这时,她猝然住声,像是被裹尸布抹去了视野、呼吸与听觉似的,诺埃洱的戒尺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却又转瞬移开、使她一时恢复了自己正常的知觉。
“那么我们不妨提提下一个情报~据说呢,精灵界使用了一种能压榨魔力的法术,用这种极端暴力的方式去分辨所征之兵的魔族身份,这可是在之前战役中前所未闻的手段噢!你认为呢?技术属的小穆蒂~”诺埃洱立即挥尺直指长桌对处,或因所指方向有些不太对头,坐在少年身边的男人立马挪到了更侧边,在中间拉开了个极为宽敞的空席。少年疲惫地昂起脑袋,一头短发被皮筋干净利落地扎起,几根杂毛耷拉微翘着,此时此刻不免显得颓然万分。他穿着长筒形的紧身大衣,那双困倦的眼瞳始终半眯,被刘海阴翳虚虚掩着,在目镜被他随手拽下的瞬间,连一丁点儿瞳色都没有暴露出来。
“……哦……嗯……确实是,我们……呃,已经在研究应对技术了。”他喏喏地附应了几声,甚至那双眸子都被目镜完全藏在底下,连给外人瞧瞧的余地都不留一点。短发的浅蓝色与漆黑交织,随与耳环锃亮的银光,倒是勾勒出了一曲奇妙的交响乐。当然,在得到回应的瞬间,诺埃洱就和个舞蹈家似的一转身姿,一步一步地挪近过去。金眸目不转睛凝视着灯光那处,等待着那位真正决策者的开口应答。
“虽然不清楚他们在何时研究出了这等法术,不过看样子,神界有很大几率会利用此阵击溃我族。诸位必须尽快行动了。”魔王特有的腔调语调渗透入每一寸纤维中,像是持久性的钟响在夜幕回荡,拖挟着声线的忽而拉高,那是铿锵有力的字句,毫不留情的、将未臣服之物尽都压倒。终于只剩下了恐怖而美丽的部分,如同裹尸布暴风骤雨般落下,罩住了在场每一个哆嗦的影子。伴随着身姿站起,在灯光依附着罗网覆上的霎时,高挑体态立即在桌上拉出了个狭长狭长的剪影,高大、肃穆又显得异常纤细,黑刀的影子折返在了地面上,锐利万分、像是能将万皆烦恼都一刀两断似的。
“那么,就开始下一个问题吧。”伴随着他一弹响指,轻浮却庄重的声音忽而徜徉暗处,如同灼得通红的铁链从香炉中直挂下来,打在无止尽的阶梯上、将刺耳的回声一再拖长。趁着寂静将一切卷覆,报时鸟怪异的叫嚣声突然高窜起来,异常神经质地将思维霸占,带着荒诞的嗡声猛然扎入他们的心头。亦在下一瞬间,不知何处忽有嘈杂掀起,纠缠起无法歇止的耳鸣在脑海肆虐,这时刺目的阳光从天际渗落了,带着异常的灼热感侵入少女的眸中,缠覆着瞳孔的猩红,使她不禁感到了一阵眩晕。
晨曦万分疲惫地摁了嗯自己的太阳穴,或许是在这一日目睹了太多惨剧,就算她尽力不去思考,那种魔族与天使残杀的血腥画面仍然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甚至还带起了胃部的反酸。若有猩红的薄膜在视野覆上,带着倦意深埋在她的眼皮间,是沉甸甸的凝脂在睫毛聚集,一时使她难以睁开那双眸子。
“再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要出发了。”这时,身边的警卫员刻意压住声音,在她耳畔悄悄低语道。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那根法杖连同编发一起、被皮带紧束在了身后,摇摇晃晃的倒是如同蝎子的尾巴。
“将军就在那里。”苏克佩恩忽而拍了拍晨曦的后背,即使她用到的气力极轻极轻,这沉甸到过分的手套还是传达出了一股重压感,迫使晨曦整个身子嗖地紧缩,像是只藏在树间避雨的鸟儿。她异常疲惫地抬起头,面容里只留下了粲然的浅笑,许因整个身体实在是太过沉重,晨曦一时难以顾及自己的仪容,只得随意地为那头红发扎起了个单马尾,凌乱不堪的发缕虚掩着她的眼睛,某种意义来言……这种毫不精致的打扮真不是她可以忍受的事情。
“啊,谢谢你一直陪着我,苏克佩恩士官。”
趁着那过分的寂静,晨曦突然回过头,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轻声道谢。她使劲上扬起了嘴角,眼睛微眯如同月牙,眸光在瞳内飞掠辗转,带着淡淡、浅浅的血腥味,这时视线遥遥窥望向了远方,她们身处的队伍已与主力军队交汇了,处在一种看似分散又相对戒备的整顿状态里,医务官正拖着他们的背囊来回奔走着,魔界葬十字的袖章呢,此时此刻更是醒目异常。或许是瞧到了某个熟悉的人影,她迅速抬手、略显仓促地将头发顺理整齐,然后顺便移正了那漆黑的高脚帽。
“西雅~看样子半天没见了——想我了吗?”绿发将军只听得那轻佻而甜腻的嗓声从远方传来,绕过人群黑压压的阻掩,毫不留情地钻进了她的耳朵。趁着身边人已经结束了报告,她一转过身,目光快准狠地瞪向声音的源头,然后直勾勾地打在了少女的面庞上。晨曦轻轻推开苏克佩恩搀扶的手,她持着那把镰刀、摇摇晃晃地迎向了人海——纤细的身影忽而被人群吞没了,阿丽西雅无法从那漆黑的轮廓线里察觉到任何鲜红。在昂头窥望的瞬间,暮色正巧从瞳仁侵入,不知从何处洒落的光辉刺目异常,使将军那双习惯于黑夜的眼睛不免有些发涩。
“……怎么会有闲心想这些东西。”等着嘈杂渐起,阿丽西雅才用极低极低的话音悄悄应道,她随心所欲地髋立站着、似将回身又并未回身的样子,直到那挟着血腥味的风儿卷起了她的单马尾,少女的红发乍被吹拂,那是极其刺眼的色彩,扎入瞳间比暮色更甚。忽然不知何者抹去了时间,将军惊觉晨曦的面容出现在了自己的视野底下,漆黑的高脚帽子几乎就要顶到她的鼻尖,她低着头,而对方却抬着头,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凝滞了好久。
“呃——这位风尘仆仆的……极乐鸟小姐……?”阿丽西雅刻意拉长了声线,用极其古怪的语声重述着那随意的绰号,沙哑的嗓音未免过分低沉。
“呀~看来西雅你没怎么受伤,那我就安心了呢~”这时晨曦微笑着扬起嘴角,她随手掀起军外套的一角,使将军模样的玩偶在这刹那完完全全地显露出来,只觉阿丽西雅的神情忽然变得古怪、难堪而僵冷,那双眸子被覆在刘海阴霾下,趁着恶魔们喧嚷嘈杂的叫闹与此起彼伏的命令声,竟显得有些可怕阴沉。而晨曦根本就无视了她的表情,而是半眯起那双眼睛,慢悠悠地道了一句,“喔?如果西雅你能好好戴上你的护身符的话,那我可会更加安心的。”
“我怎么可能带这种麻烦的东西。”将军随口回了一句,她单手叉腰,目光在晨曦稍显狼狈的面庞上若有若无地游走着,微皱的眉心里似藏踌躇,是连绵不绝的蚕丝纠缠着疑虑、被一股脑儿裹到了眼窝最为深沉的阴翳里。“比起我,你好好担心下你自己——起码还说得过去。”这时声调忽就抬高,清晰有力地打在少女的脑海内,和水波纹似的扩散开来。阿丽西雅并没有多说任何,终只留下那昂首余光,绕过晨曦鲜艳异常的红发,停留在苏克佩恩皮质手套微露的银白间,跨过黑压压的人群,在迟暮的云翳间徘徊久之。
没有太阳的影子,唯有无端洒下的光辉在他们身上游走,直到所有人都被裹在万分诡异的色调中,是下水道附近五彩斑斓的油脂忽而溃散,为当前环境更添上几分若梦的迷离。
在远方嘈杂再次掀起的瞬间,阿丽西雅立马转身,遥望那群俘虏被他们的军队押送过来,车轮轱辘在高低不平的石地上回旋响彻着,为首的天使被死死禁锢在魔族特制的木枷锁里,脖子被锁具紧箍着,双手、双脚甚至翅膀的镣铐亦被锁在那近似于长方形的木制机关里,在整个枷锁被司刑的魔族推动的刹那,伴随锁链的声音刺耳地回荡起来,他身后的天使一个个被拷住双手、箍住翅膀排成一条长队,几个掌管刑具的恶魔正持鞭狠挞着,惨叫声与怒斥声此起彼伏地传来,与正接受着医治的伤病员们形成了一种着近乎镜像的反态。
“看来还算是有所收获?”忽然,晨曦用那向来温润的嗓音轻声问道,她随意将双手别在身后、小心翼翼地站在了将军的侧边。
“这并不算大捷,虽然我们用一定量的损失成功逼退了天使的部队,但是……从这次大战的境况来看,我方战力总体居上,光说是人数就能完全碾压那些天使,这场理所应当的战役——呵,充其量只是在耗时罢了!” 阿丽西雅倏忽昂头,声线被她毫无自觉地抬高了几分,凌厉的光辉在绿眸中辗转,其中不免流露出了一丝血色,“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前往预想之中的地点,好好整顿整顿这番队伍,下面的支援估计没多久就会到了。”
“至于那个天使,从情报上可知名为埃斯贝尔,总觉得这个无差别攻击的疯子在打什么算盘。”她不由自主地嘀咕了小句,若有疑虑暗藏于瞳,收敛在了微眯的眸光里。在视线睨向被俘者的霎时,阿丽西雅随即扛起她的巨剑,像是醉酒了般的走上前去,晨曦与那位警卫员小姐紧跟在她的后头,看着将军在天使面前举起剑来,用锐利的剑尖直指他的脖颈。车轮回音刹那停滞,随与指挥者高昂有力的号令声。
“在你接受拷问之前,我就给你一次机会。那么!请你一五一十地交代给我,你这家伙到底在盘算些什么?!这位——荣获大捷的天堂勇士?”
“啊哈哈——”可这无分男女的家伙竟咧嘴惨笑了声,那双绿瞳掩匿在刘海阴霾下,只留癫狂的猩红色在眸底肆虐着,于那耷拉的眼角里深埋下了血污,他僵硬地歪了歪脖子,像是将那根脊柱从这截开始直接折断似的,血花斑驳绽放在他的白军服上,从翅根处蔓延开去,堆砌了一层诡异而丑陋的深红。“啊啊~您的心思还真是单纯得很呢~”天使最终轻飘飘地道出了一句话来,他半眯起眼睛,等着那位魔族将军的神情变得古怪,然后竟将声线抬得高昂,如同歌舞剧上最最闪耀的主演。
“我英勇、正义而美丽的阿丽西雅将军,您果然,果然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完美的魔族!!!啊,多么美妙~能和这么多美妙的、被生存意志所支配的个体共处,真是绝对完美的,是毫无瑕疵的天堂——”在阿丽西雅与他对视的瞬间,他竟痴迷地笑了起来,甚至整个身子都开始颤抖,若有红晕从鼻根泛上,将那双眼睛挤得扭曲,在此时的场合下不免显得万分诡异——看样子这情况根本就无话可谈。“哼。”将军倏忽皱起眉头,她只得随口咒骂了一句,扭头甩开她的单马尾辫子、转身便是离开。
不知何时何刻,若有轮声嘈杂在回荡耳中,轱辘轱辘踌躇不定。马车内的男人用怪异的方式裹好了他的袈裟,一头乱七八糟的白发未经打理,蜷在脑袋上、活像是个供鸟安乐的巢穴,他一边嚼着干巴巴的面包,一边抚摸着他鼓鼓的行囊,狮鹫整个蜷起挤在他的身边,只留下一隅狭窄的居所,使“羊角面包”只能紧紧倚靠着窗户,用自己大大的面庞挡着帘幔,那双藏蓝色眼睛静望着这漆黑深沉的夜空。
那是几近永恒的黑夜,存在的唯有自灯塔而来的虚假的光,在名为“白昼”的时刻阴森森地笼罩了整座小岛,等到“夜晚”时,便将灯光渐渐退归入了世界东边。
——他们都是在神之御令下的黑夜的囚徒,是忘却自己罪行的罪人,是将怒火撒向天空的奴役,亦是在醉生梦死的战场之上麻痹自己的种族主义者。
“呜——”狮鹫恰时发出一声诡异的嘶吼,迫使“羊角面包”紧紧摁住了它的鸟喙,趁着那好伙计撑开嘴的瞬间,将怀中面包一把塞进这大鸟的嘴里。看着狮鹫心满意足地将它咽下,男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小心翼翼地甩了甩手,眯起眼睛紧盯着那位面戴黑纱的驱车人。于是这家伙顺便拍了拍狮鹫的身子,掐起那浮夸的声线,妄图用他诡异的演技解释这一情形,“呃……叫你减肥你不减肥,现在好了,刚刚吃完晚饭兄弟你就饿了啊……啊……?”
“魔界公车管理条例第四十四条,不得携带大型危险性宠物进入马车。”
这时机械性的语声突然传来,伴随着车马疾停所带来的长久寂静,“羊角面包”只听得一声清清晰晰的“请”字,未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连带着包裹与狮鹫,被车内的鬼手一股脑儿推了出去。当他们刚好在土地上站稳的瞬间,马车就疾驰回转,在他们面前随心所欲地拐了个弯,刺眼的灯光扎痛了他的眼睛,灰尘掀起覆了他满面,最终只留下此起彼伏的喷嚏声,连环塞入他的鼻里、半饷儿都未能停歇。
“……我们走吧,是时候要开始徒步旅行了。”不知过了多久,无法控制的喷嚏终于消停。他龇着牙齿笑了一笑,举起自己塞满干粮的大包裹,慢悠悠地向着远方行去,月牙般的眸子里似藏着漂亮的品蓝色。
狮鹫紧跟着他,直到完全藏身在了夜色里,一人一兽形影相依,却完全不像是夜晚的囚徒。
亦就在这时,男人哼起了他从未听闻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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