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车窗。
快要靠近车站的时候,随着前方车头传来的一声悠长的鸣叹,原本人声鼎沸的车厢也渐渐地安静下来;湍急的蒸汽与云雾混杂在一起,远方泛红的薄暮淡然地笼罩在山野上空。
纪望侧耳贴在玻璃边沿,零落的雨珠攀附至窗缘的声音清晰可辨;梅雨过后就是夏天,他久违地坐上了回到这里的列车。
刚刚他做了一个梦,是那种千篇一律的噩梦,多到他已经不再会被惊醒。
但是睁眼之后,唯一的印象仅仅只是梦中躲在门缝之后年幼的自己,还有缝隙的火光中透出的血色的身影。
列车开始减速后,厚重的车轮轧在枕轨间开衩的缝隙中的节奏便越发明显,一般来说,再有五分钟左右的时间,蒸汽车头就能踏踏实实地停泊在月台旁边。
这里不能算是他的故乡。
但准确的说,这里是他为数不多的留有回忆的地方。
战争已经过去了十年,时间为这块大陆带来了新生,同样带走了过去的悲痛与哀伤。
他的养父也没能躲过时间的枷锁。
于是收到讣告的他,推辞去学校里期末最后的魔法科实践考试,匆匆忙忙地赶回了这里。
「嗯,看起来终于到站了。」
想到这里,纪望起身在头顶货架上翻找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挤在一边的皮箱,侧身挨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最终抵达厢节末端车门的时候,月台的末尾刚好缓慢地经过玻璃的另一面。
「啊,小伙子,能借个火么?」
倚靠在门边的大叔看他走了过来,给他递了一支香烟,「...我不是很擅长火......所以说,年轻人,你肯定是会的吧。」
「不好意思...」
纪望皱了皱眉,看起来在这站下车的人也许真的不多,「我不喜欢火...还有,我要下车了。」
「这个村子啊...」
对方叹了口气,从衣兜里掏出一盒泛潮的火柴,用力地在侧壁划了几次,但是失败了「...你是这里的人么?」
「...算是吧。」
列车完全停了下来,前方又传来一声汽笛的长鸣。
「这个村子么...」
对方似乎在默默地念叨什么,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强行将卷烟塞到纪望上衣的口袋里,「...姑且问一句,你听说过这个地方的传闻吗?」
「...没有。」
纪望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便没再理会。
因为是小站的原因,自然也不会有乘务员过来帮他推开车门,这时候汽笛又响了一次,纪望赶紧跳到了月台上。
是没有顶棚的车站,稀落的雨点拍打着月台裂纹的石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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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啦,终于肯回来了呢。」
——眼前撑着伞的少女名叫纪语,是老爷子的孙女。
当年还是战争的时候,养父的独生子死得也很早,在收养了自己之后,据说是因为当时年幼的自己因为害怕,嘴里只会战战兢兢地念叨着‘爸爸’,久而久之,老爷子也将自己当成了他的儿子。
但实际上,如果纪望没有记错的话,他只比她大一岁。
「...小少爷,还是叔父大人......或者说,我应该叫你爸爸?」
纪语眯着眼睛,将伞柄递给他,远处的斜阳终于隐于天际,沉闷的云层便失去最后一点偏折的颜色。
「...回来要待很久的吧?」
「...一个暑假?」
纪望回答,身后车节摆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不一会儿,蒸汽缠绕的原地遗留下的焦煤味也被雨水沾湿,
「还有,玩笑不要乱开...」
「...吵死了,你是老头子嘛?」
纪语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瞥到他上衣口袋中刚刚被强塞的卷烟「...真是的,开始抽烟了么?」
「没有,你知道我不喜欢火的。」
纪望顺手将卷烟抽了出来,想到随地乱扔似乎不大好,只好又塞回口袋里,「...我还有些东西想要调查。」
「调查...啊......」
「...怎么了?」
「没什么...」
纪语似乎楞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
「...总之,欢迎回来......老爷子的葬礼还没结束呢。」
「这应该是第七天了吧,现在还保留着原来的习俗啊...」
尽管纪望知道,养父是自己的恩人,把自己从噩梦中带出来,将自己抚养长大,送自己去城市里学习......
他也只是隐隐的觉得,养父知道那一年发生的真相,从养父生前对自己复杂的情感之中,他也能隐隐地感受到,那是一种被隐瞒的真相。
但是,不知为何,他依旧没有那种‘他已经死了’的实感,也不愿意参与那一套繁冗的仪式。
这绝不是一种他该有的情感,纪望知道,所以他最后在学校准许的情况下延迟了最后一门考试,在养父死去的第七天赶回了这里。
「你是爷爷的儿子,这一点不会改变。」
纪语有些不耐烦地看向他,「...第一继承人,不论有没有习俗之分,你应该第一个到场的。」
「...很抱歉。」
纪望不敢直视她的双眼,他们正走在临山的坡道上,沿着这里修建的小路没有灯光,大概从十几年前就一直是这样,
「......那个是什么?」
他指向山坡斜侧的一处黑影,雨点打在那边未完工的石头建筑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新修的屋子?」
「烦死了...」
纪语好像有点生气,「...我不知道。」
「嗯?」纪望看向她,她便立刻转过头去。
「...我回来了。」最后他这么说,两人已经走到养父留下的宅院门前。
老爷子原先似乎是村里的大户人家,于是宅邸也选在村落中条件最好的地带;但此时漆黑的屋子孤零零地伫立在雨中、连夏夜的蝉鸣也不再加以矫饰,多数物是人非的感叹面前,大概也是这种景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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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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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了...」
村子的墓园依傍在山坡上,战争时期过后这里洒满了花瓣。
山脚下有一栋旧时留下的小教堂,虽然养父生前似乎没有信仰过这些,但是死去的时候,村民们依旧自发地为他在这里举行了葬礼。
「...谢谢你,父亲。」纪望跪立在墓碑前,三束鲜花很快就被雨水沾湿了。
新砌的清灰色石碑与周围潮湿的野草格格不入,夜晚尘泥的土壤已经开始释放出夏天的气息。
「...神父叫你过去一趟,我先回去了」
虽然纪望说过自己还记得路线不用她带路,纪语还是一言不发地将他带了过来,「...还是老样子,钥匙藏在门廊左边第三块木板下面。」
「...神父?」
「教堂啊,教堂。」
纪语不耐烦地指着他的鼻子说道「...只有你没看过遗嘱了,这种事情还是早点弄完比较好,你不是还有东西要调查吗?」
「调查...吗?」
纪望笑了笑,「嘛,这种事情也只是说说而已吧,过去就是过去,是这样的吧。」
「你这个人...」纪语转过身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于是最后又嘱咐道。
「...对了,今天回去就早点休息吧,估计神父会催促你去收拾爷爷的遗物,那种事情还是放到明天...比较好。」
「...比较好...啊。」
纪望默默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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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些了」
神父没有多说,递给他一张信封,
「你的父亲生前将地窖的钥匙交给了我,现在是时候还给你了」
「嗯...」
纪望拿过信封,隐隐约约能看到里面似乎有两把钥匙。
「对了,这个也给你」神父又拿出一张长符的字条「上面是你父亲自愿捐赠的清单,麻烦你帮我们整理一下,到时候我会派人去取的。」
「...捐赠?」
「...哦?」
神父抬起头,眯着眼睛仔细地端详着他。
「你不知道吗,我们准备建一个战争纪念馆,现在也在收集史料啊。」
「这样吗...」
纪望想起过来的路上看到的那座新修的建筑。
「哈哈哈哈,看起来你真是好久没回来了啊,纪望。」
神父忽然十分不合时宜地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小时候你也是这样,总之欢迎回来,现在情况大概就是这样,村子里的事情都是我在顶着,所以不介意帮个小忙的吧,小少爷?」
「啊.....嗯、哈哈哈哈...」
纪望有些尴尬地陪着笑,他实在是记不起面前的这位年过四十的神父究竟藏在自己记忆的哪一处。
「那就这样吧,你可得赶紧收拾哦,最好明天...」
神父又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纪望只能面带笑意地点头答应。
「——对了!那就明天吧,明天中午我会叫林落过去找你的」
「林落?」
——纪望想起来了,原来他小时候为数不多的玩伴竟然是神父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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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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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时候纪语已经上楼了,漆黑的夜光笼罩着走廊的每一处角落,因为是下雨的缘故,明明才刚过了满月,今夜的云层却不能透出半点月光。
老宅战争时期留下的创痕还依稀可见,只不过近年来被老爷子重新翻修了一遍,原先正对着后院的地下室入口也不知被移到了哪边。
「是这里吧...我记得应该是这个位置...」纪望端着烛台有些茫然地在屋里打转,反反复复绕了几乎有三圈以后,才发现原先地窖的石梯早已被掩埋,入口换作了后院副房里那块上了锁的木板。
「——沙啦。」
沉重的木板被推开,手中偏隅的火光穿过脚边的木格照出扶梯下的浮尘。
烟尘弥漫,许久难以逸散。
顺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端着烛台来到了这个阴冷潮湿的地下室,方寸之地内各种稀奇古怪各色的道具堆满了这间屋子。
但最为显眼的却是面前的那个棺材大小的石柜。他把烛台放到了一边的书架上,烛光晃了晃,在边墙上打出摇曳的灰影。
「这是什么…」
他好奇地敲了敲这个筝形箱柜的上方,柜子发出空荡荡的回音。
「空的…么?」
他开始寻找这柜子有没有什么缝隙,又拿起蜡烛让火光一点一点地移动。
「…咦?」
最后他只找到侧壁的上一个类似钥匙孔的凹陷,凹陷上有一圈奇怪的六芒星的纹路,除此之外还有几行模糊不清的文字,四处严丝合缝地像它本来就是个空心金属块一样。
「…对了,我应该还有一把钥匙…」
纪望稍稍犹豫了一会儿,又翻出神父给他的清单,很明显,清单上并没有提到过什么类似棺材的筝形箱柜。
「那就稍微看看吧…」纪望自语道,虽然刚刚纪语似乎专门提醒过自己不要在今天下来整理东西,不过只是顺便看看的话,应该没什么关系的吧。
「…诶?」
——钥匙与凹陷处的锁钥确实完美无缺地匹配在了一起,然而在钥匙只进去不到三分之二的时候,纪望却发现自己无论怎么用力,钥匙都像被锁住了一般,没办法再拉动。
「…不是这样的吧?」
眼前箱柜的侧壁缝隙处渐渐地渗出了几丝微弱的金光,光芒顺着石面的纹路迅速地蔓延,锁钥上的法阵也凭空地投影出了一块儿奇怪的图案——
「这个图案是…」
纪望有些迟疑地坐倒在地上,似乎想起了什么。
「是…老爷子的纹章?」
.
「.........噗!」
「嘶!」
「砰!」
——随着缝隙中金光最后的一次闪烁,纪望下意识地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而等他再次把烛光照向那个打不开的柜子的时候,他看到的却是另一幅不合常理的图像——
.
「…啊。」
柜面的盖板不翼而飞,棺材的阴影里静静地躺着一个人偶般的少女。
又或是少女般的人偶?
这一刻的时空仿若静止,烛火也不再颤动,他屏息凝神地楞在了离它三步远的地方,仿佛是担心走下一步的扬尘会弄脏她完美无瑕的面庞。
「唔…」
白色长发的人偶睁开了眼睛,缓缓直起身,呆呆地环顾四周,最后停留在他的身上:它的瞳孔也是银白色的。
.
这个时候雨终于停了,淡淡的月光顺着头顶的木窗,安静地洒在两人之间。
今天是既望夜,满月过后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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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
人偶转过头,微笑地看着纪望
「…请问、您就是唤醒我的……主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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