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噩梦
天文十六年十月,清水城。
第一场秋雨刚过,空气中已经感受不到夏天的热气。清水城庭院里的鹿威敲打在岩石上,一片枫叶随声落下,在人工池上蘸出波澜。
坐在母亲面前的康宗,脸上带着怒色。
“康宗…”
“母亲!没有经过我允许,擅自走出江尻城!是谁给你吹了耳边风?让你出此下策!”不等面前拜佛的母亲转过身,康宗就质问道。
“下策?你打算把家督之位传给一个五岁女童;双目闭塞,不知今川家的细作就在身边,你说我这是下策!”万筑所也面色通红。
康宗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母亲,“说我要把家督之位传给雪子?细作?母亲你究竟在说什么!您已经隐退,当着家臣的面擅作决定!让我颜面何存!”
“你忘了自己的兄长和父亲是怎么死的了吗?!不能让清水家混进今川的血!我这都是为了……!”
“我才是家督!到此为止吧!母亲,我命令你回到江尻城去,如果再擅举妄为…”
“清水大人,”移门被内侍推开,打断了康宗的怒喝。
康宗意识到自己的脸色极差,将语气放缓下来,“怎么了?”
内侍迟疑片刻,“光…光清寺主持,寺社奉行善寺大师,三…三天前,圆寂了。”说完低下头去。
康宗的身子僵住了,在大脑里反复确认着自己听到的信息,“三天!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康宗暴跳如雷,向内侍大吼。
“大人,光清寺向所有公卿贵族发了悼函,唯独…”
“为什么!”
“这…这个…”内侍抬头偷瞄万筑所,“在下不知道。”
康宗僵硬而又缓慢的转过身,怒目圆睁的看向万筑所。
与此同时,位于大宫城外今川阵中的今川军军事,太原雪斋本阵。
传信足轻将一封信交到雪斋手中,急忙又奔向下一地。
雪斋拆开信件,看了一眼便眉头紧锁,又像是懂了什么,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随手将信件扔进了身前的火盆之中。
“善寺,你的意思,号友明白了。”
身穿黑甲,内衬淡红衫,腰间别着和身高不成比例的三把长刀,头上系着一圈白色的头巾,阎雪的身影出现在阵布前,并朝雪斋走来。身后的朝比奈泰亲紧跟着雪子,善寺看到雪子,微微一笑,“真是有劳雪子殿下了。”
阎雪坐到一旁的矮凳上,护具虽然能让阎雪行动方便许多,但是 坐下时无法弯腰,一直得挺着背也让她肩胛酸痛。“到今日快半个月了,义元公日日议事,只让久能元宗大人在敌阵前制造摩擦。”
“呵哼哼。”雪斋笑了,“雪子殿下,贫僧有一事希望和殿下商量。”
“雪斋大人请说。”
“在说这件事前,我想先考考殿下。”雪斋转身,取出一张骏河相模甲斐的领国图铺在桌面上。
地图?
“雪子殿下,你可知道,义元公为什么一直不主动出击?”
雪子笑了,“知道,义元公是不想白白浪费部下,打一场敌军必撤的战争。”雪子注意到雪斋的眉毛挑动了一下。
“哦?那能否告诉贫僧,雪子殿下怎么知道这是一场,敌军必撤的战争?”
“北条进犯骏河,本意不在于攻下骏河,而在于削弱,使得骏甲相三地的平衡不被打破。”
“那殿下认为,北条军什么时候会撤退呢?”
“快了。”
“哦?”
“等到北边的武田家,结束与山内上杉家的战事之后,不论输赢与否,他都会出兵攻打北条家的津久井城。”
“这又是为什么呢?”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有人会愿意自己的家门上有两个大窟窿吗?”
“看来殿下已经把战局看的非常透彻,殿下愿不愿意,跟随贫僧修习?”
跟你修习?让我出家?!那这以后不也得改名叫茶子了?!不好意思,我选择善寺。
雪子行了一礼,“我当然愿意在大师处学习,只是我已打算向善寺大师拜师,况且雪子愚笨,怕是在雪斋大师身上学不到什么东西。”
雪斋闭上双目,“呵呵呵,学不到东西吗?雪子殿下看来还没有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我的天,你还有脸说,这不都是你们这帮老骨头合起伙来坑我吗?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惹到那老太太了。
“想必是父亲希望义元公身边有清水家的人陪伴吧。”
“殿下,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大师,和尚还能来这一套?
“可以,大师想赌什么?”
“我问殿下一个问题,把答案写在手上,如果殿下的答案和我的答案一致,我便不再强求,如果殿下的答案有误,便到贫僧麾下修习,如何?”说着,雪斋在手上先行写下了还未问出口的答案。
“好吧,大师,请问问题是?”大不了我耍赖就是了,我才五岁,也没人会和我计较,哈哈,老和尚,想不到吧!
“殿下可知道,义元公,在这场战事结束后,会想什么呢?”
今川义元会干什么?上洛咯。
阎雪没有半刻思考,将答案说出了口,“上洛。”
雪斋的眉毛挑的老高,“哼哼哼哼哈哈哈...”雪斋大笑起来,将手上的“织田”遮住,“看来,愚僧确实没有可以教殿下的东西了。”
一阵凉风吹来,吹起阎雪的鬓发。
“大师,天冷了。”
十月底,武田信玄与上山宪政在小田井原合战,武田家大败山内上杉,终于在十一月初,武田信玄命家臣出兵北条,北条氏康的一万三千大军,终于也在天文十六年十一月,结束了与今川势的对峙。十一月十八,距离善寺的圆寂已经两月,阎雪回到清水城中。
庭院的水池里已经铺满了一层红叶,雪子和室的大门紧闭,朝比奈全副武装,端坐在门外,他的双眼布满血丝,眼睛发肿。和室内,阎雪一身白衣,头系白绳。阿泠,广桥直冈以及一名光清寺的武僧皆跪倒在阎雪面前。雪子看着摆在面前的一只布满裂纹的绿色茶碗。
她的视线转移到了广桥身上,“查了吗?”
广桥抬起头,“是,殿下,虽然茶叶不见了,但是我在碗中闻出了洋地黄,相比定是那茶叶有蹊跷。”
阎雪面色发白,看向武僧,“这个碗…”
“是,这个碗是师傅圆寂那天,万筑所夫人赠送的。”
“殿下…”
阎雪伸出手,打住了广桥。手掌的正面的指甲印深的发白。
“希望殿下节哀,贫僧告辞。”武僧向雪子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说吧,广桥大人。”
“是,在清水城内,能知道这洋地黄药性的,只有三人。”
“你,甾山,还有谁?”
“善寺大师…”
阎雪又看向了地上的茶碗,目中似乎有所思量。
茶叶是你烧的吗?善寺大师,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呢?
善寺的死,意味着阎雪对光清寺完全失去了控制。阎雪的心像是被人一丝一丝的往外抽,善寺是她最信任的人,是在这个时代最理解她的人,可她知道此时不是哭的时候,此时阎雪能够非常清楚的感受到身边的危机感,这种危机感并不是她装作五岁小孩,躲在康宗的身后就能熬过去的。此时的她有什么呢?自己的祖母与自己为敌,武将又是一边倒的支持鹤之丸,自己的父亲康宗也无法全盘操控局势。阎雪感受到了来到异世之后第一次如此的无助。
“哈…”阎雪冷笑一声,“是我失算了。”
“殿下…请振作起来。”
“小姐...”
移门被人推开,朝比奈低头跪在门前,“殿下,既然知道是谁干的,为什么…”
“光清寺葬礼那天,唯独没有给清水城悼函,我父亲不是傻子。如今过去两个月,甾山在哪?我祖母又在哪?你是让我去找父亲,还是直接带你去杀了甾山?”阎雪说着说着,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声音也哽咽起来。
泰亲把头压低,“我从小在光清寺长大,直到十岁回到骏府,善寺大师就如同我的亲生父亲。”他猛地抬起头,两行泪痕已经挂在脸上,“我深知殿下不是普通人,只要殿下答应在下此仇必报,在下一定尽心尽力辅佐殿下。”
阎雪盯着泰亲,“此仇必报。”一滴泪珠再也无法承受,从眼睑中落下。
走廊上慢悠悠走来一个人,当他看到了强忍眼泪的阎雪时,停下了脚步,但是随即又走了进去,坐在阎雪面前,月代头被刮得很干净,清秀的面庞虽然已经被岁月凿出了痕迹,但是也让他有了一种独特的成熟。
阎雪像是害羞一般的抹去眼角的泪水,向面前的人行礼,“叔父。”
正胜看到阎雪,转头看向了坐在一旁的广桥,“听说阿雪救了吉村。”
“是,殿下总是能带来奇迹。”广桥低头。
“总是能带来奇迹的人,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的。”正胜寓意深长的对阎雪说,“阿雪,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养女,从此远…”
“谢谢叔父的好意,但是阿雪不能让善寺大师白死。”雪子毫不犹豫的打断了正胜的提议。
正胜摇摇头,“阿雪,你才五岁,又是女子,虽然已经堪称奇迹的被赐予了武士位,可你没必要活的像个男子。”
阎雪没有说话。
“善寺,是因为有人向母亲说他暗串今川,母亲才出此下策。再加上甾山的四处游说,你在随今川公出征时离开善寺,又没有建树,所有人都不愿意相信你有能力胜任家督了。”
“暗串今川?今川不是本家吗?何串之有?况且,况且善寺大师救了父亲的命!救了整个清水家的命!”阎雪几乎要吼了出来。
“我知道!兄长他也不知情!”正胜大喝。“而且兄长他似乎有要收你身边的侍女做养女的意思。”
“养女?”
“只是一个名分而已,兄长他害怕善寺的死,会引起今川家的怨恨,想收一名养女嫁到今川家。”
“父亲他怎么可以这样!善寺他不是细作!他是清水家的英雄!”
“雪子!”正胜看向雪子,“这是乱世,清水家只是小家,我们必须要做到万无一失,才能在这个乱世存活下去。”
“那我该怎么做?!我就要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亲信和朋友受到伤害吗?!”
“跑吧,阿雪,趁他们再次出手之前,你知道应该去哪。现在的你还太弱小,等你强大了,再回来。”
阎雪看着正胜真挚的眼神,脑中浮现出一个人影。
“小姐,奴愿意和小姐一起走。”
阎雪点了点头。
正胜又看向了身旁的广桥,“广桥。”
“是。”
“你本是今川家臣。”
“是,在下明白,殿下是在下的恩人,在下一定会全家跟随殿下。”
“有劳你了。”正胜朝着好友投去了信任的目光。“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下棋。”
“不甚荣幸。”广桥朝正胜行了一礼。
“叔父大人,我还想再去看一眼母亲,以及善寺大师。”
“不行,你母亲本就是今川血脉,这个时候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叔父!”
“阿雪,你的父亲和我都非常中意你,但是家里的情况复杂多变,家中各武将因为家督的事情闹得快要支离破碎,现在善寺一死,人人自危。”
“阿泠,去收拾东西,把钱都带上。”
“是。”阿泠立刻起身,朝隔壁屋子走去。
“广桥大人,回家准备吧。”
广桥点点头,站起身。
“雪子,听说义元公准备再次讨伐进犯三河的织田家,你带上我手下的一支足轻去吧,他们都是清水城的人,对你十分敬仰,想必能保护你,你也是武士了,武士没有手下和浪人有什么区别?”
“感激不尽。”雪子低下头去。
庭院里的日本枫又无声地落下了一叶。
与此同时,三河领吉良大滨。
绿底的木瓜花纹和左巴纹的背旗林立在吉良河滨的两侧,大战一触即发。一名幼小的身影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没有带头盔的他,头发乱蓬蓬的搭在肩上,也没有细心的梳理过。此人就是“尾张的大笨蛋”织田上总介,日后的织田信长。
“上总介殿下,这次算得上您的初阵了吧。”
信长踢了踢自己**的高马,马哼哧几声向前走去,并没有去理会身后方才上来攀关系的武士。“应该到了吧?”信长看向远处的山丘。
河滨上跑来一民马回,“殿下,加藤大人已布阵完毕!”
“哈哈哈,众人,随我来!不吹号角,直接冲锋!”信长回过头,兴奋的朝身后的骑兵们喊道。
“冲锋!”
“冲锋!”
一队骑兵气势汹汹的朝对岸冲去,对岸的瞭望手敲起了鼓来。
几个身穿护甲的武士从阵仗中跑出来,“多少人?织田的援军不是还没有到吗?!”
“大人!就一队骑兵!不过几十骑!”
“织田疯了吗?!”松平家的武士不敢相信的喊道。
“全军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身后的几人已经应声倒下,尖锐的号角声像是来自死神的呼唤,在松平阵的后方响起,一片火箭雨像是发光的雨幕,冲洗了松平的阵势。
紧接着,松平阵旁山丘上的织田士兵冲杀着冲出森林,两边一时间混战在一起。
战斗很快便结束了。
松平家的阵燃烧起熊熊大火,信长从大火中缓步走出,左手提着松平家大将的头颅,在众人的注视下,擦拭了脸上的灰烬和血迹。在意识到部下的目光之后,他举起左手,右手将长刀一挥。
“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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