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棋局
天文十七年二月。
甲斐领踯躅崎馆,大雪已经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气候湿润温和的甲斐领并不容易积雪,但是今年的这场大雪打破以往的常规,并且仍然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武田家的现任第十七代家督武田晴信(即日后的武田信玄),从初阵开始,他便相信大雪是上天赐予他战胜敌人的良机,是属于他晴信的特权。天文五年随自己的父亲讨伐信浓大井一族的平贺源心时,八千大军的武田军竟然对一个仅有三千守军的海野口城束手无策。大战近两月,已经准备撤退的父亲竟然让自己带着三百人殿后。晴信依旧记得当时父亲的家臣们看自己的眼神,那眼神是对一个失宠嫡子的怜悯,或者说,是嘲笑。在确认父亲武田信虎已经走远后,他听见了海野口城内平贺源心势的欢呼声以及庆祝声,于是他做出了人生中的第一博。在敌人庆祝胜利之时,他率领手下已经心灰意冷的三百众,杀入海野口城,本来已经做好赴死准备的他,仿佛得到上天眷顾一般,在那个下着鹅毛大雪的夜晚,海野口城大破。那天夜里海野口城燃起的大火,现在仍然在晴信的灵魂里燃烧着。这把火让他放逐了从来不赏识自己的父亲武田信虎,让自己保卫住武田家世世代代守卫的土地。
晴信今年二十七岁,这把大火重新在他的瞳孔中燃烧起来。他看向天守外丝毫没也减弱的大雪,身后家臣们的声音渐渐清晰。
“馆主大人,您认真的吗?!”粗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晴信面无表情,慢慢转过身,“这场大雪,正是出兵的吉兆。”
身后的家臣团中有个右腿残疾,左目失明的武士,此人便是武田家的军事,法号道鬼的山本勘助。他的面色严肃,他知道自己的主公正在想什么,几年前正是那场奇袭,才让现在的主公发现了他。但是此时的大雪非同寻常,贸然出兵必然会让兵士劳累不堪,现在已经是二月,这意味着此次初阵,要在一个月内解决战事,否则会耽误春忙,今年的粮食一旦歉收,晴信必然是舆论的首当其冲之人。
“主公大人,”山本勘助艰难地转过身,“同样的事情,一般是不会发生两次的。”
晴信因为自己的心腹反对而有些不悦,微胖的脸上皱纹隐隐出现,“勘助,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山本非常熟悉晴信,看到晴信这样问自己,他知道自己主公的决定是难以改变的了,不过好处是,这也说明他考虑到了之前家臣们顾虑过的事情,那么作为他的心腹,他想到了更好的回答,“既然馆主大人坚持,我认为,是不是去请今川家从后侧方支援我方?”
晴信也知道这是山本勘助最为强烈的反对信号了,但是他并没有改变自己决定的打算,“也好,就向今川写信吧。”
“你在说什么啊!山本!这种无谋的事情!”武田家大将,甘利虎泰粗犷的声音像一声闷雷在大厅里炸开,就连晴信也像是吓到了一样,“如果初阵,必然会影响到春种,到时候人心不稳,粮食歉收,一旦此阵败退下来,武田家就会腹背受敌!”
甘利虎泰身旁的板垣信方也朝晴信微微行礼,“主公大人,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在大雪中行军,会有损耗不说,将士们也会劳累不堪啊。”
晴信看到家中的两位大佬都如此反对自己,只好用出武田家的绝招,他望向大殿最里面的那面武田菱旗和一旁的一副赤红铠甲,“既然你们都觉得大雪之中无法行军,敌人必然也会这样认为,因而放松警惕,我相信盾无铠和祖上的战旗定然会保佑我们。”
听到主公把盾无铠和战旗搬了出来,这就意味着这件事没得商量了,这是武田家不成文的规定,只要搬出这两样武田家的传家宝,家臣们便不能多言,否则就会以破坏家内团结的名义,命不久矣。
看到家臣们都不再有异议,晴信非常满意,他继续望向庭院, “此次出阵,带上义信(长子武田义信)和四郎(即今后的武田胜赖)。”
众家臣面面相觑,长子武田义信今年十岁,四郎也不过五岁(历史上此时的真实年龄只有两岁),家臣们都不明白主公这样做的用意。很快,义信的老师饭富虎昌忍不住了,“主公大人,少主今年才十岁,就要把此次天气恶劣的出阵当做初阵吗?!”
晴信没有说话,继续看着庭院里的白雪皑皑,额头上的杂毛粘住了几片雪花,正在慢慢融化。走廊上传来喜庆的脚步声,脚步声后是侍女着急的呼喊声,“四郎大人!不行啊!那里是……”
四郎正准备在评定大厅的走廊前跑过,但是身子侧面一下子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自己瞬间就被父亲的体温包围。四郎知道抱自己的人是谁,他朝晴信露出个大大的笑脸,上颚的牙齿上空缺一颗,看来他正到换牙的年龄,“父亲大人!”一声很甜的父亲大人让一向冷漠严肃的晴信笑起来。
“噢!四郎!父亲要出阵了,要不要一起去?”晴信把四郎在怀里上下颠着,眼神中充满了父亲的慈爱。
“四郎要去!”四郎高举双手,做出一个万岁的动作,听到他这么说,晴信更加开心了,大笑着转身看了一眼不敢说话的家臣们,没有打算停留,“走!我们去做雪偶!”说着他大踏步的往外走去。
山本勘助看向走远的主公,家臣们一下子又喧闹起来,嘈杂的人群中,他看见刚才阻止晴信的饭富虎昌正在看他,但是并不是友好的眼神。
山本勘助当然知道为什么对方要这样做,于是嘴角微微扬起,朝对方行了一礼,艰难的用拐杖撑起自己,一瘸一拐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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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今川本家,骏府城。
明亮的和室里,烧开的热水咕噜噜的响着,雪斋把石壶取下来,放到一旁的木垫子上。面前早已经准备好了茶具,这是今天的第三轮茶了,一轮茶差不多要半个时辰的时间。从第一轮开始,自己的和室里就有个人朝着自己跪着,这让雪斋莫名的觉得不适。
雪斋感到无奈,“竹千代大人,你真的很有耐心。”雪斋深不见底的目光瞥了身前跪着的幼小身影一眼,“今川家的武家大人那么多,为什么您非要找我不可呢?”
竹千代穿着一身武家的正服,跪在雪斋面前一言不发。
雪斋放下滚烫的茶水,屋外传来阵阵鸟鸣,但是雪斋却已经无心品禅,“竹千代大人,为什么您觉得您这样一直跪下去,我就会收你为徒呢?”
竹千代的身板出现阵阵起伏,“我知道自己脑子没有雪姬聪明,武力也没有朝比奈大人那么年少早成,家务活对我来说也根本无法沾边,赌术,骑射,船技更是一窍不通,所以我想……”
“竹千代大人,贫僧平日修身养禅,对男女之事也是一窍不通。贫僧虽然收了雪姬为徒,但是雪姬的情爱喜好也并不是贫僧能够干涉的。”雪斋的声音非常悠然,但是他目光中的冷漠丝毫未变,终究是个六岁的小童,他已经把竹千代的心思看得一干二净。
“情情情…………情爱?!!!!”竹千代慌慌张张的抬起头,话已经说不清楚,满脸通红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雪斋的话太过直白,还是因为自己的小心思被完全看穿。“绝对!!绝对没有的事!!情……情爱?和雪姬?……我我我我……”
雪斋一脸黑线,“竹千代大人,如果您日后真的当上了三河守,继承您父亲的位置,我相信义元公会把雪姬许配给你的。”这句话的确不是没有可能,阎雪现在作为三河领今桥郡守,就是为了监视三河松平家,如果竹千代真的顺利的坐上了继承人的位置,那么让雪子和松平家联姻,既不降低今川家的地位,也能帮助今川家更加牢固的傀儡松平家的三河武士。雪斋不禁感慨,女子在这个乱世之中,仍然还是要受制于人的。“所以,只要竹千代大人您继续等……”
“不行的!”竹千代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这一声几乎是从嗓子里喊出来的,但是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和谁说话后,立马态度松软下来,“啊……雪斋大人……我是说…如果这样的话,如果这样的话……雪姬会恨死在下的。”
雪斋在刚才的一瞬间有些惊讶,他没有想到竹千代居然会对这件事如此反抗,刚才的那三个字让他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竹千代大人?作为武家的女儿,嫁人和不嫁人,嫁给谁和嫁到哪里,在这个乱世之中,有几个是自己能决定的呢?”
竹千代抬起头,双目圆睁,“不行!这种事情,是不行的!”竹千代握紧的拳头在地席上微微颤抖,但是目光中却满是坚定,“光靠等的话,乱世是不会结束的!”最后他稳定住已经开始打退堂鼓的内心,死死地盯着自己一向难对付的他人的双眼,大声的说出曾经在堺的时候阎雪对自己说的话。
雪斋的双目因为吃惊而微睁,他在竹千代的身上,找到了那个熟悉感的来源,刚才的那句话,就像是有个阎雪的虚影覆在了竹千代的背后。他如此坚定的不想答应这件他说不定是朝思夜想的事情,不单单是想凭实力朝那个传说一样的孩子靠近,而且他也同样对这个天下有所渴求吗?!
“雪斋大人!我想为那位大人做出属于自己的贡献,我想站在和那位大人一样的高度上!我不想就这样作为质子,作为一个傀儡被记载在乱世的史书上!”竹千代语气中肯,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把头死死地贴在地上,等待着对方的回复。
雪斋的内心已经被眼前这个不屈的灵魂震撼到了,但是有志向归有志向,一个人的天赋从一开始就已经定下了。世间万物,一个人的梦想,并不是努力就一定可以做到的,这个道理是身处乱世许久的人们最为清楚不过的了。
正当雪斋准备拒绝竹千代时,一个身穿褐色大纹的老人雷厉风行的从他的门前走过。老人浑浊的眼神飞快的瞟了一眼室内,当目光即将和雪斋对上的时候,老人似乎已经猜到了对方是谁,为了不想平添打招呼的麻烦,老人的目光很快的别向了前方。
雪斋皱眉了,他知道刚才的那个人是谁,这几日几乎天天出入骏府,但他却不是今川家的家臣。刚才那是清水家监物奉行甾山正秀,他刚才过来的方向,正是今川义员的会客厅。雪斋的身后感到一丝恶寒,有一种自己的袖子里钻进一条毒蛇的错觉。
果然,跟在甾山身后不远处的小姓(护卫的别称,一般是家臣家的子嗣),半跪在雪斋的门前,“雪斋大人,义元大人希望您尽快前去。”
雪斋微微点头,准备起身,但是他发现地上的那位又调成了干等模式。“竹千代大人,你的事我答应了,我要教你们的第一课,你们就一起学吧。”说完,还没有等竹千代反应过来,就朝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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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桥城的天气开始慢慢转暖,城下町(围绕主城的村落)也翻修的差不多了,随着人们听说今桥郡可以免除兵役的事,人们从三河和远江纷纷赶来。许多人甚至为了这里的一日三餐和荒地赏耕而不愿意再离开。今桥城和城下六町的人口迅速膨胀,就连本来全是荒土的野地上,据说都被迁来民占据,建立了大大小小的字(战国时期町级以下的村落,分为大字和小字,小字一般直接称为字),当然,想要在荒土上盖房子,也是要付钱的,但是农家更多的是支付了从外领带来的粮食。
今桥城的这几日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已经二月初,但是空气中居然有了春天的潮气。不过这对雪子来说是一件好事,听说城下町和今桥城六町的发展,她早就想出去转一转了。今天她带上阿泠和朝比奈,正在街上闲逛,作为类似导游的,正是离城下町不远的另一座町的佃令,平太郎。作为普通的老百姓,平太郎是没有姓氏的,就和阿泠一样。
有一点要提及的是,雪子正在打算在今桥城的城下町开设商业街,而且进驻今桥城的第一家店必须是卖大福的和果子屋,但是对于一个正处于饥荒过渡阶段的郡县来说,这显得有些不太符合现实。在众人的劝说之下,今桥城的第一家米座终于开业了,当然,米座是公家开的。也许只有雪子在吵闹着想吃大福的时候,她所表现出来的状态才最符合年龄吧?
平太郎毕恭毕敬的走在前面,深怕阎雪会一下子叫住他,然后就地来个三百六十度倒挂金钩什么的,往常还好,但是现在他不想让在场的阿泠看到自己的丑态。他也不知道自己对于阿泠是什么感觉,只是自从上回他在今桥城内差点撞到阿泠后,心中便每每想到对方。就在刚才,他的目光不受控制的向后望向阿泠,阿泠虽然年龄还小,但是却非常的成熟,她的身上似乎天生带着贤妻良母的光芒。
阿泠看见了平太郎的眼神,很自然的笑了一笑,这让平太郎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竟然还说出自己经常去田地里捉青蛙回家烤这样的莫名其妙的话来。平太郎还是会很害怕,因为如果自己对阿泠的不太一般的情感被雪姬知道的话,自己一定不是被吊起来那么简单了。更何况……听说雪姬喜好美色?这件事也是最近才流传起来的。一想到这,平太郎都要收敛一下自己的不太正常的神情。
“平太郎!”阎雪的声音不弱于一把滚烫的锭铁死死地按在他的背后,吓得平太郎一下子跳起来。
“啊?!是,殿下?!”
阎雪看到平太郎这样的反应有些奇怪,不免觉得自己是不是平时对他太过于严酷了。
“佃令是世袭吧?你父亲呢?”阎雪虽然在询问对方,但是目光还是不经意的看向街上的其他东西。今天穿的衣服因为要上街,不想太过于引人注目,于是就换的朴素了一些,是一件农家人经常会穿的淡蓝色小纹。浅色的花纹几乎看不太出来,如果不仔细看,有人可能会觉得这不过是一件简单的农装。可是阎雪腰间别着的赤鬼切,一个小女孩别着一把长刀走在街上不免还是有些引人注目。
意识到雪子并不是要询问他心里所想的事,于是放松许多,“父亲他早年总是随主公出阵,也多次死里逃生,但是后来有一次他为了救一名同乡人,一路把伤者背了回来。那年多雨,走到后半程几乎是膝盖跪在泥水里爬回来的,于是落下病根,腿脚从此不太方便。”
阎雪听完深有感触,内心之中居然对平太郎的父亲多了一丝歉意,“啊……我不该问的,抱歉,让你又想起伤心的事情。”
平太郎有些迷惑,“家父还健在噢,就在家中,只是手脚不便不再能适任佃令了,现在时不时出海捕鱼。”
阎雪的心情也好很多,说到捕鱼,她也意识到,高中地理曾经教过,有一股暖流沿着日本东海岸一路向上,被称之为黑潮。这股暖流也能让沿岸的气候变得突然温暖起来。这么说,平太郎的村落,捕鱼业相当发达吗?
“呐,平太郎,那你有没有听说过黑潮?”
“黑潮?”平太郎似乎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词。
“你们那里的渔业难道不发达吗?”
“大人,你别说笑了,渔业要是发达,我家母亲还会挨饿吗?”
?!阎雪诧异了,难道自己学到的黑潮也是在近代才出现的吗?不会吧。“你们难道没有遇到过一股黑色的潮流,然后里面有很多很多的鱼吗?”
………在沉默许久后,平太郎似乎有些忍俊不禁,但是他依旧死命坚持着不让自己笑出来,“殿下,你就别开玩笑了,黑潮没有听说过,到时听说过三河湾外有一条吞噬人命的吐火黑龙,黑龙封锁了整个三河湾,只要一出港,就会被黑龙掀起的巨浪吞噬。至于三河湾里的鱼,有时间捕鱼还不如老老实实种地。”
黑龙?阎雪非常困惑。
“不过,我们的村子里有一个富农,只有他能够顺利的出海到三河湾外,并且顺利的满载而归,啊对了,那个人就是我父亲当年……”
“平太郎!!!”正当平太郎打算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远处跑来一个身穿农装的男子,大喘吁吁,像是有什么急事。
“大伯,怎么了?!”平太郎认识跑过来的人是谁,连忙扶住对方,但是从对方焦虑的眼神中来看,不像是什么好消息,平太郎一时间想起了自己卧病在床的母亲。“我母亲她怎么了!”平太郎突然激动起来。
“不是!不是你母亲!是你父亲!”男子死死地掐住了平太郎的肩膀,平太郎意识到事情不对,正要撒脚往回跑,但是又有顾虑的看向自己身后。
阎雪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快去,这时,平太郎才敢放开步子朝前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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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川义元面带怒色,两颗乌黑的眼珠注视着脚下的人。
雪斋面无表情的看向跪在地上的甾山,“甾山大人,你说的是真的吗?”
甾山低头,“是,雪斋大人,我家的雪姬已经下令,免除今桥郡三年的兵役,全是她自己的主意。”
义元的怒意已经显而易见,他猛地合上扇子,朝身边的人嘀咕些什么,身旁的人一点头,“这样甚好,既然雪姬想要免除那些人的兵役,那么就代替他们去冲锋陷阵吧!武田家已经和我们结盟,就让清水家的雪姬代表今川前去帮助武田家吧!”
雪斋依旧面无表情,只是饶有深意的看了甾山一眼,转过头面相今川义元,“主公,这件事情是不是要和家臣们……”
今川义元朝雪斋伸出折扇,动作中没有丝毫犹豫,这意味着他此时的心情就差杀人了。雪斋便不再好多说,他的目光注视着跪在地上的甾山。
甾山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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