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夏日
带着湿气的暖风混杂着森林独有的味道吹拂过盐尻峠。小笠原氏圣诞树树冠般的家纹旗飘荡在半空中,所有的阵帐都很低调的涂成了浅绿色,好跟初夏的山林颜色一致。
刚刚入夏,可甲斐的温度却要比远江三河高上一些,空气中的湿度也更大,这让已经开拔两月的小笠原势以及一同参加反叛的信浓国人众和豪族,花岗势与矢岛势的士兵们焦躁不已。本以为能随着村上的大军一同攻入踯躅崎馆的他们,现在已经完全成为了防守的一方。
小笠原的现任家督,小笠原长时,今年已经三十四岁。近日不断有武田家起兵讨伐他们的谣言传来,作为乱世的一家之主,小心一点总是没有坏处的。为此他耽误了领国内整整一月的农忙,带兵守卫着这西信浓的关口,盐尻峠。
早上森林中的潮气让小笠原长时浑身湿黏,不论哪个部位都像出了薄薄的一层汗,这使他睡意全无。一向有睡回笼觉习惯的他,现在却反常的借着还不太刺眼的朝阳看书。他每日都会精心打理的小胡子,今天也罕见的沾上了一层露水。
身穿大袖付胴丸的一名武士,顶着睡眼朦胧的黑眼圈,大大咧咧的走进帐中,看到已经醒来正坐在正席的主公,有些吃惊,“长时大人,那么早就醒了吗?”
长时点点头,“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些不安。”
武士解下脖子上沉重的喉轮(用来保护胸口和脖间的护具),扔在地上发出哐啷的声响,“是在想念夫人了吧?”说完又拍了拍手韘,好像这样能凉快不少,“不过也是,虽然就离府中城不过两三里,却不能回家几近三月,是谁都会心烦啊!”
小笠原长时冷笑一声,他早就知道手下对这次出阵有非常大的不满,“呵,笨蛋,若是这个时候武田家攻了过来,那才是真的无家可归了。”
“大人!”武士把系在腰间的长刀取下来,靠在桌边,“你怎么还在相信那些谣言?”
长时叹了口气,“唉,武田家的军师,山本勘助善用兵法,我们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大人……”
“大人!!!”从门外匆匆忙忙走进来另一个武士,“武田家出阵了!”
“什么……”武士顿时错口无言。
“什么时候?!”小笠原长时放下书。
“是,在本月十八日的时候。”
小笠原长时立刻思考起来,十八日出阵,那么现在应该离这里还有最起码百里,那么现在还来得及!他抬头看到部下似乎和他想到了一起。
“敌众有多少人?!”
“武田家号称有近万势….”
“实际呢?!”
“不到三千!”
太好了!小笠原长时在心里暗喜,他们加上国人两众,有足足五千人!这场仗,他们赢定了!
“小笠原大人!!!!”帐外传来急切的呼声,一名穿着布衣,连武具都没来得及拿的武士从一匹快马上翻身而下。
“这不是矢岛大人吗?!”众人都很震惊。
“武田军……武田军……”似乎是跑的太急,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武士笑了,“我们也是刚刚知道,十八日才出发,武田那帮家伙少说也得有百里才……”
矢岛家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武田家一千余众奇袭我阵!我主已经战死!”
在众人惊讶且说不出话的空档,身后的山麓下响起了杂乱的马蹄声。在他们另一侧的山腰树丛间,也已经悄然竖起了百面武田家的红旗。
武田家十八日出阵的消息完全就是个假象,早在十一日,武田军就已经出发,为了欺骗小笠原的耳目,武田信玄一直到十八日才正式公布出兵的消息。
身穿颜色鲜艳大铠的山本勘助站在少主武田义信身旁,“殿下,开始吧。”
义信慢慢的举起手中的军配,银色的军配造型和自己父亲手中的那把几乎没有区别,“勘助,这样有违武道的做法,真的可以吗?”
“兵者,诡道也。”
军配不再犹豫,喊杀声从山上的丛林中四处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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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入夏,今桥郡的人们手中的活都轻松不少。就连今桥城城下町的街市上都比先前热闹了许多。街上甚至出现了和果子屋的身影,虽然只有简单的沾糖团子,但已经是这今桥城从来未出现过的东西,当然,雪子是这家店的常客,因为雪子的出现往往会引起持续一整天的轰动,店家特意为雪子开了一个雅间。街道被划分成了五个街区,这也是别的城所没有的规划。
靠近岩田町的街区,现在已经成为了全三河,甚至赶超近畿地区的最繁华的鱼市。坊间有传闻说,就算是京的公方大人,吃过的鱼种也没有岩田的渔民多。田间种下的作物也郁郁葱葱,今年必将是个丰年,从来不曾产糖的今桥郡,今天有几亩多开垦实在种不过来的地,居然还种上了不用过多操心的甜菜。
坐在正席上的阎雪打着哈欠,眼睛也合的越来越拢。
“今年预计能够收上粮食,九百……”平太郎看着阎雪的反应,也不免有些犹豫,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读下去。
广桥咳嗽一声,阎雪又一下子像是被抽了一鞭子,打起精神来,“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她心不在焉的挥挥手,“你们要是能把粮食都还上就是好事,反正多出来的都要交到骏府去。”
平太郎双拳撑地行了一礼,退到一旁。几名佃令已经习惯了阎雪这一点,不管她现在是不是心不在焉的,今桥郡确实得到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开垦荒地赢得的奖赏更是一分都没有拖欠。就连岩田町的那个破鱼村,现在都已经变成了全三河最大的港口,也是整个东海道除了北条家外的唯一一个和南蛮人通商的港口。一想到这里,众人的脸上纷纷扬起了幸福……不,可以说是对雪子的宠爱般的笑容。
“对了!”阎雪突然想起了什么,众人也都重返一脸的严肃,认真的听着,望向坐在平太郎身边的左门卫,“最近有没有什么稀奇的鱼?!”
“.………”如果要问他们,自己的主公有什么特点的话,那就是她好食的吃货属性。也不知道是跟了谁,只要是没见过的东西,这位主公大人总是会想到好不好吃。
“啊……是……”看着雪子一脸期待的眼神,左门卫真的是哭笑不得,自己的御船头一职明明是负责造船的,现在看来更像是负责捕鱼的,“渔夫们尝试着在渔网上绑上巨石,据说网绳沉了一夜还没有沉到底……”
“所以???所以你们捕到什么了?!”看来阎雪已经失去了兴趣。
“是一种没人见过的鱼,身体扁平,长如太刀而且全身无鳞。”左门卫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下,“不知道殿下有没有……”
“能吃!!!!!好吃!!!”阎雪兴奋的快要跳起来,拿着手中义藤送给她的雪洞扇轻快地敲打着地面。
“.………”众人狂汗。
“可是听说……”平太郎摸着下巴回忆起什么,“那种鱼一捕捞上来就是死的,会不会……”
本来还有些兴趣的阎雪,顿时间就厌烦了这个话题,“油炸!散会!”说完就朝门外跑去。
“雪子殿下!”身后的广桥急着大叫。
“油……油吗?!”众佃令也是一脸懵逼,虽然雪子从来没有出海捕过鱼,但是家臣们对雪子的料理还是很推崇的。
“请稍等一下,雪子殿下!”今桥城城下町的佃令,大谷宽城,突然喊住雪子。
“大谷大人?还有什么事吗?”阎雪只好又走回来,站起身的她,并没有比端坐在地上的大谷宽城高多少。大谷宽城已经年近七十,是今桥郡出名的公家后裔。之前的刑场风波,着实让这位老人家又虚弱了不少。
“是,南蛮的路易斯神父,希望借用城中的一块地。”
“嗯?那给他就是。”
“他似乎是要建造南蛮的寺庙,这会不会……”
“没关系,这样就好。”
“是……”大谷宽城行了一礼。
“嗯!”阎雪满意的点头,准备离开。阿泠已经拿着装好和果子的食盒在门外等候。
“雪子殿下!其实老夫还有一件事!”
雪子再次转身,等待着对方。
“还希望殿下能允许老夫辞去佃令的职务。”
大谷宽城说出这句话,并没有引起别人的吃惊,毕竟大谷宽城已经近七十岁,可关键的问题是,他并没有嫡长子嗣,只有两个女儿也都嫁人了。
雪子没有说话,盯着大谷宽城,她背着阳光,大谷宽城看不见她的脸上是否已经有了愠色,只好再行一礼。
“我明白了,”雪子一合扇子,“大谷大人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听雪子这么说,大谷宽城的脸色也轻松不少,主动请辞这件事看来不论是在现代还是未来,都是一件难事,“老夫不懂阵法,也不精通武艺。在这乱世间能苟活至此,已经是万幸了,只求不被赶到山上去就可以了。”
原本一向严肃,一贯秉持严师姿态的大谷宽城,现在竟然开起了玩笑,众人也随之轻松的笑起来。
“大谷大人认为,现在的今桥还是乱世的模样吗?”在众人欢笑时,阎雪却丝毫笑不出来,众人也随之失笑。
意识到自己可能祸从口出的大谷一下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殿下,老夫并没有这个意思……”
“可以了。明知道是乱世,”雪子转过身去,“却以为这样就可以脱身了吗?”阎雪冷笑着向外走去,背影与其说是失望,更不如说是委屈。
“雪子殿下!!!”大谷宽城想再叫住雪子,可是雪子的脚步声早已融进清晨寺庙的早钟声中,飘然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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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队从清水城而来的粮队正不紧不慢的入城,这队粮队不仅仅是来运粮,他们还是为了接走姊小路赖山而来。最近还有一件大事,就是三河领大大名,松平家家主松平广忠的死。竹千代知道父亲的死是前不久,但是遗体早就已经被秘密火化,就连家中大佬都不知道或者不愿意告诉他自己父亲葬在哪里。
竹千代此时正坐在今桥城的第三橹上,看着绿豆大小的马队从自己的脚趾缝里涌过。他手里抓着临走前父亲送给他的御守,白色的布袋已经被磨得有些起球。
看来这件御守一点用都没有,从得到它的那一刻起,自己先是被织田家掠走,后来又去骏府做了人质。真是糟糕透了,竹千代这样想着。
一串五颜六色的团子串凭空出现在眼前,遮挡住了早晨刺眼的阳光。一阵像是紫藤萝的香味也随之扑鼻而来,这是竹千代一直都闻不够的味道,但是也就在那一刹那,他反应到来的人是谁,便急急忙忙打算起身。
“不用了,周围又没有别人。”雪子把竹千代硬生生按回到地上,“你现在可是松平家的家督了对吧,照理说是管着我的大大名才是啊。”
“殿下……”竹千代尴尬的看了看雪子身后抱着甜食箱子的阿泠,后者对他笑了笑,“就别再取笑我了。”
“我可没有取笑你啊,区区三河怎么可能是你的终点嘛?!”说着又把团子递过去,竹千代有些犹豫地接过。
“殿下,你又……”一口下去,团子糯糯的口感快要黏住上下颚,但是甜而不腻的糖水在口腔中渗开的那一刻,又让人有种满满的幸福感,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甜食癖殿下的功劳。
“好吃吗?!”雪子兴奋的问。
“嘛……”竹千代哭笑不得,为什么问的像是你自己做的一样?
“是吗……”雪子有些沮丧,伸了个懒腰,“果然还是比不上京的大福屋啊,今桥的和果子屋,下次还是让路易斯神父多带些回来吧?”
一提到京,竹千代注意到了阎雪腰带间插着的雪洞扇,那是当今室町幕府的大将军,足利义藤所赐……不,应该是送来的东西。竹千代有些失落,作为男性往往对这一点有着出奇的敏感,那就是这位傲视天下以剑豪著称的少年大将军,和自己一样,也爱慕着眼前的这个女子。
也许只有那样的人,才配得上雪子。
自己也能成为那样强大的人吗?
雪子把签子放回托盘里,站起身来猛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长夏村墟风日清,檐牙燕雀已生成。”
正巧,有一阵带着海水和芳草气息的暖风吹来,吹动起雪子用白绳扎起来的长发,轻柔的鬓发随风而动,紫藤萝的花香再次扑鼻而来,竹千代又一次看得入了神。
但是这次阎雪却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微微侧头和竹千代对视,对方的目光也没有变动。“下一句呢?”
“啊?……啊!是……”竹千代抓了抓后脑勺,“蝶衣晒粉花枝舞,蛛网添丝屋角晴。”
“不行!你念的诗完全没有灵魂!”
“哈?!”竹千代汗颜,“灵魂?”
“罚你再念一句!”雪子蹲下身子,假愠着嘟着嘴,看着不知所措的竹千代。
“下一句是……是……”竹千代在心里直喊要死,真的是第一次体会到了书到用时方恨少!!!!他忘了下一句是什么了!这不是要他在雪子面前出洋相吗?!
“是,落落疏帘邀月影,嘈嘈虚枕纳溪声。对吧?”
两人都惊讶的向后看去,说出这句诗的,居然是阿泠!此时她正略带自豪的看着竹千代。
“好厉害……阿泠你也上过塾吗?”竹千代赶紧趁机捧了起来,打算转移话题。
“怎么可能,”阿泠笑着摆摆手,“都是跟广桥医生学的啦。”
“广桥医生吗?”阎雪不禁有些好奇,说起来也是,自己在外带兵的时候,阿泠好像一直跟着广桥。
“是!广桥大人还给了我好多好多书,让我回去慢慢看……”
“嘿……广桥医生现在居然变得那么大方了?!”
阿泠和竹千代都笑起来。
“竹千代!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说错的话就要买一百串团子!”
“欸?!”竹千代面露难色,“那说对了呢?”
“那我就奖赏你,什么都可以!”雪子昂首挺胸的说。
但是竹千代却怔住了,什么都可以?!他在心中默念了千万遍这五个字,“什么……都可以?”竹千代再次确认。
“对啊!就算是把整个三河打下来,我也答应你!”
三河在你眼里就只值一百串糖团子吗?!!!!竹千代在心中狂叫。
竹千代握紧拳头,深呼吸一口,“久斑两鬓如霜雪,直欲渔樵过此生。”又是一股暖风习习吹来,竹千代鼓起勇气看着阎雪的脸庞,没有意外,一切都是那样的理所当然,对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因为她此时此刻的眼神,像极了一只又发现新玩具的猫。“雪子……殿下?”
“你认为,这样的生活可以吗?”
“可以吗……是?”
“久斑两鬓如霜雪,直欲渔樵过此生。”坐在地上的阎雪侧头望向竹千代,“可以吗?”
城门下的车队已经完全进入了今桥城,城门前有几个孩子正在踢着用竹筒栓成的玩具,竹筒被踢得飞来飞去,几个孩子也玩的不亦乐乎,笑声的穿透力极强,坐在城橹上的阎雪三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竹千代笑了,是阎雪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如此悲惨的笑声,“现在的我,就想和那些生活在今桥城里的孩子一样,有一个如此幸福的童年。”竹千代随即又开始犹豫,这样的回答,会不会太窝囊了?如果是吉法师(织田信长)的话,一定会觉得这样的人生无比的无聊吧。
“不,你不会的。”
“诶?!”竹千代不解的转头。
“我刚才说的,并不是开玩笑,松平竹千代。”阎雪的目光盯着竹千代,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接近的看过阎雪的脸,“区区三河,绝对不是你的终点。”
竹千代呆呆的看着阎雪,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阎雪这样无比自信的眼神,仿佛未来已经注定了一般。
“看到那些孩子了吗?”阎雪伸出手,用扇子指指那些踢着竹筒的孩子们,“那些孩子生于乱世,活于乱世。如果你们……”阎雪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如果我们不努力的话,现在的一切,终归是虚无缥缈的幻象罢了。”
“幻象……”竹千代复述道。
“等一等,这些孩子是什么情况?!”阎雪突然大叫起来,但是又意识到了什么。
“殿下?”
“我知道该怎么处置大谷宽城了。”雪子一拍扇子,从地上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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