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黑暗。
用力地睁开眼,仍旧是一望无边的黑暗。
像是整个夜幕甩去了星辰坍塌在身上。
沉重,令人烦躁到绝望的沉重。
突然,一阵炽热的狂风吹来,吹走了身上的沉重,同时也吹走了黑暗,带来一片刺眼的光明。
大火熊熊燃烧,木质的房梁和顶架带着烈火摔倒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空气中浓烟滚滚,漂浮着如同飞絮般的火星。
雪子站在一个不知何处的封闭走廊中央,两边是正在燃烧的白纸移门,门外铜锣齐奏,喊杀冲天,兵器刀枪间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这里是……哪里?”
正当雪子讶异的时候,她猛然低头,发现自己穿着一件雪白的和服,像是传统婚礼时女性要穿的白无垢,纯洁而又繁华。
衣摆上刺眼的鲜红吸引了雪子的注意,她不会看错,这的确是人类的血迹,自己的手上,竟然还拿着一把染了血的短匕首。
很快,她注意到一个更令人惊讶的事情,她的身体又瞬间长大了,不光是前胸又得到了那熟悉的负重感,就连现在的视线也比往常离地面高了不止一点半点。
“我这是……”
很显然,这里还是日本的战国,但是,根据自己的身体来看,已经不是自己所在的那个时候了。
“人生——五十年——”
从走廊的深处传来男子沧桑的歌声,没有歌曲伴奏,但这样雄浑的声音,已经能够把该表达的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如梦——亦——似幻。”
男子的声音又从那里传来,眼看着里面的火势越来越大,雪子的身后却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盔甲的碰撞声。
“在这里——!”
“讨伐织田信长!把他找出来!!”
几个全副武装的武士从身后冲上来,他们身后的背旗是雪子从来没有见过,也毫无印象的家纹。
武士们看到一席白衣的雪子后,顿时愣在原地,不敢再上前一步,连眼神都变得犹豫起来。
“陛……陛下?”
‘陛下?’
‘这是……难道是!’
“有生——方有死——”
‘本能寺之变?!’
前方和室内的歌声让武士们的双目再次凶狠,拿着刀的手摆好架势,随着带头的一人抬脚往前冲去,身后的四五个刀武士也随之跟上。
‘为什么?’
“魔王织田信长就在前面——!”
‘不行——!’
手中的匕首熟练的挥动,但和以往赤鬼切的主动控制不一样,这一次,所有的力量都是从自己的肌肉里迸发而出的,甚至连动作的丝毫细节,都能从自己的大脑内反馈出来。
一刀两落,身上繁琐厚重的白无垢根本没有影响雪子的动作,最前面的两名武士捂着热血狂喷的脖子慢慢倒了下去,白无垢上也瞬间被血水溅成了一幅山水画。
就在这时,头顶发出木梁顶摇摇欲坠的呻吟,一根有两个男人那么粗的横梁从天而降,烈焰像找到了新的猎物一般,迅速吞噬了它,一道火墙就此彻底隔离了雪子和武士们。
‘没有错,这里就是…’
‘还是发生了,还是发生了……’
‘叛乱者是谁?还是明智光秀吗?’
‘可是,这几个人的家纹,并不是明智……’
“喂……”
雪子想发出声音,直接询问眼前的这几个人。可还没有等声音经过声带,一股巨大的压力就从头部产生,真个右半边的头疼的快要炸裂。
“壮士——何所憾——?”
周围的火越来越大,眼看着身后的歌声已经快要到结尾,雪子清楚接下来将会要发生的事。
她捂着脑袋,另一只手扶着移门,不再去理会身后的士兵,淡淡地转身,朝着眼前的走廊底部挪去。
‘明智的家纹,是织田信长给他的。’
‘但是现在的历史,明智光秀是我的家臣。’
‘也就是说,现在的状况是……’
完全停不下来的思考让雪子觉得脑袋越来越沉,直到最后简直像有人不停地再往里灌铅水一般,而且这种状况,随着自己越来越靠近那最后一扇门而严重。
终于,雪子在离那扇门只有两块榻榻米的距离趴在了地上,剧烈的疼痛已经让她忘记了原来呼吸的频率。但她没有放弃,用尽全身的力气,像一只蠕虫,在地上不停地试图向前。
一切都是徒劳的。
被大火烧穿的天花板整片整片地掉下来。
她还是身不由己的闭上了眼睛。
熟悉的观音香味出现在感官中,雪子猛地睁眼,用尽一切力气想要不被这个世界踢出去。
“不行!织田信长——!”
‘哎呀,昏迷醒来的第一句居然是这个吗?’
和室的角落里,一鼎观音香正静静地竖着烟云,漆黑的屋内空无一人,连蜡烛也没有点,雪子只能听见自己的狂奔不息的心跳声。
和室的走廊外面被明亮的月光笼罩,摆在院子里的火把随风不停地摆动,和刚才梦中的场景简直是两个极端。
“刚才的是什么?”
‘哈?你自己做的梦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梦……?”
雪子把手臂放在额头上,长吁一口气。闭上眼睛,刚才那个梦里的一切都历历在目,熊熊的烈火,身穿自己不认识家纹的武士,甚至连砍了他们的手感都是那么的真实。
梦见大火是因为自己刚从火场里出来的缘故,本能寺之变是自己来这个时代后最担心的事情,这两件事都解释的通,但是刚才,那几个武士见到自己的时候,分明是叫了自己【陛下】,是妄想吗?
还有刚才自己穿的衣服……真是荒唐的梦。
雪子越想越离谱,最后干脆笑出声来。
“喂,老头,我睡了多久了。”
‘今天是第五天了。’
“五天……”
她呢喃道。
‘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看来这副身体还是太牵强了吗?’
“不,我是在想,我居然五天都没有洗头了。”
‘.……’
“开玩笑的。”
‘本以为我积攒那么久的精力能为你抵挡掉大部分的影响,但仅仅只是那么一下,你的身体就完全扛不住。’
“你还有更强大的功能吗?”
‘啊,用一下你可能会自爆而死吧?从内到外的。’
“哈哈哈,是吗?”
这应该是第一次被赤鬼切逗笑,不过,这种笑话的风格,到是很像她记忆中的一个人。
“呐,你会做梦吗?”
“每次都睡那么久,应该也会做不少梦吧?”
‘不会。’
简短的回答。
“噢?那也太无聊了。”
‘我在梦中看见的,是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
‘我和你生活的世界不同,应该很好理解吧?’
“哈?就算你这么说,别的东西是什……”
刚准备追问,走廊上就传来有人小心翼翼的声音,一瞬间,雪子把注意力全部移向屋外。
阿泠的影子倒印在移门上,她侧身跪在门旁,优雅地拉开,当视线和雪子的眼神相对时,阿泠吓了一跳,差点没有端稳手中的漆盘。
“殿下!您终于醒了!”
“阿泠。”
阿泠扑倒雪子身上,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抱着。雪子能感受到她的体温正在渐渐透过棉被,传达到自己的身上。好像是发觉了自己冰冷的手指,阿泠抱得更紧了一些。
“阿泠,岩田左门卫怎么样了?”
还没有等阿泠回答,走廊上便卷来一阵狂风,忍者枫跪在门前,还是老样子,枫在雪子的印象里就是一脸严肃,无论什么事情都不会把内心的想法表现在脸上,这一点,想必是受到了她师傅的影响。
“主公。”
“嗯,在我昏迷的时候,有什么消息吗?”
“属下没想到,殿下竟然比岩田大人醒的都晚。”
“喂,你这家伙,开玩笑的话就认真一点啊!”
“啊,是……对不起……”
枫像是做错事了似的低下头去。
“算了……别的呢?”
“是!根据岩田大人的回忆,这次鱼屋大火,其实是有贼人破袭。”
“有没有看到脸?”
“这……”
雪子想起来,自己在救岩田左门卫的时候看到的那些打斗后留下的痕迹,还有院子中央因为爆炸产生的弹坑,一想到自己曾经费尽心血而建成的鱼屋,被人付之一炬,心中顿时火冒三丈。
“我记得已经让泰亲锁城搜查了吧?”
“是,五天里,我们确实捉到了几个可疑的人物。”
“可疑的人物?”
“是一伙在当地还小有名气的山贼,但是……”
“区区山贼,应该没有这样的本事,也毫无动机吧?”
“这些山贼,都被大关龙照大人领了回去……说是旧识。”
“啊,那家伙的话就……”
“还有朝比奈大人也说认识他们……”
“哈?”
雪子愣在床上,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脑海里开始脑补朝比奈泰亲和大关龙照勾肩搭背,在酒席上互相划拳的景象,心中开始有些后悔当初让朝比奈和大关龙照结伴的决定。
“还有别的吗?”
雪子扶着快要变青的额头。
“本家的来使,山田宗六大人在主公昏迷的时候,每晚都来拜访,似乎有很着急的事情。”
“这是当然的吧?毕竟那天可是当着他的面放了鸽子啊。”
“他似乎想和殿下单独见面。”
“单独?”
“正是,他现在好像还等在内殿里。”
雪子皱眉,如果只是传达今川家的军令的话,只要和自己的军臣,或是军师明智十兵卫传达一声便可,为什么要特特意意浪费时间等待自己醒来呢?
“阿泠,更衣。”
雪子二话不说站起身,想从身后的刀架上拿起泥棒切。
“等等殿下!”
阿泠急忙拦住雪子。
“不只是那位山田大人,还有一位也每晚都跪在城外等待殿下醒过来!”
雪子站在原地,在脑海中似乎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于是疑惑地看向阿泠。
“殿下还记不记得,被殿下从火场里救出来的仁太郎?”
看着阿泠真挚的眼神,雪子微微叹气,披上一件浴衣后就往内殿走去。
“枫,叫他们俩都去大殿等我。”
“遵命。”
月亮悄悄地往西边挪动了几步,清水城天守阁内的大殿,此刻像是早朝一般明亮,但是走廊里没有小姓,殿内也没有白天时那么多封臣。
山田宗六身上穿的还是他刚来的时候那一套,在确认是雪子亲自到场无误后,虽然奇怪身边的这个莫名其妙和他一同入殿的少年,但还是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去,朝正殿上的雪子行礼。
“公主殿下能够在深夜见在下,实在是感激不尽。”
雪子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在一旁的仁太郎显然底气不足,甚至连行礼都差点学身边的山田宗六行了武士礼,在意识到后才赶紧把膝盖并拢,跪在榻榻米上。
这让雪子想到了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学阿泠行礼的自己,如今时间一晃,已经快四年了。
“不,睡了那么久,再让我睡我也睡不着了。”
“说吧,你非要单独见我的原因。”
“既然您知道……”
山田宗六很是为难的看了一眼身边的仁太郎。
雪子伸出手。
“小心一点是很好,但是无妨,你说便是。”
“啊,是……其实,在下除了今川家的征令外,还有主公大人的口信。”
“父亲的?”
“是,清水康宗大人,希望雪子公主您能够在这场北条征伐战中,尽量保存实力。”
说着,山田宗六从怀里取出一封印着清水家家督印的空白信封,以此证明自己确实是清水康宗的亲信。
但是雪子却迷糊了,身为先锋大将的清水康宗,要自己这个主力部队的大将保存实力是怎么回事?被别人救上瘾了吗?
“在下也看到了,今桥城的备战情况相当理想,但是,还希望殿下能为清水家的未来着想。”
‘清水家的未来?’
雪子恍然大悟,心底里浮起深深地不安,虽然有猜想过本家会做这件事,但是没有想到提出来的人竟然是当主清水康宗。
“父亲大人,是想谋反吗?”
听到这句话,山田宗六也是一惊,他惊愕于雪子超乎同龄人的理解力,一下子就意识到了清水本家想要干什么。正准备兴奋的往下说的时候,雪子严厉的表情告诉了他,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顺利。
“希望你能够转告父亲大人。”
“放弃这种愚蠢的想法,不然必定引火上身。”
山田宗六继续行礼,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公主殿下,在下的使命是传达而不是游说,至于殿下怎么抉择,全由您亲自定夺。”
“至少不是现在。”
“这不是在下能够……”
“现在起兵,外有北条,内有雪斋大师,无论哪边都不是父亲能够独自对付的。”
“父亲就那么有自信能够让今川的家臣臣服吗?”
盯着雪子的眼睛,山田宗六缓缓抬起身子,紧接着站起身。
“雪子公主,在下告辞。”
终于,她也明白了对方的态度,一定是父亲康宗已经开始行动了,落子无悔,清水家说不定已经彻底走上了谋反的道路,现在收脚,恐怕会有更严重的后果。
现在她能做的,就是尽快让今桥城出兵,亲自到达本家劝说父亲。看着山田宗六匆匆离去的身影,让人觉得他的下一个目的地并不是清水城。
“枫,让几个人护送他回去。”
“是。”
从天花板上传来幽幽的回音。
转眼过来,仁太郎似乎从刚才开始就没有抬头。
雪子盯着他,心中萌生了一种邪恶的想法。
“我打算在明天早会的时候宣布,命岩田左门卫切腹。”
说完后,雪子饶有趣味的盯着仁太郎惊讶恐慌而不知所措的表情,看来是没有想到会来这么一出啊。
很快,他结巴着几乎是用尽自己最后的理智发问:“为什么?!大人……大人不是才刚刚救过我们?!”
“啊,是救了你们,可是过去了那么久,我想通了。”
“想……想通了?”
“没错,在家中私藏大量火药,这就是证据。”
“不是的——!”
仁太郎猛地大喊,声音大的快要传到城头去了,吓得连雪子都表情一怔,好不容易保持到现在的严肃神情差点崩塌。
“那是……”
“那是父亲……是岩田大人为我向南蛮人买的。”
注意到他把岩田左门卫的称呼从父亲转成了名字,看来是处于很深的自责当中啊。
“为你?”
“是,我没有骗您!”
“是我对父亲说,我想要一批火药,来研究一些事情,所以才……”
“研究一些事情?”
“正是!就在后山的森林里!”
“因为怕放在那里不安全,所以才!”
“你们在后山的森林里干什么?!”
雪子仰起头,朝着天花板一瞪眼。
“枫!这件事你可没有报告啊!”
天花板上立刻响起慌乱的声音。
“十分抱歉——!”
看到雪子发火,仁太郎立刻趴下身子。
“不是的!是我和父亲大人一起在研究铁炮!”
“研究铁炮?!你知道那是多少铁炮的用量吗?!”
“我们在研究,如果把现在的铁炮放大十倍,二十倍,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杀伤力!所以……所以!”
雪子刚准备还嘴,但在大脑提取了一些重要信息后,进入了疑惑模式。
“十倍二十倍的铁炮?”
雪子想象着,如果这个时代真的能做出这个东西,说不定第一次世界大战从现在就要开打了。
所以,她断定他在撒谎。
“如果大人您不信的话……”
仁太郎张开双手,左手向后伸去,身子也往一边一倾,院子外的远处是不低不高的山丘,如果是白天的话,是一幅相当不错的风景,但是现在是黑夜,雪子完全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
“左门卫是我的左右手,如果你敢骗我的话,我就断了你的……”
“轰——咻——”
“嘭——”
一道火光在青山的山头上炸开,炮弹产生的巨响在山头间回荡着,回音很快就传入了雪子的耳中。
她惊呆了,看着火光大作,浓烟滚滚,像是被人点着了的山顶,再看看身前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像是一位展现作品的魔术师一般的仁太郎。
叫喊声渐渐地从城下町中传来,救火的锣鼓声又像五天前那样震动天地。
【小剧场】
走出城门的山田宗六,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布囊,从中换上了湛蓝色的马甲,看着远处的月亮,长吸一口气。
“只要北条愿意帮我们的话……”
“驾——!”
他一夹马肚,**的马疯了似的朝前跑去,消失在蜿蜒的山道中。
身后的城门里陆续跟出一队黑衣人,同样,消失在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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