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片段一 八重凛

今天的信浓国也依然处于风和日丽当中。

不，与其说是“依然”，倒不如说，这在过往的所有日子里也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七月，是庄稼人们又爱又恨的季节。许多作物都会在这个时候收获，但是在天空中高照的太阳，却显得不是那么友善。

太阳，永远是农民们最大的敌人。

不过，今天不一样。哪怕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间了，太阳竟然还一直躲在云层的后面不肯出来。这无疑让庄稼人们松了一口气——然后，趁着这样稍微阴凉的时间，更加卖力地奋力劳作。

特别是对于八重村的居民来说，他们相信这样的好天气，一定都是来自【神灵】的恩赐。

毕竟啊，对于【天】这样神秘莫测，无力左右的存在，如果不是他们世代供奉的神体恤他们，为了他们向【天照大人】求情，他们怎么可能会有的这么难得的耕种时间呢？虽然说是“七月流火”（农历），但是“流出来的火”可是泼洒在他们身上的。

现在天上的云遮住了阳光，如果辜负了这样难得的阴凉，那他们还有什么脸去向【稻荷神】大人祈求丰收呢？

只不过……

在这样难得、可贵的时间里，所有的人，却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作具。

因为，遥遥的歌声便是在此刻传来。

温和与稚嫩的音色穿越着重重阻隔，在空气中缓缓飘散。错落起伏而嘹亮的吟唱更让人不自觉地驻足倾听。

【桜色舞うころ（樱花纷飞时）】

【私はひとり（我独自一人）】

【押さえきれぬ胸に（带着难以按耐的心情）】

【立ち尽くしてた（始终伫立着）】

【若葉色萌ゆれば（当嫩叶的颜色绽放）】

【想いあふれて（思绪便开始翻腾）】

【すべてを見失い（迷失了一切）】

【あなたへ流れた（流向你身边）】

勿论歌姬是谁。勿论歌曲为何。只需要知道，她是在歌颂着樱花。

哪怕是初次听到这样的歌曲，也能清晰地理解到其中的含义。

无论是歌曲自身蕴藏的意境，还是悠悠然散落的歌词，无一不携带着樱花的味道。哪怕现在已经算是仲夏时节，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可是在这样的歌声里，在场的所有八重村民都感受到了，那只有在春天里才会有的，如门前樱花树一夜绽放的喜悦。

从田垄那头走来的娇小身影仿佛已经即刻化作了一颗幼小的樱花树，向大地散发着独属于自己的芬芳。

虽然她的声音因为稚嫩还略有缺陷，但是毋庸置疑，她未来的歌喉一定可以媲美那些只有在信浓府里才能出演的歌伎们。

然而直到她走近时，或许才会令人惊讶地赞叹，这的确是一位樱花一般的少女。

——不，要说少女的话其实还为之过早。若是硬要称她为少女，对于一位不过总角之年的女孩来说，未免也实在是言过其实。

樱色的长发披散在洁白脖颈后，头的两侧分别是一根马尾——虽然这样的马尾其实看上去更像是将发髻拆掉之后的产物，但是的确给女孩带来了更契合她的活泼之感。

她的手上提着一只竹子编成的篮子，像是要去采茶的少女一般。

“凛，今天也这么早吗？”

说话的是一位脸上长满了胡须的大叔，浓郁的丛林粘在男人的脸上，五官是说不上精细的粗犷，浓眉大眼就是对他最好的形容。男人的皮肤是土地一样的棕褐色，胡须的黑色中透露着几丝苍白，代表着他数十年来劳动的辛勤。

不过，正因为这样，男人露出的笑容才是那种爽朗的难以让人拒绝的笑容。

于是就这样，站在田垄上的女孩也露出了笑容。

“啊，黑根大叔不也是吗。”女孩脸上的是温柔而腼腆的笑容，“姐姐和妈妈在之前就已经先去神社了，倒是我睡到这个时候才起来，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呢。”

“哈哈，凛这么可爱的孩子，是我的话，我可不忍心责备啊。”

“黑根大叔！”

“哈哈哈，凛害羞了啊。”男人的笑声简直连远在山另一头的人都能听见，“果然还是有个女儿好啊，哪像我家这个臭小子，整天除了吃就是睡，一点意思都没有。”

“喂，我说老头子！我可就在这里啊！别老是把我胡编乱造成什么好吃懒做的家伙啊！到时候娶不到媳妇儿你可别念叨！”

说话的是黑根大叔旁边的青年，看上去几乎是和黑根大叔相差不大的五官样貌，父子关系一目了然。

女孩自然是认识青年的，于是她的眉眼弯弯，看上去显得更为讨喜：

“早上好啊，大平哥。”

“嗯，早上好。”

土间大平，便是青年的名字。不过他对于女孩的问好，却是有些不太热情，甚至还有些冷淡。

他转过头，朝土间黑根道：“老头子，今天的活儿可还有不少呢，趁现在凉快，你就慢慢聊吧，我还是先继续了。”

说着，也不管土间黑根什么表情，他便自顾自地拿起锄头，继续面朝黄土，继续着对他来说已经日复一日了数年的劳作。

突、嗒，突、嗒。青年的锄头，极为熟练地挥动着。

“喂！臭小子你什么意思啊！翅膀硬了想翻天了？陪妹妹说会儿话又怎么了！”

“她，又不是你的孩子。”

青年极为冷淡地回复道。

“臭小子你——”

“好了好了，黑根大叔别生气。”

看着土间黑根有些动怒，发根全数上指，女孩连忙拉住了他，声音轻柔地劝说道，“其实大平哥说的没错啊，难得【稻荷神】大人开恩。这么好的天气要是浪费了的话实在是太不划算了……这是凛考虑不周了，居然耽搁了黑根大叔这么久……”

娇小的孩子们本来就容易博取年上们的欢心，再加上凛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声音软糯可人，说话也十分的得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加上以退为进，土间黑根的气来的快去的也快，豪爽的笑容再次回到他的脸上。

“没关系的，凛，是我自己先叫住你的，我可还没有到老糊涂的年纪啊。”

“黑根大叔明明还很年轻啊，哪有老糊涂。”

“你这妮子，说话还真甜……好了，大叔我也不耽搁你的时间了，免得等会儿葵大人和时臣大人会着急了。”

“谢谢大叔了。”

女孩将手中的竹篮子放在腿前，微微一鞠躬，与土间黑根挥了挥手，便沿着田垄，一直朝着汐见川走去——那边便是八重村内最大的竹林，空庭竹林的所在地，也是前往山上的八重神社必经之地。

“……”

土间黑根一直眺望着女孩离去的身影，直到她的身形已经影影绰绰，才收回了目光，重新回到了田里。

然而等他才刚刚拿起锄头，一缕金色的丝绦便映在了他的手上。

太阳出来了。

农民们最大的敌人来了。

“……”

太阳出来了的话，接下来的，就是炎热的酷暑了吧？如果一直在炽热的阳光下劳作的话，是会死人的吧。

“所以说，老爸，为什么要和凛说话啊。”

一旁挥汗如雨的土间大平忽然有意无意地说道。

“……”

土间黑根沉默。

“难道您忘了她是什么样的存在了吗？还是说仅仅是因为您认为她是巫女的血脉所以没有关系？”

“……我只是，不想让那孩子过着孤单到可怜的人生而已。”

土间黑根闷闷地说，可以看出来他的心情很是低落。他往腰间一摸，却没能摸出熟悉的卷烟。

“……哈，老爸，都一把年纪了您还有这种想法？看看周围的人吧，他们正在对我们怒目而视啊。”土间大平嗤笑了一声，“谁知道……太阳的出来，是不是因为那孩子到来的缘故呢？”

“谁叫那孩子，是【忌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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