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惠鉴: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自青州一别已有一年,常夜不能寐,思之如狂,而今朝中一切安好,天下底定,我亦心甚慰,唯一缺憾,便是回首时寻不见你梅花树下提灯相候的身影。
……罢了,我对你还是正经不起来,想必你看我这么咬文嚼字,也会笑吧。
皇叔,日前苏相告老还乡了,他一生都奉献给了大顺,两朝功臣,天下百姓爱戴他,我却对他心怀愧疚,他走时我十里相送,最想说的话,终究是没有说出口,想来,这辈子都没机会说了,我很难过。
苏相辞官后,长孙云旗正式成为内阁第一阁老,他是堪当此位的,就是比苏相还要刻板还要抠门,也不知是不是曾任吏部尚书管钱管习惯的原因,竟连我偷溜出宫用自己的私房钱买个藤萝饼都要管,唉,也是我倒霉,居然不偏不倚碰上他了。
还有,子墨也走了,你若是在的话,应当会摇着扇子笑得得意吧,他说朝廷文有长孙武有孟曾,他也无用武之地了,倒不如替朕去五洲大陆游历,对异国文化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引入大顺……他承诺我会寻一良人,会结发生儿育女,会在有生之年回来看看我,你说,他是真心的还是哄我的?算了,不问你,你肯定说是假的。
皇叔,皇叔,单思会走路了,总要往东宫的方向去,拦都拦不住,但到底是刚学会走路,因此时常会摔倒,前几天又摔了,头破血流,我看着都疼,可她却不哭不闹,也就太医上药的时候叫两声,你说,她是不是面瘫加闷骚?一点都不像你我,我都怀疑不是我们亲生的,难怪坊间会猜测这孩子是子墨的,你再不回来,你的妻你的儿都要成别人家的了。
皇叔,我很想你,你回来好不好?
盼即赐复。
……
笔尖到此为止,玉珥看着洋洋洒洒一长封信,嘴角露出一个柔软弧度。
“陛下。”
汤圆端着参茶进来,身后宫人牵着单思,单思个头长得很快,不过是一岁大的孩子,已经圆嘟嘟的了,比一般孩子还要大上一圈,及为可爱。
玉珥放下笔,却用指尖抹了一点墨水,抱过单思时直接往她脸上一抹,顿时就是一道黑色墨迹,汤圆看着哭笑不得:“陛下,您又欺负小公主。”
单思呜呜了两声,然后就往她身上扑,用脸去蹭她,于是那还没干的墨迹便有些抹到玉珥脸上了,母女两就这样大眼瞪小眼,旁边的宫人都哭笑不得。
“单思,来给你爹爹写一句话好不好?就写‘我和娘亲都很想你,你快点回来’。”玉珥抱着她坐下,让她的小手握着毛笔,自己再捏着她的小手写字,才写了一个‘我’字,单思就有点不高兴地挣扎了一下,毛笔一松,落在了纸上,墨染满了整张纸,字也模糊了。
玉珥眼神一暗,汤圆连忙抱过单思:“陛下,小公主可能困了,奴婢带她下去休息。”
“别紧张。”玉珥笑了,“她是朕的女儿,难不成朕还会为了一封信惩罚她不成?”
“奴婢……”
玉珥自顾自说下去:“更不要说,这还是一封寄不出去,寄出去了也没有人收到的信。”
“陛下,您别这样……”
汤圆心疼,她最近总是这样,批阅完奏折就开始写信,写了十几封信都是给席白川的,可那些信都安安妥妥地收在柜子里,根本没有地址能够寄出去,她明明知道的,可还是一直在写,那一笔一划,都是她的思念和眼泪,他们都很怕再这样下去,她会忍受不了寂寞孤独,做出什么傻事。
玉珥闭上了眼睛,脸上笑容不再,摆摆手让他们都下去。
汤圆犹豫着抱起单思,出门前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已经背对着他们了,看不出此时此刻的她是什么神情。
大约,又是在走神吧。
自从琅王爷走了之后,她除了料理政务时精神集中外,其他时候都是在出神地看着虚无地一点,他们都知道,她是在思念。
汤圆她们也不禁红了眼眶。
如今已经是长熙三年三月,单思都满周岁了,可琅王爷还是了无音讯,生死不明。
长熙三年五月,南方水患,玉珥不顾众臣劝阻,亲自前往主持救灾,时过一月,水患除去,玉珥在顺国上下赢得一片爱民如子的好民声,但其实只有少数人知晓,她去南方,目的一是救灾,目的二是寻故人。
玉珥骑着西域进贡的红鬃烈马上了岁山,到半山腰时马儿上不去了,她便下了马,从身后刘恒的手里接过竹篮。
“你在这里等朕。”她说了一句,拎着竹篮独自上了山。
山路不好走,颠颠簸簸,她走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到山顶,抬手擦去额角细碎汗水,迎着阳光眯起眼睛,逆光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笑得颠倒众生的男人。
“皇叔……”
然而,等到走近了,才发现又是自己臆想罢了。
玉珥无可无不可地笑了一下,双足踏过草坪,一直走到悬崖边缘,她撩起衣摆盘腿坐下,将竹篮里的东西拿出来——一尊清酒,两个瓷杯,一碟藤萝饼。
“皇叔,我来找你了,可是我走遍南方的大街小巷,都没有找到你呢……”
她有千言万语想说,可等到真正可以倾诉时,却一时又想不起来该怎么说,从哪里说起。
“皇叔,今天你是你离开我的第四百五十五天,我还是很想你,你要多久才肯回来找我呢?五百天吧,我再给你四十五天流浪,但你也要答应我,五百天到了,一定要回来,我等你等得好苦,你再不来,我又要哭了……”
她从怀里拿出之前写好的十几封信,一封封打开,一句句念出来。
她说,我想你。
她说,单思也想你。
她说,你其实回来过吧?我经常感觉你就在我身边,特别是晚上的时候,养心殿里好像到处都有你的身影,我能听到你喊我,声音或低沉,或无奈,或含笑,或宠溺……你下次能不能白天来,晚上太黑,我找不到你。
她说,单思已经会喊爹爹,有段时间看到谁都喊爹爹。
她说,你该不会真要我等你一辈子吧……
最终,她一个人坐在山顶,喝了一壶酒,吃了一碟藤萝饼,直到日薄西山,才缓缓走了下来,从刘恒身边经过,声音沙哑道:“回京吧。”
后来五百天到了,他还是狠心地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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