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徐家家主徐月柏就带着族里一些平素上得了台面的族人前来,那时候玉珥还没醒,他们就在门外站了一个多时辰,颇为引人注目,玉珥醒来后听闻此事,哭笑不得:“让徐月柏自己来见朕就好,其他人都打发走,朕又不是动物,怎么能让他们组队观赏呢。还有还有,让他们不准到外面乱说,让朕清静些。”
“奴婢遵旨。”
徐月柏便独自一人进来了,大礼参拜,玉珥随意道了免礼平身。
“这次可要叨扰徐老两日了。”
徐月柏连忙恭维道:“陛下大驾光临,草民蓬荜生辉,怎敢担得起‘叨扰’二字。”
玉珥点点头:“此次朕离京是微服私访,行程不便曝光,徐老应当知道怎么做。”
“草民知道,陛下反应,草民回去后一定警告族人,绝对不会到外面乱说。”
“唔,也没什么事了,下去吧,让这园子的管家过来一趟,朕有些事要问问他。”
“是。”徐月柏诚惶诚恐地退下后,便有个青年男子走了进来,应当就是这个园子的管家,他穿着灰布衣裳,身材高大健硕,走路却很轻盈,像是内功底子不错。
“草民宋忘,拜见陛下。”
玉珥只随意扫了他一眼,摆手道:“免礼,这里也不是在帝都皇宫,不用开口‘陛下’闭口‘陛下’,随他们喊我夫人即可。”顿了顿,她又问,“你会武?”
他这样答:“不会。”
玉珥这时才转过头认真地打量他,这是一个年过而立的男子,一身灰布粗裳包裹着一段比例近乎完美的身材,可惜那张脸太过普通,或者说是普通得有些不普通,他很黑,浓眉大目,看着像个山寨土匪。
“你不会武,可你的脚步声很轻,起码学过轻功吧?”
“草民也不会轻功,只会少年时曾走江湖做过杂耍。”
玉珥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半响,末了才问:“昨晚这园子有多少护院?”
“回禀夫人,原先园内护院十人,昨晚的夫人驾临后,族长又从别处调了二十人过来,所以昨晚这园子里有护院三十,丫鬟仆役十人。”
玉珥再次对他侧目,心想这人好生机灵啊,她只是问了多少护院,他便答得如此详细,连仆役人数都说了,也省得他再问一句,嗯,不错。
“后厢房右侧那个浴池,昨晚谁负责值夜?”
宋忘眼神闪烁了一下,停顿了一瞬才道:“那边昨晚是作为夫人的住所,所以值夜的都是夫人带来的人,园内护院并无一人涉足。”
她带来的人她自然放心,如果有人潜入刘恒他们也应当会发现,可昨晚却只有她看到了黑影,难道真是她想太多了?
玉珥叹了口气,算了,估计是太累眼花了。
单思睡醒了,从屋内揉着眼睛走出来,嘟着嘴软软地喊:“娘亲娘亲。”
这孩子估计是睡醒就跑出来,也没喊汤圆,衣服都没穿好,只穿着昨晚入睡时的粉色的中衣,还赤着脚,头发蓬松着,那张包子脸看起来更胖嘟嘟了。
玉珥支着额角看着她,对她勾勾手指:“单思过来。”
说起来,单思越长大越像她,和小时候她的模样更是如出一辙。
宋忘怔怔地看着单思,眼神有些微妙,可惜玉珥没看到,她伸手抱起单思,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出来不穿衣服也不穿鞋,你是想得病吗?”
“找不到娘亲,思思怕。”单思埋头在她胸口蹭蹭,玉珥好笑,让刘恒去把她的衣服拿来,又从怀里拿了手帕去擦拭她的脚丫。
等给她穿好衣服,仆人也上了点心,玉珥擦了手,拿起盘子里最后以后藤萝饼,递到单思嘴边:“来,吃。”
单思伸出小胖手去接,抱住块饼要咬,玉珥忽然狡黠一笑,故意在终于转了手,直接将饼送入自己嘴里,单思有点没反应过来,傻呆呆地看着自己忽然没了饼的手,像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到手的美食会凭空消失。
过了一会儿,她越想越委屈,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汤圆立即从门外跑进来,抱起单思连声哄着,大逆不道地责备玉珥:“夫人您怎么又这样!”
玉珥一只手支着额头,歪着脑袋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欠扁地吐出三个字:“我!高!兴!”
大概是从没见过她这样的母亲,宋忘都呆滞了,隐约还能看到他眼角抽搐。
汤圆连忙拿着饼一点点喂给她吃,单思半真半假地哭了一会儿,也吃饱了,打了个嗝,黑溜溜的眼珠子忽然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挣扎着从汤圆怀里下来,迈着小短腿跑过去,脚步不稳,险些摔倒,众人一惊,连忙做出要去抱她的姿势,但都没玉珥快,她抬起一只脚,恰好勾住她往前扑的小小身体,虽然扶住了她,却没想去抱她,只饶有兴致看着她自己爬起来。
单思浑然不觉自己刚才差点摔了,扶着玉珥的小腿站好,又继续往吸引她的地方去了。
宋忘终于忍不住了,抽着嘴角问:“……夫人一直都是这样对小小姐的?”
“是啊。”
“夫人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欠妥?”这么粉嫩可爱的孩子,谁看了不喜欢,她这个亲生母亲怎么反而这么……嗯,那啥。
“无情吗?”玉珥帮他补充了,随即笑了笑,也不介意他如此冒犯,慵懒道,“可是没办法,我就爱这样对她。”
宋忘看着蹲在地上把玩一只工艺木蝴蝶的单思,神情有些心疼。
玉珥看着他,移开头,抖抖衣袖:“我出去走走,你们谁都不用跟来。”
“是。”
玉珥走后,宋忘终于忍不住蹲下去碰单思,像是要抱她,但被汤圆抢先一步,汤圆戒备道:“你做什么?”
“没……就是看小小姐可爱,生了亲近之意。”
汤圆瞪他:“什么小小姐?这是我们大顺的嫡公主,要尊称殿下!”
“是。”宋忘望着单思,眼神柔软。
玉珥出了门,走过几条街道,拐了几个弯,上了一座桥。
这座桥很高,是西周最高的桥,但比起帝都城门内的灵桥自然还要矮些。
说起灵桥,如今的灵桥已经恢复使用,修缮得很好,焕然一新,仿佛又是那个名震帝都的第一桥。
玉珥提灯上桥,想起顺熙二十一年的种种,不禁轻呢喃一声,想和平常一样自言自语些什么,可开口时却惊觉自己已经哽咽。
“皇叔啊……”
她随意在台阶上坐下,身边来来往往都是行人,没人注意到她,此时的她,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失意人。
“皇叔啊……你看,从这座桥上看去,也能看见灵桥,那是你陪我走过的灵桥……”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灵桥是我下令修缮的,恢复使用已经两年,可是我却从未走上去过,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怕啊……”
“我怕我提灯过桥,身侧却无你相伴。”
“不止灵桥,很多地方我都不敢去了……东宫自我从东原回来就不曾进去,紫苑我也不敢去了……我不曾去,也不敢跟别人说我是不敢去,我怕他们笑话我,我这个人,危机四伏的扶桑去过,祸心暗藏的南海去过,战火连绵的东原我也去过,可如今当了皇帝,却不敢去一处宫殿一处菜园……只因为那些地方都有你的影子啊……”
“你怎么舍得……怎么舍得让我这么难过,这么痛苦,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一定是的,当年你坠崖时的眼神分明是怪我的……”
“你知道吗?朝中以长孙云旗为首的大臣们一直在逼我立王夫,害我都不敢回宫,你再不回来,我就……我就……”玉珥眼神暗了几分,泪水模糊眼眶,盈盈水波中,那人回眸一笑的画面终是挥之不去,她化为一声苦笑,“我就如何?我还能如何?你再不回来,我也就只有等你到白头……”
他舍得离开她,她却不再舍得威胁他。
他若不回来,她等他就是,余生岁月都等着他。
玉珥不知自己在桥上坐了多久,等惊觉过来时,桥上已经没什么人了,想来时辰也不早了,她才迈着麻痹的腿往回走。
快到庄园时,她看到汤圆和几个侍卫在门口说些什么,模样看起来都有些着急,她心中有些不好预感,连忙走过去:“你们在干什么?”
“陛下,小殿下不见了!”汤圆一着急,都忘记了他们在外,无需如此称呼。
玉珥愣了一下,勉强做镇定道:“怎么会?在庄园里吧?单思从来都不会乱走的。”
“这可不一定,这不是在皇宫里,小殿下长得那么粉雕玉琢,总会让一两个有贼心的人起歹意啊。”
玉珥其实并不冷静,背脊一阵发凉,但她却有种预感,单思就在庄园里,她和单思母女连心,她的预感从来都不会有错。
她大步进了庄园,飞身上了屋顶,在高处张望,几个起伏降落,终于让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那小小身影被一个人抱着,那人背影好熟悉,玉珥只觉得有一瞬间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分明是魂牵梦绕的人,此时她却不敢上前,怕那又是一个幻影,会因为自己的动作而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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