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振翼

“快逃。”

那不是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一句话，既是赋予了她足够的罪恶感，也将她贬低得一无是处。十天前，在组织冒险者部队前往眼前那片森林里调查时，她被她所见到的最后一名生还者告知了这句话。

然后，她义无反顾地逃走了，连头也没回一下。那时的她，自卑、失落、悲伤、绝望，就像是几年前从自己的王国里逃出来时的那样，只要想着自己活下去，完全不顾其他人的安危。

“快逃！拉娜！逃……”

“怎么可能让她逃啊你这只死狐狸！”

怒吼一声，那女人便照着神原的肚子猛地踢去，一脚便踢得她口吐胆汁，鲜血崩裂，再加上失血过多、伤势过重，拼命的坚持了几秒后，神原仍抵挡不住袭来的痛楚，彻底昏厥了过去。

“噫噫噫……”

于是，拉娜看到了那个被砍断了右手的神原，看到了她满脸鲜血，浑身疮痍的模样。本还想要去救她，但见眼下如此的形势，她便早已顾不得别人。

“哈……哈……哈……哈……”

肾上腺素大量分泌的情况下，她已经知道自己没法再停下来了。身体中所有的魔力全部用于强化自己的速度与供应能量，扔掉那本是她用来作为武器的法杖，拉娜现在完全丧失了战意，朝着森林内部跑了过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承认自己一直在逞能装作坚强，更知道在真正的危机来临时自己所表现出的模样到底有多么狼狈，多么令人发笑。即便如此，求生的欲望还是战胜了内心的那股内疚，让她变得脆弱不堪。

那时，如果有面镜子放在她跟前，她便能看到这个世界上最恶心，最丑陋的模样。

“噗嗤”

“啊！”

但未跑出去多远，一只带着黑色焰气的箭矢射穿了她的腿腱，令她下盘一个不稳摔倒在了地上。

“咯……呜……好疼，好疼……好疼……”

温热的鲜血沿着她的大腿滑落了下来，当匍匐在地上时，她才发现自己颤抖得如此猛烈。转过头去，当伸手想要将那只箭矢**时，那女人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跟前。

“我经常说一句话，公主殿下，时务者为俊杰。如果你在半个小时前能把我的话听进去，或许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吧？”

“咯……”

无视掉面前的女人，拉娜仍抱着自己的大腿，像是受了伤的兔子似的蜷缩着身子，不断在地上拖曳着身体，但不论她如何努力，此时也绝不可能再逃得过对方的下一次攻击了。

黑气不断朝四周蔓延，逐渐将方圆十余里的地方全部包裹了进去。花朵开始凋零，树干开始枯萎，湿润的土地龟裂，本该被月光照亮的天空彻底被一片黑暗所笼罩。

“事到如今还想逃到哪里去呢？公主殿下？哼呵呵呵呵呵呵——”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抬起右手想要借助法杖发动魔法时，她才发现法杖早已在她慌忙的逃窜中丢失了。自己丢掉了自己唯一的反抗的机会，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瓮中之鳖。

“我……”

“真是难看啊，拉娜·格林，曾经光辉一时的精灵王国公主，如今落魄到如此地步。”

她知道女人是在嘲笑自己什么，当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人时，她就明白了过来。

“何不躲在你那即将破灭的王国中和它共存亡呢？就像你父亲一样，哼哈哈哈哈哈哈。”

“住嘴！”

接着，拉娜朝着她怒吼了起来。

这是唯一能惹怒她的话语，当谈论起自己的父亲时，她苍白的脸突然变得通红。

“你没有资格说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为了整个国家，为了整个世界的和平……”

“而你，却亲自葬送了它。”

然后，那女人的嘲笑声愈发响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说来有些滑稽，公主殿下，但我的确从没想过会有人亲自向魔王发出挑战。换来的结果便是七成的精灵死去，王国大部分领土被夺去，只剩下两三个魔王大人看都看不上眼的小城镇继续苟活。”

“闭嘴，闭嘴！”

“然后，你抛弃了你的王国和子民，独自一人逃了出来，是么？”

“我没有逃！我一直在寻找解救我的国家的方法，我从未去逃避……”

“那么，你的母亲又是怎么回事呢？”

“……”

那双翠绿的瞳孔变成了灰色，失去了光泽。

“我……”

“她是为了救你才变成那幅模样的吧？”

“我……”

“啊啊~就是这幅表情，我一直都很想看你这幅表情啊——就像一只快要溺死在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绝望而可悲，空洞且虚无，像是放弃了一切似的，只剩下尽快了结自己一生的念头。但是不行啊，不行啊，哼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行啊，公主殿下。”

女人露出了满嘴那锋利的牙齿，变得癫狂了起来。

“你这样不就像是在对我说‘请折磨我吧’么？怎么能这样勾引起我的兴趣呢，嘻嘻嘻嘻嘻嘻嘻——”

如恶魔般的笑声盘旋在她耳畔，一次又一次勾起了她内心中的恐惧。腿上的伤痛早已被她所忘却，剩下的便只有僵硬的身体，以及早已将她周遭染成了红色的鲜血。

她再也看不到神原的模样，再也想不起那个曾经救过自己的男人的名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一种声音。

“杀了我——”

她已经很累了，出生时便承担了数百万人的生命，她也多想把自己的命交给别人，那是一种怎样的舒坦和释然。

但现实又怎能如她所愿，曾与她接触的人们早已一个接一个地逝去，再也见不到了。不知不觉中，这股见死不救的罪恶感在她心中堆积，早已压垮了她的理性，污染了她的心灵。

她开始对死者茫然，无感，甚至到了现在，她对自己的死也没了任何感觉。

“杀了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讽刺啊公主殿下！方才还不顾旁人地逃跑，到了现在居然这么轻易就认命了么！”

说罢，女人举起了手来，对准了拉娜的胸口作出了拉弓的动作。

“我会的，但在那之前，我会先把你的衣服扒光，把你的手腕叠起来挂在弯钩上，双脚绑上铁球，再在你的肚子上刺入一根足有木棍那么粗的钢针。等听够了你的悲鸣再把你的脑袋砍下来，放在我制作的死尸身上。”

于是，瞄准的部位从心脏变成了她的腹部，一旦命中，那便是足以让她哀嚎一阵子的伤口。

“那么，尽情享受折磨吧，公主殿下。”

“嗖”

拉娜已经失去了躲闪的意识，她睁眼看到了那只朝她飞来的箭矢，漆黑，而又夹杂着杀意，却丝毫不恐怖。

即便即将刺进她的腹部，她也觉得那会是一种解脱——她会体会到曾经那些死在自己眼前的人们的痛苦，她会看到他们在生命的最后所看到的东西，体会到他们在生命的最后所想的事情。

仔细想来，这应该是至高的神给予她的惩罚，让她的余生在永久的痛苦中度过，并受人驱使。

“对不起……”

她闭上了眼睛，就这么躺在了地上。颤抖的嘴唇不再颤抖，而是微微扬起一个弧度，露出了一幅释然的笑容。

“我没能成为你那样的英雄，父亲。对不起……”

她再也没法说出话来，那支箭矢距离自己愈来愈近，眼看就要刺入她的身体。

“轰”

“什……咯啊啊啊啊啊啊啊！”

而就在那箭矢即将触碰到她肌肤之际，一道赤色的火焰从她身体中爆出，将面前的一切全部吞噬了进去。

那女人则是被这突然出现的火焰灼伤了左眼，被冲击震开几米远后倒在地上叫唤了起来。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竟敢，你竟敢！！！”

“这是……怎么回事……”

就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只觉得到腹部有些温热，抬起那颤抖的手往衣服荷包那摸去时，她掏出了一块刻着奇怪雕纹的玉佩。

“神原……小姐……”

“嗷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霎时间，火焰于空中聚集，逐渐形成了一只温善的九尾狐的幻象。只见那九尾狐瞪着双浅蓝色的眸子，慢慢张开了嘴巴。

“拉娜。”

然后，它像是人类似的说起了话来。

“我一直，一直都在寻找你，一直，一直……但真正见到你时，我却又害怕与你见面，害怕你会厌恶我的存在。所以我把这份讯息藏在这里，把我的力量藏在这里。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它仍会替我保护你。”

“神原……小姐……”

“还有，我有好多好多想对你说的话，但最想说的应该还是，谢谢你。”

抬头望去时，拉娜看到了那幻想的九尾狐的眼睛中一丝晶莹剔透的泪水正划过她的脸颊化作光尘落到了地上。

“谢谢你拯救了我，让我脱离了那无尽噩梦一般的生活，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我一直都徘徊在混沌之中，是你伸出了手来，将我从那之中解放了出来。因此——”

转即，那团火焰转向了到底地上挣扎的女人。

“我将为你而战，并以你为荣！”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火焰化作流星雨，于空中分散朝着地面倾泻而去。顿时间，大地变成一片火海，照亮了这片黑暗的夜空。

“少在那给我得寸进尺了，渣滓！！！！！！！！！！”

“滋滋滋滋”

黑雾挡住了天空中落下的火雨，逐渐在女人身边旋转了起来。接着，一道紫黑色的魔法阵于她脚底显现。

【觊觎深渊之物，以撒旦之名于此呼唤汝命。现身吧！克鲁勒斯！】

地面开始颤动，只听得一阵巨响，一只由白骨构成的巨龙撕开大地从中翻腾而出，咆哮着飞向了天空中的那团火焰。

【嗷嗷嗷嗷嗷！】

还未等那九尾狐作出反应，那条骨龙便张开了血盆大口，一口便将它吞噬了进去。赤色的火焰仍在它昏暗的喉咙管里燃烧着，但很快，火焰逐渐偃旗息鼓了下去。再后来，那团火焰便完全被他消耗殆尽，在它的肚子里消失了。

“很好，很好！！！！！你们这下该满意了！居然让我拿出这种东西来对付你们。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了，拉娜·格林，你别想着再像刚才那样痛快地死去，你会被我挖出眼睛，扯掉舌头，拔掉牙齿，再把茹房割下来放在火上烤着吃！”

“我不会……被你杀掉……”

那双翠绿的眸子再度亮了起来，这一次，她的眼中不再是任何迷茫，而是比群星都要耀眼的勇气。

“啪”

猛地抽出腿上那支箭矢，眼看着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之际，她慢慢从地上站起，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那阵声音响彻天际，回荡在上空久久不能逝去。

“呵，呵哈哈哈哈，什么意思？已经吓傻了么？”

“稍微，有点生气了。”

“啊？”

“我对我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感到非常气愤。为什么我要对一个杀掉了自己同伴的家伙感到害怕，那不是反了吗？”

再一次朝她看去时，她的周遭已是浮现出了幽绿的青光。

“啧……”

“那不是反了么！！！该感到害怕的应该是你才对！！！！！！你已经从我这里夺去了太多东西，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你在从我身边夺走任何东西。因此——”

庞大的魔法阵于她脚底显形，霎时间，愤怒夹杂着一股她从未体会过的力量涌入了她的身体，指引着她吟唱了起来。

【原初汐风的幻影，请指引予我通往黎明的路径。于此现身吧！宏伟的英灵！】

巨大的身躯身披盔甲于光芒中显形，锐利的长枪挥舞于天际，召起阵阵烈风。待到光芒褪去之际，一只巨大的半人马骑士巍峨伫立在她的身后，双眼放射出青色的光芒紧盯住了面前的骨龙。

然后，少女眼中蕴含着坚毅，死死握紧了双手，于这流淌无数鲜血之地如此说道。

“我将于此成为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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