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里觥筹交错。
“哈,那都是些疯子说的胡话!”满脸刀疤的男人将酒杯重重地摔在木桌上,飞溅的酒沫把他旁边的另一位壮汉的毛皮手套打湿。
“镇上人人都听过这个故事,现在砂石谷也依旧是他的。”女孩儿在刀疤脸的怀里缩起身子,似乎是在胆怯着什么:砂石谷的魔鬼,还是搂着他的男人?
“我不信。”刀疤脸抽回胳膊,抄起一支短刀似的铁叉,“那分明是御警团为了禁猎,编出来吓唬软柿子猎人的谣言。”
边境小镇上的沙风大得出奇,据说这是因为蛇蝎大量从砂石谷迁徙至此的结果,没人听说过蛇蝎还会迁徙,但如同大多数人们所不知道的所谓“常识”一样,这也成为了一个新的“常识”。
戴毛皮手套的壮汉终于把那副沉重的骨盔摘了下来,他把它放在桌子上,转而拿起刀疤脸留给他的另一只酒杯。
“麻烦了,帮我满上。”他过于可怖的五官吓得酒馆的女招待倒退一步,可刀疤脸接过了那只装满酒的木桶。
“都要了,记账。”他把酒桶直接递给了壮汉,壮汉便用桶直接喝了起来。
“那么你觉得……”刀疤脸吃了一口烤肉,然后又一次搂过女孩儿,“我们两个能不能解决那只恶魔,我是说……哈哈!”
“那个恶魔小孩儿。”壮汉补充道。
“对,哈哈哈,恶魔小孩儿。”
“您二位的话,一定可以。”女孩儿说,两只眼睛滴溜溜地打转,似是在寻找某个机会。
“巴堵。”揣着长刀的年轻男子看到壮汉,稍稍睁大了眼睛,他接着认出刀疤脸,那副吃惊的表情瞬间便变为厌恶。
“为什么你会和他在一起?”他在壮汉对面坐下,轻甩手指示意女招待离开。
可刀疤脸用力将她压回座位。
“巴堵现在是我的助手。”刀疤脸低头从铁盘里叼起一块肉,“怎么,你也想加入?”
“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见朋友。”年轻的男人把腰间的长刀卸下,放在了桌子上。
“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在卡洛尔城。”
“噢,当然。”他顿了顿,“向您这样年轻有为的御警怎会有朋友住在边境小镇。”
年轻人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他看了看巴堵,也就是那名戴毛皮手套的壮汉,又看了看刀疤脸怀中的女招待。
“我不想浪费时间。”他说着,向前倾了倾身子,“你听没听说过砂石谷的恶魔?”
“怎么?”刀疤脸脸上代表了他悠然自得的微笑消失了,“现在御警喜欢玩儿这一套了?”
年轻人坐回去,他听不懂刀疤脸的话。
“告诉你小子,我不吃这一套!”他对他横眉瞪眼,还猛拍了下桌子,震得铁盘和酒杯上下一颠。
“你有什么毛病?”年轻人拾起长刀。
“没有明确的禁猎令,砂石谷就是开放区,没有人,不管是御警还是什么狗东西,能阻止老子去那里狩猎!”
“我们没有阻止你去砂石谷狩猎。”
“砂石谷里有大量的铲鼻野牛,你们都知道,这畜生的角价值连城,肉质也极为上乘,如果不是你们作祟,为什么会没有猎人去那里狩猎?”
“因为……”年轻人刚想说话,刀疤脸就站了起来。
“因为那儿有一个恶魔?”
“是的。”
“笑话!”刀疤脸没付钱,便拾起自己的刀走出门去,外面,夜色和沙风正在街上嬉闹。
“巴堵?”年轻人祈求似的问,可名为巴堵的男人也起身,戴上骨盔走出门去。
“他们不相信砂石谷的传说?”女招待终于得以舒缓肩膀,她揉了揉胳膊,站起来说。
“他们两个是外乡人,不相信也情有可原。”
“你相信吗?”
“我不相信。”年轻人说着,扭过头来,他的下一句话把女招待吓了一跳。
“但我见过。”
边境小镇在白天也依旧是沙尘漫天,巴堵不得不用一条长布裹住骨盔的下端。两天前,他才刚刚从哭泣堡来到这里,同那名带长刀的年轻人一样,他曾经也是一名御警。不过在哭泣堡,御警不是最受欢迎的职业,当地由于常年受一种名叫“泪病”的传染病困扰,各家各户都难免有几名病人,世界各地那些有名望的医师都不愿为了几个钱去冒大风险,因此医师成为了那里最稀少,也最珍贵的职业。得了泪病的人,会不由自主地哭泣,如果单是这样还算好,那些哭泣会逐渐变成撕心裂肺的号啕痛哭,人们会在这哭泣中死去,仿佛是因彻头彻尾的悲伤而死。在目睹了亲人的哭泣和死亡之后,巴堵再也不愿于家乡生活,他辞去了神圣的御警工作,打包行囊离开了自己的伤心地。听沿路乡镇上的老人所说,边境是世界上生活最悠哉的地方,人们白天在山间和林间耕作、捕猎,晚上就在酒馆里开怀畅饮,在那里,虽没有中心地带的繁华,却也没有繁重的生活压力。于是巴堵来到这里,成为了一名雇佣猎人。
“你需不需要磨刀?”刀疤脸的男人,巴堵的雇主——格鲁·大口把他的大片刀交给了皮肤黝黑的铁匠,见顾客还有一人,那铁匠连忙再次露出笑脸。
“我不用了,谢谢。”巴堵摸了摸背上蜈蚣铲的柄,确认它还在自己身上。
大口点点头,把一块碎铁片放在桌上。在酒馆,他总是赊账,但在铁匠铺,他却出手大方。
铁匠用金灿灿的磨刀石将大口的片刀磨得发亮,巴堵在惊讶之余也不禁感叹:居然还有这样美丽的磨刀石。
“看到没,这就是铲鼻野牛的角芯。”大口用骄傲的语气说,“砂石谷里到处都有那样的东西,可御警总是想方设法不让我们去那里打猎。”
“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他们自己会派人去狩猎,把那些好东西都据为己有。”
据巴堵所知,御警不会做这样的事,至少哭泣堡的御警不会。
“既然没有明确的禁猎令,猎人们有何理由不去?”
大口回头,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
“啊,他们也怂,都被御警编的故事吓破了胆。”
“你相信那样的故事吗?”
“徒手吃掉狮子的小孩儿?”大口瞪着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不到三岁就利齿尖牙、浑身肌肉、满头长发?”
“听起来倒是很吓人。”巴堵心有忌惮。
“不,当然不信。”可同是初来乍到此地的格鲁·大口就敢如此断言,“何况砂石谷那么辽阔,又怎会那么巧,我们二人就恰恰会遇到如此一个小孩。”
这传说就连镇上的老妪都知晓,即便它所言是真,那小孩也早已长大成人。可巴堵没有特意去纠正这一点,因为他明白格鲁·大口的意思,也知道他说的有理。
“只要御警没有发布禁猎令,那么我们就是可以去狩猎的。”
“是的,没错。”大口把刚磨好的片刀收进鞘中,“我们马上就能大赚一笔了。”
起初,格鲁·大口是无所畏惧的。他是一名天生的猎人,从西方那遥远的、靠近荒陆的大鸭子城到死之森林,从东方边境的卡洛尔城到繁华热闹的央城,所有的猎人和铁匠,所有的酒馆招待和商铺老板都对他恭敬有加。这是因为我具备强大的能力,格鲁·大口告诉自己,这都是我凭借努力一步步挣来的。
他直面过凶猛的山间狼群,斩杀过飞腾在低矮灌木林间的獠牙巨鼠,甚至,每次想到这里他都会不由得扬起嘴角,还从传说中像风一般迅捷的山野间最强大的捕食者寒鼬的嘴边成功溜走。这是一个了不得的成就,所有的人都这么说,他脸上的疤痕就是这成就最真实的证明,那是他身为猎人最大、最令人瞩目的荣耀,也是他强大实力的最佳体现。
格鲁·大口仍旧记得那天的情景,那是在他刚成为猎人不久时发生的事。原来早在那时,我就已完成了这样大的一次伟业啊,他往往如此心想。
在死之森林——那座被人人称之为禁地的森林边缘,有一口很深的水潭,格鲁·大口与另几名年轻气盛的猎人一道,从西方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只为寻找生存于东部边境的奇珍异兽,对他们来说,未知的土地和未知的猎物比黄金和宝石更令人兴奋,用自己手中的利刃砍下从未见过的凶猛而强大的野兽的头颅是种至高无上的荣耀。与所有那些年轻的猎人一样,格鲁·大口渴望杀戮和鲜血,他视它们为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那是他生活的意义,甚至超过爱情和地位。他们穿越广阔的中央大平原,来到那座水潭,与以往所见过的任何湖泊和积水池都不同的是,那座水潭是漆黑的,好像一块闪闪发亮的黑曜石做的镜子。
“这水能喝吗?”格鲁最可靠的一位同伴自言自语道,他是一名经验老道的剑士,在这一群莽撞的年轻人中,他资历最深,也是他们在各种意义上的领导者。
“喝一口试试。”性格冲动的马达·马达上前一步,“咚”地跪在那汪黑水前。格鲁和其他同伴还没来得及阻止,马达·马达便已像矛头鹿一样深深俯下身子。
“嗖。”一阵极寒的风掠过,惊得所有那些猎人都即刻静止不动。
什么东西?一名善用陷阱的短刀手想扭头查看情况,可又一阵疾风带走了他的头颅。
鲜血“唰”的一声洒落,猎人的脑袋在空中翻滚,像一颗来回转动的装满水的皮囊。
格鲁从没遇过如此骇人的事,他怕得动弹不得,两条长年累月行走的壮实的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领头的剑士用眼神示意大家不要轻举妄动,可一路走来从未遭遇真正危险的愣头青们却没法领悟到前辈的真意。
“唰!”头颅飞起来。
“嗖!”寒风,这次,格鲁看了个清楚,一个白色的迅捷的身影飞也似地掠过他同伴的身子,毫不留情地带走了他们灵魂仅存的热量。
“那是什么东西!”甲羽——面似比目鱼的年轻猎人惊恐地想要转身逃跑,可就在这时,白色的风也带走了他的脑袋。
“混蛋!”见状,余下的几个在队伍中还算得上沉稳的猎人们在原地扎稳步子,右手纷纷轻缓地向着腰间的武器挪动。格鲁看得出来,他们是想与那怪物对抗。这简直是在赌命。
他怕得动弹不得,心里满是要就地垮倒的冲动。要不就算了吧,要不就像马达·马达那样在瞬间死去吧。不行,我还年轻,我还有很多的事情未做,脑海里,一个微弱的声音让他勉强站稳步子,这是谁的声音?他琢磨了一下,只认定那绝非是自己的。
“格鲁。”白风窜进丛林,中年剑士用眼神和迫切的低语惊醒了他。
那边,他轻晃脑袋,示意格鲁向右边去。
接着,他又以同样的方式对另几名——剩下的所有猎人发出指令。这是个包围圈,即便自己的狩猎经验极为有限,格鲁·大口还是明白了领头人的计划:他们要围捕那只怪物。
这是个好机会。奇怪的是,格鲁·大口连一瞬间的犹豫都没有就下定了决心,好像这对他来说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个绝佳的好机会。
“嗖!”白风——怪物又向着他们飞过来,剑士、陷阱手、刀客和斧手猛一咬牙,即刻奔向各自的位置,掏出腰间的武器。
可格鲁·大口却扭身就跑。
“格……”他想象出身后的同伴们惊讶的脸,也想象出鲜血飞溅、头颅翻滚的景象。
可他只顾着跑,乱枝剌破他的臂膀、撕裂他的长裤,白色的野兽的尖啸和猎人们断续的惊呼都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太棒了,格鲁·大口心想,真是太棒了!
他不知疲倦地沿着来时的路闷头狂奔,心中的欣喜如同河豚那般愈涨愈大。
慢慢地,疼痛在他的右眼上“嘶嘶”地叫起来,他伸手去摸,湿热的、鲜红的血沾满手掌,他试着睁眼,剧烈的疼痛便在眼眶上爆炸。
不,格鲁·大口的另一只眼睛开始流泪,这不可能。
他在怪物现身前便已做好逃跑的准备,他在看到那怪物的第一瞬间便开始逃跑,他做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逃跑的极限,为什么即使这样,还是要付出一只眼睛这样沉重的代价?
格鲁·大口在强忍疼痛的同时依旧在跑,他所不知道的是,在那漆黑的水潭旁边,自己本是寒鼬第二轮攻击中的首个目标,倘若剑士与其他人没有做出那样明显的反抗动作,寒鼬的尖爪必将穿透他的整个头颅。
格鲁·大口就这样带着受伤的悔恨和脱逃的狂喜,完成了他人生中最伟大,也最令人瞩目的成就。在接下来的诸多日子里,他成了街头巷尾人们谈论的对象,成了酒馆里、街道上、商铺间最耀眼的明星。
格鲁·大口是个伟大的猎人,他的事迹值得所有人歌颂。
巴堵与格鲁·大口来到砂石谷,与边境小镇上的人们所说的一样,这是个荒凉的地方。低矮的砂石山从干巴巴、硬邦邦的沙地上鼓起来,像极了那些常年受风沙打磨的老汉肚皮上肿起的鼓包,它们在猎人们的眼睛里反复地出现,从刚离开的镇子大门,一直到五十里外,到处都是这样的矮山,石头和紧紧攒成一团的砂砾所形成的山包和平地上,别说动物,就连一只昆虫、一棵仙人掌都没有。
“我不觉得这里有猎物。”巴堵终于忍不住了,他必须要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他的同伴,或者说老板似乎也已疲惫万分,他停下脚步,开始着手从层层裹缠的皮带上取下硬皮水袋。
“铲鼻野牛的感觉十分敏锐。”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格鲁·大口熊饮一口淡水,然后便把拧紧盖子的水袋又收回腰间,“它们很可能完美地避开了我们。”
巴堵向着远方遥望,砂石山和荒漠的边界超越了他的视野。
“天色暗了,我们该往回走了。”
闻言,格鲁·大口皱起眉头,这位憨厚魁梧的前御警说出了他最不想听到的话。
“不行。”他把自己的刀正了正,“我们不能就这样什么都没打到就回去。”
即使才刚认识自己的老板两天,巴堵却也明白此时的他无论说什么也不可能拗过这位赫赫有名的刀疤脸猎人所特有的那股子倔劲儿,于是他识趣地闭上了嘴,尽管因可能的危险而产生的顾虑依旧像云雾一样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我们向东边走,尽量远离那些有山包的地方,铲鼻野牛喜欢在空旷的地方奔跑。”与大多数格鲁·大口所下达的指令一样,巴堵不确定他的话究竟是出于民间流言还是个人猜测,或许,这两者都有。
他们开始披着夜色前行,黑漆漆的砂石谷寂静得让人害怕,空响和风声宛如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而他们则正在蛇群的注视下前行。
“我们还是回去吧,不过,进镇子的时候要低调,尽量别和其他晚归的猎人撞面。”隔了一会儿,打头的猎人开始放慢脚步,他自信的步伐似乎正随着日光的减弱而渐渐衰垮,天色每暗一分,格鲁·大口就怯懦一些。
巴堵不明白“低调”的原因,他们早出晚归,应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没打到猎物对猎人们而言常见得就好像没睡觉的年轻人,这根本没什么值得遮遮掩掩的,可他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或许还有一部分源于他本身的懦弱性格让他倾向于不加思考地接受指令,对那些无关生死的小问题来说,争辩一定是种多余的东西。
黑暗没来由地让格鲁·大口想起那本应可笑的民间传说:肌肉虬结、满眼怒火、尖牙利齿的孩子,他撕碎雄狮的脑袋,畅饮野兽的鲜血。他越来越看得到那孩子的身影,从低矮的砂石山旁边,从空旷的荒野中央,从遥远的地平线尽头……那孩子似乎无处不在,这让他双腿发软。
“巴堵。”格鲁·大口现在已经彻底与自己的同伴并肩行走了,健壮的铲手的那双闪亮的大眼睛让他心中的恐惧减弱了几分。他开始庆幸自己雇佣了这位可靠的外乡人。(即便他自己也是外乡人)
巴堵与格鲁·大口四目相对,他不明白自己被叫住的原因。
“我们还有多远?”格鲁将缠满绷带的手搭在巴堵高耸而宽厚的肩上。
“大概还有30余里,我不确定。”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一个外乡人很难辨认方向,即便是个方向感极佳的外乡人。
“我们过来的时候,是一边找一边走的,所以回去的时候应该会快得多。”格鲁·大口说。这话在巴堵听起来就好像是在安慰自己,但他没有说。
“您说得对。”这是他回的话。
两人肩并肩地行走,他们愈加感到疲倦,困意和饥饿不断冲击着他们的理智。
“还有多远?”一个多小时以后,格鲁·大口又问。
“大概还有20余里。”
“你确定吗?”
“不太确定。”
现在,格鲁·大口又开始后悔自己雇佣了这么一个笨蛋了。
“我付给你钱,不是让你陪老子徒步旅行的!”他开始气急败坏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这种情绪尤其可怕。
巴堵感到不可置信,从二人达成协议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没做过对不起自己佣金的事。
“你应该认得来时的路!”
“这不属于我的工作。”
“那你的工作是什么,啊?你帮老子打猎,哪儿呢?猎物呢?”
争吵不是巴堵爱做的事,他也不明白为何会有那么多人喜欢争吵。他一声不吭,可这更激怒了爱争吵的人。
“废物!闷骚!憋东西!”
这确实有点过分了。
一个黑黢黢的身影,安静地、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格鲁·大口的身后。它高大,远不是巴堵所能比的那种高大,它高大得好像大树,不对,像哨所,也不对,像……对了,像矮山,就是砂石谷遍地可见的那种矮山,安静、坚硬、粗壮……
巴堵惊得合不拢嘴。
“说话啊,你这个……”
“咔吱。”格鲁·大口的胳膊像一根细弱的枝条那般被折断,他的右小臂被掰到了黑暗之中,他的大臂则仿佛没入了一潭漆黑的深水。
“啊!”他的叫声和疼痛都迟了一秒,白日闪亮的胸甲上,现已沾满黑漆漆的血。
巴堵颤抖着向后退,他的双眼紧紧盯住自己原本雇主胸前的那只手,不,那只爪子,不,那只……那是什么?
那怎么可能是一只手?沾满鲜血的、轻松穿透人类胸膛的那只巨大的手张开五指,那只手……如果它真的是一只手,就有着胳膊那样粗的手指和铁锅那样大的手心。
接着,那只手缩回去,留下空洞洞、血淋淋的格鲁·大口的身子。他像坏掉的布娃娃那样倒下,一头栽倒在硬邦邦的砂石地上。
庞然巨影向前一步,巴堵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滚。”那东西用某种类似于野兽低吼般的声音说道,它趴在地上,四肢着地,像头雄狮那样甩动脑袋。
雄狮般的膨大金黄色毛发中间,是一张凶神恶煞般的脸,两颗暗红色的、漾着残暴与嗜血欲望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微光。它咬着牙,它的嘴像麻袋一般大。
巴堵明白,现在是……
“吼!”这是他的理智所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漆黑的砂石谷中央,一座不高不矮的山包顶上,一头雄狮,一个人,或许同是这两者的它两脚着地,双手扶膝。它狂野的毛发,雄狮的鬓毛或是人类的头发和胡须,正迎着微风摇摆,它坚实如金凿铁铸的身躯在夜色下发出浓浓热气,扭曲了人和动物的视野,破坏了自然本身的感知。它突兀地、猛烈地、清晰地出现在夜幕下、山包上,发出诡异、刺耳、震撼的雄浑低吼,它咬牙切齿,横眉竖眼,它手脚并用地奔跑,安静无息,像条鬼魂那样穿越砂石谷,又像只灰熊那样迅猛出现,像个恶鬼那样对猎物发起袭击,像头饥饿的狮子那样咬破敌人的喉咙。
山包上撒着人类的骨头,它——那头像人一样的狮子,或者……像狮子一样的人才刚刚用完晚餐。它“咚”地一声坐下,用石块搓了搓趾甲,然后就地躺下。
聒噪的闯入者已经成了它的盘中餐,安静的闯入者也已得到了教训。
他管他自己叫“老子”,管他的同伴叫“废物”。
狮子反复地念着这两个词,试图把它们像以往那些词汇一样刻印在脑中,尽管对一名王者而言,它本没必要学会猎物的语言。
“咚、咚……”慢吞吞的牛皮鼓的顿音响起来的时候,全镇的男女老少都停下了手中的事,匆匆忙忙地赶到了街上,在黄沙与干涩的风交相呼啸的这片不大不小的土地上,又一位英勇的猎人不幸离世。忠厚可靠的哭泣堡来的御警,那个曾经能以一己之力对抗三五成群的街头混混的壮汉巴堵,现在也已经成了个疯子,他扬着仅剩的一只胳膊,像条家犬那样欢快地绕着人群和哀鼓队四处乱蹦,仿佛丝毫感受不到其他人眼中的那份沉甸甸的怜悯。在围着巴堵的人群中间,一名年轻的剑客下定了决心。
“我们不能再让那恶魔为所欲为。”说着,他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内嘴唇。
剑客身旁的两名瘦削的男子捏了捏皮带上挂的剑柄,然后不约而同地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必须还砂石谷一个宁静。”这一句话,使得哀鼓的顿响加快了节奏。
狮子在荒野上狂奔。它的毛发上沾着黑红色的血,它的臂膀上挂着伤疤和丝状的肉,它的后背上顶着青绿色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甲壳。这是一头奇怪的狮子,和普通的狮子相比,它更巨大、更凶猛、更喜欢独自行动,和其他的猫科动物相比,它的后肢更长、脑袋更小,肩膀更宽,和大多数动物相比,它又更诡谲,更冲动,更没规矩。它像个迷失了人性的巨人那样手脚并用地奔跑,又像个老奸巨猾的野兽那样模仿着人类的举动。狮子跑过平地,跃上矮山,在一颗如干涸的湖泊那样大的深坑前停下脚步,它站起来,对,就像个人那样站起来。
深坑不属于砂石谷,确切地说,它不属于任何一片荒野。
砂石矮山在深坑的边缘七倒八歪,像一大片被风折断的野花,铲鼻野牛的骨骸从坑底浮出来,像几块奇形怪状的浅海礁石,沙漠雀围着深坑一圈圈地飞,像一群饥饿的秃鹫急不可耐地等待着筋疲力尽的旅人倒下。
狮子在不远处的砂石山上直立着,静静地,严肃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轰!”突然间,砂砾满天、烟尘席卷。
粗壮的庞然大物从那坑里冲出来,它长长的身子坚实得像棍,又柔软得像绳,它左右摇晃,飞冲而出,扬起一阵飓风,那风携沙吞没了铲鼻野牛的骨骸和歪倒的矮山,它呼啸、飞舞,用尽一切办法在如石像般静立的雄狮面前炫耀自己。
“咚!”狮子像颗炮弹一样蹦跳起来,他大张双臂、横眉竖眼、咬牙切齿。
靠近了看,才发现那从坑里冲出来的怪物身上,覆满了与狮子背后挂的一样的青绿色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甲壳。
黑红色的血,很快便在那颗坑里被溅得到处都是。
木枝兄弟是远古镇活生生的传说。在很久以前,在远古镇还是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子的时候,一株古老的、高耸的、好像棵大树一样的芦荟在一夜之间死去了,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即便是德高望重、满腹经纶的村长夫人也不明白那株被村里人称为“神芦”的巨型芦荟是如何,又是为何死去的,在他们——那时的村里人所能追溯到的最远的祖辈还在世时,那株芦荟就立在那里,它就像村子的守护神,尽情、持久地展现着饱满、青绿的生机。
“这是毁灭的征兆!”敏感的村护卫队队长第一个举起长剑,说道,“这是村子毁灭的征兆!”
村民们闻言纷纷瞪大眼睛,随即开始交头接耳。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这片土地已经失去生机!”
人们开始恐慌,上至村长一家,下到农民夫妇,整个村子都好像被死亡的芦荟煮沸,人们像被水淹了巢穴的盲头蚁群那样奔走忙碌、收拾行装。唯有一人除外。她是村民包头华的遗孀,用村里人的话来说就是包寡妇。包寡妇依然如往常一般躺在家里,像具死尸般昏睡不醒。
没有人告知她芦荟死亡的消息,所以与其说她在灾难的降临前稳如泰山,不如说她对即将降临的“灾难”一无所知。
很快,除包寡妇以外的村民皆陆续离开了村子,远古村很快成了一片令人胆寒的土地,黄沙下的土房群中,除一棵巨大、枯萎的芦荟外再无任何其他生命的迹象。
很快,“灾难”来了,随着满天的飞沙碎石,一条身披青绿色甲壳的巨虫钻破坚硬的砂石地,顶散矮山、撞烂房屋,它像一台千年之后才会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钻探机一样在地下飞冲,巨虫扭动身子,蜿蜒前进,没在村子停留一刻便奔着远方的砂石谷而去。巨虫在地上留下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坑洞,也为包寡妇留下一堆邻居家砖房的瓦砾和木块,它从包家旁边经过,恰巧没有伤到这一带唯一有人居住的那幢房子。
接着,包寡妇在饥饿、炎热与干燥的共同折磨中生下一对双胞胎,他们啃食稀少得像女人脸上的胡须一样在土地上生长的植物的根茎和罕见得像王族头发上的头皮屑一样在房顶上落下的野鸟,这让他们变得举止野蛮,性格毛躁。很多年过去了,寡妇虽然成功走下了床榻,但却终因敌不过饥饿而死,但她的遗骸并没能留给两个男孩儿足够的食物,他们吃净母亲的尸体以后,才重新开始向身边的土地索取。
在一株死亡的巨型芦荟的“尸体”上,男孩儿们发现了几颗如鸡蛋一般大而圆滚的植物种子,他们把它们种在干裂了的土地里,并对此没有抱有太大希望。可奇迹却悄然降临了,芦荟,数不尽的青绿色的芦荟在短短的几个星期里拔地而起,它们不仅没有吸干土地里仅存的一点水分,甚至还为它带来了更多:土地开始变得肥沃,植物(主要是芦荟)开始生长,动物也像听到了猎人的号角声一般从四面八方赶来。
瘦弱的兄弟俩喜出望外,他们用村人遗留下来的朴刀砍断芦荟,贪婪地吸吮清甜的汁水,疯狂地咀嚼苦涩的果肉。不过数月,拖家带口的农夫、猎人、商贩便像约好了似的同时涌向这里,他们见到故乡的土地,有些人则是见到了父辈们的土地,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高耸的芦荟形成稀疏的森林,雀鸟、沙漠蛇、毒蝎、野猪也重现荒野。在这一片充满生机的野蛮的土地间,一对长相相似、身材也同样瘦削的男孩儿正像蛮猴一样四仰八叉、高声喧闹。
“他们拯救了这片土地。”敏感的原村护卫队队长的独子第一个开口道,“是这对奇迹般的双胞胎拯救了我们的村子!”
闻言,众人在短暂的呆滞后一起欢呼起来,他们将吓傻了的双胞胎簇拥起来,纷纷打听起灾难的真相。
“有……大虫,大虫……毁了村子。”男孩儿支支吾吾。
“是怪物,他们击退了恐怖的怪物!”敏感的人兴奋地高呼。
“他们是英雄,他们是我们的英雄!”众人齐呼。
短短的二十年间,盛产巨型芦荟的远古镇在以砂石谷西边界一角为原点的方圆百里之内闻名遐迩,而因身材得名的木枝兄弟也变成了这一带首屈一指的名人:他们是勇斗巨虫,重唤神芦的英雄,更是一个活生生的传说。
木枝兄弟与年轻的剑客一道,穿过边境小镇的大门,走上黄沙漫天的土道。在空旷、模糊的光秃秃的砂石地上,一名无比高大的壮汉兀自伫立。木枝兄弟见到此人,不禁心有忌惮,他们轻轻放慢脚步,却被依然健步如飞的年轻剑客拉开了距离。
剑客走到那高大的人身前,二人低语几句,在木枝兄弟看来,这场景就好像侏儒在对着某座神坛里的石柱说话。
“5根铲鼻野牛的角。”
“我不要牛角,只要贝壳,或者矿石。”
“我只有牛角。”
“那么交易作罢。”
高大的石柱转身离开,剑客却不依不舍。
“等等!我同意,矿石,就拿30克铁矿做酬劳。”
“100克。”这浑厚而充满磁力的嗓音穿过飞沙从远处传来,木枝兄弟甚至开始怀疑此人确实是由大理石打造而成。
年轻的剑客声名远播,实力超群,据闻在荒凉的砂石谷地区,单论剑术无人能出其右,在与木枝兄弟初次相遇的时候,他仅用一剑便让远古镇的传说感到强劲的死亡威胁。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此时却全然失了冷静,他慌张地向前一步,又急不可耐地大吼:
“这太多了!”
“那么交易作罢。”
剑客咬牙切齿,双手握拳。
“那作罢便是。”
石柱转身离开,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越来越浓的黄沙之中,剑客也回身,对着眯眼观察自己的木枝兄弟不耐烦地大喊:“我们走!”
三人穿过大门,回到镇上。
“她是个不可理喻的女人,狂妄、可恶的兽人!”剑客说话的样子,不仅不像个武艺绝伦的高手,反倒像极了镇街上随处可见的怨妇。
“她是女人?”
“她是兽人?”兄弟俩异体异心。
年轻的剑客轻轻点头,然后痛下决心:
“无需她的帮助,斩杀那头怪物是我们自己的使命。”
兄弟俩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怪物”指的绝不是曾经过远古镇的那条青绿色巨虫。
“明天就启程,到砂石谷去。”说着,剑客下意识挺直了脖子,“我们必须要还砂石谷一个宁静!”
队伍集结在边境小镇的大门口,那是年轻剑客与高大女兽人相约的地方,也是人们把格鲁·大口的棺材抬进镇子的地方。沙风像洗不掉的布衣上的油渍一样黏在镇子里,巨石般静立的一栋栋矮房迎着砂砾散乱的拍打,无力地观望着那群头裹纱布、全副武装的猎人们杂乱无序地汇在一起,像团从四面八方吹来的乱风,他们彼此拥挤,彼此排斥,每个人在人群之中都显得格格不入。
“我还以为你说‘我们自己’是指的我们三个。”木枝兄弟中的哥哥说。
“不,不是我们三个。”剑客没有回头看他。
“他需要更多人见证这项成就。”木枝兄弟中的弟弟对哥哥耳语道。
“并非是因为觉得人手不足?”哥哥扭头低语。
弟弟沉默。
“不知道。”最后他说。
前来参与讨伐的猎人有12人,他们来自世界各地(如果说砂石谷地区是个“世界”的话),每个人都是在他们自己的地盘里最负盛名、最有天赋也最被人崇敬的专职猎人,此行受与他们“齐名”的年轻剑客之邀参与这场“平定”砂石谷的狩猎令他们感到异常兴奋,对一名猎人来说,没什么比狩猎传说中的砂石谷恶魔更能算得上是大功一件了。
剑客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发表演说,那是个漏洞百出,情绪却异常激动的战前演讲。猎人们一边听着,一边忙着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就好像他们根本看不起说话的这个人似的,但事实上,不论是他们当中的谁,也根本没有能与年轻剑客一较高下的能力。
演说结束以后,剑客令大家做好狩猎的准备,猎人们大多象征性地正正腰间的刀或掸掸身上的尘土,望着身边的其余11人,他们不禁觉得这场狩猎只是一出好戏:在如此庞大的精英队伍之中,自己所能产生的作用可以被忽略不计,他们大可以轻松地随着其他人走这一遭,最终毫不费力地成为讨伐砂石谷恶魔的英雄中的一员。
队伍出发了,在剑客与木枝兄弟的带领下,精英猎人小队正式展开了行动。
剑客底撒从小就拥有过人的天赋,他五岁学习基础剑术,十岁便能与强壮的成年人用剑打斗,待他二十岁时,偌大的卡洛尔城中竟已无人是其对手。他斩获多项剑术比赛大奖,成就众多见义勇为的英雄行径,他在砂石谷的边缘处狩猎凶残的野兽,在御警部与资深的战斗员切磋剑术……对年纪轻轻就已拥有无数殊荣的底撒来说,他的正义感与骄傲早已变得如磐石一般坚不可摧。在听闻砂石谷恶魔的传说时,底撒不敢相信对待如此一个邪恶之物竟会无人采取行动,因此,强大的使命感引领他寻到正在进行长期外出狩猎的木枝兄弟,在达成了共同的目标后,他们来到边境小镇,却不想亲眼目睹了一出惨剧:传奇猎人格鲁·大口的死亡,以及正义的御警巴堵的精神失常。这一切都进一步强化了底撒的决心:砂石谷的恶魔必须要被消灭,而这正是他无可推卸的责任所在。为了使得行动万无一失,底撒凭借他个人的声望与人脉,招募到了业界最有名的几位猎人,除价格高得离谱,内心又毫无正义感的女兽人牛穆外,所有受到邀请的猎人都与他“一拍即合”,他们就狩猎恶魔一事有着同样的执着,至少,在底撒自己看来是这样的。
年轻剑客底撒的身后是各执一柄弯刀的木枝兄弟,三人左边是擅长布设陷阱的题鸡和飞刀手淡淡懿,右边是能熟练使用一条铁链小锤的萨达哈·师和背负长枪的卡·萨,其余人跟随在这“人”字形小组之后,形成小小的一团。他们穿过矮小的砂石山,逐渐深入这片广袤的荒野,与风沙漫天的边境小镇不同的是,砂石谷内寂静、空旷,视野所及范围之内,不仅没有生物的痕迹,就连微小的米粒似的一颗沙、一块石子都没有。
“我们已经找了大半个上午了。”淡淡懿平静地说,但稍有城府的人都分辨得出从他的话里稍稍冒出头来的焦躁,“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
“狩猎最重要的便是耐心。”卡·萨轻蔑的视线从淡淡懿脸上一扫而过,后者则机敏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这话是什么意思?”
卡·萨过分的沉稳进一步挑起了淡淡懿的不满:“一句诚恳的忠告,仅此而已。”
对于任何一名能独挡一面的男性猎人来说,来自同龄、同职业甚至于名声相当的人的一句严师慈父般的教诲更比嘲笑和侮辱让人的自尊受损。淡淡懿感到怒火中烧。
我用你来忠告?他愤愤地想。这种想法很快便化作了言语中的恶意相向。
“我看你可比我更加着急,难不成是因为没能赶紧完成狩猎而错过了坐揽声明的大好时机?”
对一名以狩猎为职的粗人来说,咬文嚼字可是大忌,但在这种情况下,这并非是引起卡·萨不满的主要原因。
“请您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刚才也说过了,粗人最讨厌别人满嘴酸文假醋,更别说这舞文弄墨的还与自己同是个粗鄙的猎人。
“你少跟老子这儿装!”
卡·萨最受不了野蛮无理的人,可在他所处的世界里却又恰恰都是这种人。
“我警告你!”他停下脚步,怒目圆瞪。
“怎么的,你个装模作样的蠢货,怎么还不回家去吟诗作赋呢?”
听到这无礼之徒说出成语,卡·萨更感到无法忍受。
他伸手去抓淡淡懿的衣领。
“怎么不装了,哈?果然你还是个野蛮的破烂的猎人,是吧?”
“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众人被两人间的争执拖住了后腿,他们停止前进,却没人出头制止他们,就连作为领头人的底撒也一样。他没去阻止猎人们因无须有的矛盾而产生的争吵,因为他开始琢磨起了其他的事儿,某些让他烦恼而又后悔不已的事儿。
淡淡懿的抱怨并非没有道理,这么找下去不是个头。
底撒驻足沉思,汗珠挂满了他的额头。
在考虑了如此之多的战术之后,我为何就没去思考该如何寻到它的踪迹?
底撒开始因自身的疏忽而变得焦躁,他开始感到心神不宁,怒火、悔恨和对自己错误的不情愿让他丢掉了本就不足够的绝大部分耐心——那本应是成功狩猎所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
“够了!”他愤怒地大叫,让开始拳脚相对的卡·萨和淡淡懿愣了一下。
就在这时,众人听到了风声。
起初,那只是轻微的沙土刮蚀地面的声音,接着,它变成铿锵的、沉重的,来自地面、脚下、遥远地底深处的空响,那响动由远及近,由弱到强,猎人们即刻停止了争执。
是啊,只有当危险来临的时候,人们才能暂且搁下那些无谓的、可笑的恶意相向,这还得是那些本质上好的人才能做到的事。
底撒扎稳马步,抽出长剑,木枝兄弟和其余猎人也都亮出了各自的武器。
“我什么都没看到!”一名猎人大吼,底撒没能想起他的名字。
“注意脚下,地底下有动静!”又一名猎人大吼。
众人分散开来,他们专注地盯着地面,那副警惕又不知所措的样子居然有些好笑。
重响渐渐远去了,它经过了他们,无视了他们,不管它是什么。
猎人们松了口气,底撒将闪闪发亮的银白色长剑收回鞘中。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木枝兄弟中的哥哥说。
“我只知道那不是我们要找的,不过它也算是个隐患。”底撒这次是对着木枝兄的脸说的,“我们在解决了砂石谷的恶魔以后再想办法解决它。”
“怎么解决,我们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底撒低头,转身:“我们总会知道的,我们必须知道。”
“看!”猎人的高呼又让底撒回身。
那是什么?他定睛,接着大吃一惊。
天哪!
热气蒸腾的砂石地上,一个庞然巨物,说起来,其实它也没有那么巨大,却总让人感到比起切实所有的巨大得多,径直向他们走来。那东西有着黝黑的肌肤、金黄的毛发、它浑身沾满黑红色的血,热气燎着它的身子,蒸着它的毛发,它似乎本身也在散着热气——丝毫不亚于砂石谷地表本身反射的那种热气,它直立着,像个身躯沉重的男人,它一瘸一拐地前进,却每一步都像砸进地面那样发出一声顿响,它呼哧带喘,像头经历了长久奔跑的雄狮。
底撒和众人都傻了眼。
狮子、巨人、恶魔……管它是什么,它就那样冲他们走来。
没有人发现它已经伤痕累累,没有人知道它才刚与远古镇的灾难拼死一搏,他们都被它的样子吓傻了,他们从没见过这样雄壮,这样庞大,这样具有威压的生物,这是他们在吟游诗人的歌里也没听闻过的东西,这是个崭新的震撼。
半人半狮的它像没看见这帮“各地的传说”一样继续前进,他走近,在猎人们的眼里变得更高大、更粗壮、更不可抗衡。
淡淡懿扭身就跑,让底撒和其余人都来不及反应。他们注意到的时候,这名资深猎人的身影已经变得像甲虫一样渺小。
“准备作战!”底撒大喊,却没控制住声音里的颤抖,他仓皇地抽出长剑,却发现剑刃上的光辉都被那巨人身上的热气熏没了。
猎人们纷纷盯紧那怪物,他们拔刀、布设陷阱、大口喘气。
是啊,他们毕竟是人群里的佼佼者。
“滚。”这一声,震得卡·萨的长枪掉在地上,木枝兄弟中的弟弟甚至失去了重心,一屁股坐进沙坑。
“给老子滚。”那东西已然距最前方的猎人不过数米,在那一排的几个猎人看来,他至少有边境小镇的酒馆那么高。
“不要怕,杀!”底撒用尽了胸口中的最后一丝气力喊出这句话,合上嘴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竟已没有办法再控制手中的剑了。
人群中最勇猛的几个猎人飞冲而出,他们举起大刀,嗜血地挥砍。
“噗!”爆响、乱沙遮蔽了视线,封死了听觉,肥壮的、浑身沾满砂砾和血的巨虫钻出地面,它顶飞了那几个对狮子发起进攻的猎人,他们像卡洛尔城过节时的漫天散花一样飞起、悬空、跌落,巨虫直冲着砂石谷的恶魔而去,途中撞倒了几名猎人,他们在惊恐与混乱中被碾碎了腿脚,有倒霉的还被带走了半条胳膊。
底撒彻底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木枝兄弟中的弟弟趁机搀起哥哥,题鸡则抛出几袋轻沙,烟雾在这种搅乱视线的道具生效的瞬间弥漫开来,猎人、狮子和巨虫都消失在了一片灰暗的棕黄色里。
“快跑!”
跑?底撒边颤抖边想到,我来这里是为了消灭砂石谷的恶魔,怎么还没出手就想着逃跑?
不知道他是被恐慌冲昏了头脑还是因过于顽固而认不清现实,在众人皆丢盔卸甲之时,底撒又一次握紧长剑,他近乎于挣扎地站起身,冲着虫与狮的方向跌撞地跑去。
在其余猎人看来,作出此举的底撒是无畏与英勇的化身,而在雄狮和巨虫看来,他不过是只执拗、顽固、自大又愚蠢到无药可救的蝼蚁罢了。
底撒收回双臂,准备用剑突刺。
可是……我该刺谁?狮子还是虫?
“啪!”铺满暗绿色甲壳的巨虫的尾巴仅轻轻一挥,底撒便伴着一声惨叫双脚离地,他的五官扭曲得像一团乱麻,四肢也像个喜剧演员那样滑稽地乱摆。
“噗!”剑客重重地摔在地上,脊骨尖上的剧痛让他满脑子里都泛起白光。
“咚!”随着酷似铁锤打在铁盾上的这一声闷响,巨虫被狮子用一击凶暴无匹的直拳打得歪过身子,它企图顺势抄起尾巴将敌人卷起,可身手过于敏捷的那头半人半兽的恶魔却像看穿了它的心思一般大张双手,一把揪起虫子的甲壳。它奋勇地大叫,接着把巨虫整只抡起,像人抡着一列未来的火车那样,沾满血灰的甲壳发出“噼噼啪啪”碎裂的声音,沙土被抖落出来,巨虫悲哀地“嗡嗡”叫了起来。
底撒恢复神志的时候恰好看到了这令人惊骇的一幕:砂石谷的恶魔一圈一圈地抡着巨大的虫子,漫天净是飞沙走石,四处都是猎人们丢下的零散玩意儿。在这片广袤的荒野之中,此刻、此地正上演着一出连最轻浮的醉汉也编不出来的,最优秀,最见多识广的博学者也闻所未闻的好戏——一出恐怖至极又无比滑稽的好戏。
太可笑了,骄傲的年轻剑客底撒蹬着双脚,连连后撤,我究竟是为何来到此地?泪水充盈了他的眼眶,苦涩的,疯癫的笑容挂上他的脸,那是恶魔,他终于明白过来,那是个货真价实的恶魔啊!
恶魔把巨虫摔在地上,然后“刺啦”一声将其撕成两半,弄得黑血四溅、肉沫横飞。
底撒呆滞地看着,他的心智、骄傲以及原本心中所有的一切也同被恶魔撕碎。
它看了他一眼,接着便丢下巨虫的两半尸体,扬长而去了。
而底撒也再也没冒出要起身追它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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