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刺穿迷蒙水气的灯光,能看见一艘货轮缓慢的驶向码头。海边经常有这样的天气,不知道是雨还是雾,只是湿润地弥漫在空中,像是女孩子用冰凉细腻的手指抚摸我的面颊。
我和米涅对望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迷惑。我的确接到了上级的指令,但是万万没想到来的会是一艘货船。
“呃……”我低声对她说。“是不是我们这里的惹祸精终于多到要用货船装走的地步了。”
“如果真是这样,您要怎么办呢。”米涅微笑着问我。
“这个嘛。”我低下头想了想然后对着她微笑。“走一步,看一步了。说起来,我倒是有个万能的办法去换你们的一线生机~”
货轮越来越近了,这是一艘标准运输舰,也是还能在海面上忙碌的为数不多的传统舰船之一。我发现它的吃水很深,海浪几乎能扑打到载重线上方白色的舷号。它蹒跚地顶着水流斜斜驶向码头,缓慢但平稳的靠上了岸边。像一头终于能卸下沉重负担的疲惫老牛,货轮响亮地喘了一口粗气,喷出浓浓的烟雾。
汽笛声和烟雾很快都消散了,我睁大眼睛,却看不见一个船员。整条货轮像是传说中的幽灵船,静悄悄的一起一伏,压碎洒落在海面上的点点磷光。
“啊,谁愿意帮助一个独自驾船的小伙计啊。”有人在货轮甲板上说。应和着这个声音,货轮的舷梯开始自动旋转,降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很快出现在舷梯上。
这个小身影淡粉色的长发有点凌乱的披散在一顶白色的帽子下,因为水汽的缘故,看起来微微发亮。她那套黑白相间的短裙也是带着一点湿润,短裙下露出一双纤细的裹着白色长袜的腿。
“联合军总部直属部队夜雨,向您报道。”她随意的对我敬了一个礼,抿了抿薄而小巧的嘴唇。
她的脸色是细致却带着一点病态苍白的,这让她那一双红色的眼睛显得更大更亮,红得如同刚被银刀切开的石榴,红得如同东方古老传说中帝王才配使用的朱砂。
“啊,欢迎。”我说。“只不过这条货轮……”
“一会说好吗?”她略一侧头。“亲爱的司令官大人,能请一个快饿死的小人物吃点东西吗?。”
“先喝点热的,驱驱湿寒。你们俩都是。”我把两杯滚热的咖啡推到她们面前,咖啡冒出的白雾让桌子上的小灯漾出朦胧的光晕。
米涅微笑着接过了碟子,夜雨半垂着睫毛,用手拨弄着灯罩上垂下的玻璃小珠串。
“那么,夜雨小姐,想吃些什么呢。”
“什么都好。”她抬起眼睛,顺从的笑了笑。“我是个不挑剔的小人物。”
冒着热气的通心粉端上来了,夜雨用叉子把它们卷成一团,放进嘴里。“味道不错。谢谢您!”她口齿不清的说。吃东西时的她有一种天真的专注,她用细细的牙齿咬着食物,眼睛眯起来,洋溢着一种因为满足而产生的单纯的幸福。
“不知道夜雨小姐这次来……”我支着下巴,边往咖啡里放奶精边问她。
还没等我说完,夜雨突然站起身,用一根纤细的手指堵住了我的嘴唇,她的手指冰凉滑腻,一如码头上的水雾。
“我有点累了,吃饱了又会犯困,而一个又困又累的小人物是说不出什么重要的消息的。”她收回手指。“所以,请司令官大人耐心等一晚。”
第二天的阳光很温和,把头一天夜晚那种带着一些萧瑟的迷蒙一扫而空,在这种明亮的光线下,夜雨干净清雅,没有经过人工修饰的面庞上挂着诚挚的毫无笑容,好像把所有的心事都写在脸上。这女孩子看起来就如同天上的薄云一样透明,似乎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心底。
“早安,司令官大人。”她微笑着对我打招呼。
“早,睡得好吗。”
“很好啊,没想到小旅馆的床那么舒服。”她开心的说。
“你很厉害。”我说。“竟然自己操纵一艘货轮在这片海域行走,虽然是安全区但说不定就会遇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哟”
“啊,这没什么,毕竟咱严格来说也算是战姬来着,”她顿了顿,又对我露出那种毫无防备的微笑。“而且啊,再怎么说也没有偷偷打死联合军调查员来的厉害。”
也算是?我皱了下眉头,“我不知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司令官大人您不知道吗?”她故作惊讶的睁大了红色的眼睛。“但是您应该很熟悉娜晨吧。”
“认识,但不熟悉。”我说。
“她的报告写的很漂亮,啊,反正联合军本来也不在意多一个或者少一个调查员。”
“娜娜对你说了什么?”
“娜晨身材的确很好,很多人大概都会喜欢她,不像我,我只是一个平平的小人物。司令官大人想听她对你的看法吗?我若是告诉你的话你会不会很开心呢?”
“我并不打算问这个。”
“啊,那您打算问什么呢?”她狡猾的笑笑。“海滩,阳光,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样的环境里我们却要谈论另一个女人?”
“那么,我们就来说说关于你的事情好不好?”我笑着问她。
"我不能告诉你,我怕把你吓坏。”她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一本正经的说
“吓坏?”我不禁失笑。“我能被你的事情吓坏?”我觉得有点有趣,还有点郁闷。“说说看吧,看我听到后会尖叫还是跳起来。”
“那,那我就说了啊。”她低声的说。“我下午就要出发,我需要您的保护。”
“这是联合军的命令吗?”
“我可以告诉你是,但是我是一个诚实的小人物,所以我只能说是我个人的要求”
“那么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呢。”我问她。
夜雨嘟了嘟嘴,露出一种俏皮活泼的笑容。
“也是呢。做生意的时候,想让别人坦诚,自己就先得多坦诚一点。”她如同自言自语一样说。“如果让司令官大人知道我船上装的是什么,您大概就不会拒绝了。”
随着夜雨走过一道狭窄的铁梯,进入了货轮的底仓。我不喜欢这种幽暗的空间,它总会让我想起以前做过的一个梦,在那个梦里,星笑着在我眼前被杀死,而那个同样笑着的Noise小姐,在我手中蜡烛一样融化。
货仓里堆满了油桶和装着固体能量块的箱子,我仔细的看遍整个货仓,想要找到足以把货轮载重线压得那么低的东西。夜雨背着手看着我徒劳的寻找,嘴里低低的哼着一首我从没听过的歌。
“呵,我的司令官大人。”她说。“这么多罪恶摆在你的面前,你却视而不见。”她拿出一把小小的折叠刀,在一个油桶上划了划,黑色的铁粉簌簌的落了下来,露出里面灿烂的金色。
“黄金!”
“是的,万恶之源,比信仰还要沉重的黄金。”
“这些……这些全都是黄金吗?”
“不全是,有一些是货真价实的燃料,刚挖出来的圣遗物碎片和能量结晶,都是要送给你亲爱的娜晨的同志们的。”她顿了顿,笑容在她的唇边浮动。“你看,我说过自己很诚实吧。”
“…………”巨大的信息量铺面而来让我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啊,所以我说会把你吓到,你还不相信。”她的小脸上露出一层单纯的关怀。“现在司令官大人您还打算拒绝我吗?”
我们走出货仓,阳光照在夜雨脸上,她的笑容是那么甜美,像是刚得到一个洋娃娃的小女孩。我叹了口气。
“你做这些不怕被联合军知道?”
“本来很怕,但是做的越多反而越不怕了,因为我也知道他们很多事情,诶,互相捏住把柄的感觉真好。比如我现在就捏住了司令官大人的把柄,其实你们应该是打死了调查员,然后编了一个鬼都不信的报告吧。”
“没有。”
“啊,你对我怎么耍赖都行,我反正是个小人物,不过联合军接到我的报告后,后续的调查员们就会像那些发现了折扣商店的姑娘,一个接一个的冲过来。”她叹息着说。
“如果我不希望我的姑娘们陪你冒险呢?”
“当然可以啦,所以司令官大人杀了我灭口也可以啊,反正您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第二次大概会更干脆利落吧。我只是个软弱的小人物,不过灭了我的口之后联合军里的那些老不死的大概会把您当成个大海盗吧。毕竟有这么多金子啊,那些老顽固他马的爱死这些亮闪闪的东西了。”她漫不经心的说,用脚尖踢着沙子。
“这可不像个淑女该说的话。”我无奈的说。
“我他吗本来不是淑女”
“好吧”我说。“我明白了,你就是一个小海盗”
“是有点像呢。可是司令您又是什么呢?”她偏过头问我。
“我就是蹲在你肩膀上的一只魂淡花斑鹦鹉,不管你说什么我只会点头说对对对,分析的很好”
“差不多。”夜雨踮起了脚,摸了摸我的头发。“所以司令官小姐,请乖乖听话哦。”她把小手挽在我的手臂上。“去的话,不一定有危险;不去的话,一定有危险,我相信您的选择呢。”
我们是在下午出发的,偏西的太阳在我们身后紧紧跟随,米涅和塞壬分散在两翼,白雪率领预备队在前方警戒,殿后的则是星。我几乎调动了一多半的力量。夜雨和我坐在货轮的甲板上,面前摆着一个还冒着热气的咖啡壶。咖啡壶样子很古怪,两个透明的玻璃器皿一上一下的结合在一起。
“有的时候啊。”夜雨眼睛凝视着远方的海面。“我总是很愧疚,我常会想起联合军总部告诉过我,我们负担着高尚的保护人类和世界的责任。”她轻轻笑了笑。“可是我现在做的一点都不高尚。”
“我想他们也没有多高尚。”
“也是啊。可是如果不是把我们要做的事情说的那么高尚,傻瓜才愿意听他们的话去送死。”
海上的风料峭尖利,海浪在拍打船身,浩瀚的海面上,只有我们这一支小小的队伍,我看见不远处海面上星星一样闪烁的光芒,那是白雪,告诉我们一切正常。唯一令人觉得奇怪的是,我并没有看见夜雨控制货船,船却平稳的在海面上行使。
“啊。”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她站起身,短短的裙摆飘扬,有一种即将伸出翅膀起飞的飘逸的味道。她用手抚摸着船的栏杆。“这条船很乖,很听话。不需要我给它太多的命令。”她停顿了一下,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海风。“我本来就是按照战斗要求诞生的,临时又被赋予了这种特殊能力,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曾经连选择‘成为自己’的权力都没有。”
“你做这些究竟为什么呢?“
她没回答,只是把右手的三根手指撮在一起,做了一个捻动的动作。
如果不是她的严肃表情,我大概会笑起来。
“钱?一个战姬要钱?”
“是啊”她叹了口气。“钱是很古怪的东西,强大又很难掌控,越大数目的钱越是如此,你会发现它们实在太多了以至于有了自己的思想。可是人一向都喜欢钱,战争的时间越长,人们就越容易被钱收买。”
“收买?”
“是啊。”她回过头,皮肤微微发红,眼睛里有热烈的火苗。“娜晨小姐是不是和你说过,没有什么东西不需要支付代价?我和她的目的地虽然差不多,可是她想用鲜血铺路,我呢,只想用金砖铺路。娜晨她们根本没有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自由,自由就是选择的权力,我至少要可以选择我获得自由的方法。自由要有代价,可是代价由谁付?付多少?我想至少不该由娜晨她们决定。”
“不过她现在应该明白了。”
“因为遇到了司令官大人吗。”夜雨笑着说。“娜晨告诉我,你教会她同情,不过在我看来,人类最微妙的情感不是同情,而是自私。”
“你学的很好。”我耸耸肩。
“没错。”夜雨噗嗤一声笑了。“但我只是个腐朽贫穷的小人物而已。”
我也笑了,我想起底仓里那些黄金。
“贫穷到可以用城堡做筹码来赌骰子?”
“啊,我想世界上不会有那么多城堡,咖啡已经凉了,我再去煮一壶吧。”
夜雨拿起咖啡壶,走下甲板。过了不长时间,她就回来了,小心地捧着那套复杂的器皿。
“看来它们不会来了。”她和我坐在一起,看着壶中的水沸腾着上升。
“那些Noise吗?”
“是啊。”她揭开壶盖,用一把细细的匙子搅拌着浮上来的咖啡粉。“我知道您大概已经开始怀疑,她们和联合军有某种联系,甚至觉得白的死也是联合军故意安排的。”
“难道不是吗?”
“也许有吧,我怕说的太清楚真的吓坏了司令官大人,”她忽闪着睫毛,微微笑着。“谁知道海底到底埋着多少金子,又睡着多少载满宝贝的沉船呢。但是白完全是一个意外。”
她紧盯着咖啡壶,火焰让水沸腾,水在飞快的萃取咖啡粉的颜色。“我喜欢这种壶,你看,咖啡粉,水,火焰和时间,多么微妙地在互相冲突,互相融合,互相汲取对自己有用的东西,各取所需,嘻嘻。还有这薄薄脆弱的壶身……我们总以为自己能控制一切,不是吗。”
她轻轻的把沙漏状的上壶和圆形的下壶分开。“事实上,情况往往相反。和我之前说的一样,联合军并不关心一个工具的死活,无论这个工具是人还是战姬;他们关心的东西更多,比如他们更在意这片海域的安全。他们也是精打细算的人,不会只因一个小小的忤逆就毁掉自己费尽心血打造的招牌偶像。只不过他们太自信了,所以一旦发现事情超出了他们的控制……”
“所以派你来调查那些新型怪物的来历?”
“对我来说那只是副业,我来只是想运送这些东西。这里危险,不可控制,还有连他们都不了解的怪物。所以他们开价很高。两边都很高。”
“呵……。”我说,“你现在听起来老气横秋,不像你了。”
“哦。”她挑起一边的眉毛。“那亲爱的司令官小姐觉得我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不知道。”我挑眉微笑着说。“就像我不知道你是个贫穷诚实的小人物,还是个富有狡猾的小人物。”
“嘻嘻。”夜雨开心的笑了起来,声音清脆。“也许哪个都不是,只有不属于联合军的那天才是真正的我,当然了,我是个贪图享受的小人物,所以我也要攒够足够过我想要的人类生活的钱。”她把咖啡倒进我的杯子里。“请吧, 司令官小姐,凉掉了味道就没有那么醇厚了。”
夜雨煮的咖啡口感柔顺,却比一般的咖啡多了更多淡淡的苦涩。
“说再见的时候到了,我亲爱的司令官小姐。”她说,又指了指侧后方的米涅。“虽然我是个胆小的小人物,倒也不在乎这些话被你的副官小姐知道,反正今天晚上你就会在枕头边对她的耳朵轻轻地吹着气,把这些都告诉她吧。”
“啊……”这让我有点局促起来。“我们倒不是那种关系。”
“是吗。”她有点狡猾的笑着。“不说这个了。等我回去的时候,用我替你向总部的那些老不死的问好吗”
“我想还是不必了。”
“我也这么想,如果有机会,我会一个个地宰了他们。”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我皱了皱眉头。
“我什么也没说。”她又摆出可爱天真的笑脸。“是金子说的,那些金子会说话,那是为它们而死的人的灵魂穿过深渊所发出的叹息。”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货轮慢慢远去,直到它变成了水平线上的一个小黑点。
“她走了?”米涅扇动着漆黑的翅膀来到我身边。
“恩。”我说。“我们该回家了。”
从那天之后,再没有新的调查员来我的地盘。娜娜和夜雨说的没错,联合军关心的事情太多,以至于没空再注意我这个小小的地方。当然了,更主要的原因我想是因为作家那本出乎意料畅销的新书,她特意邮寄给我一本。那本书正摆在我的桌子上,我翻开书,米涅站在我身后,和我一起读着序言。
“很久以来,我几乎不知道我为何而活,为何写作。我开始试着学习一视同仁地看待世界上的任何事物,无论人类还是战姬们……”
“司令,看这里。有你的名字。”米涅微笑着指着那里。
我扫到序言末尾,在那里她感谢了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让这本书顺利出版的资助者,资助者并不愿意透露姓名,女作家只知道她自称“沉默寡言的小乞丐”。
“呵,”我笑了笑。“我想她并不如她自己想的那样,也许她心里还潜藏着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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