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黄的天,褪色的街道,墙壁,如满月的圆门两边墙上爬着几株只剩枯杆的爬山虎。
一只五彩斑斓的小皮球在地上滚出来,一个小女孩跑出,大红色的裙子,鲜艳。
小女孩捡起皮球,转头,黝黑的瞳孔。转身跑掉了。
李智仁收回目光,看向前方,高耸如舍利塔的建筑,一丛丛塔尖直指苍黄。
如涕如诉的唢呐声如利鸟划破苍穹,高扬,悠长。
苍黄的天,尖顶的塔,褪色的墙,四个高耸的,凶神恶煞的天神,颜色鲜艳饱满,脚踩恶鬼,手托法宝,怒目圆睁。三人骑着马,从他们脚前穿过。唢呐声婉转尖锐。
老旧的宽鼎,插满粗细高低不均的香,白烟渺渺。一侧赑屃负着石碑,上雕着二龙戏珠,刻着建寺的时间与经历。
宽阔的汉白玉台阶,两边云纹扶手,红色柱子,青砖石瓦,四角九龙托梁,高翘檐角铜铃脆响。
三人挒着缰绳,从边上绕过去,过了青石小门,观音殿,祖师殿,地藏王菩萨殿,文殊普贤殿,五百罗汉殿,藏经阁。唢呐声断续而绵长。
松树遮天,古柳抽芽。
又过了一道青石小门,一片黄色延伸到眼的尽头,一片低矮舍利塔。
一座舍利塔旁,靠着一点素白。唢呐声音调几次变化,如同在叩问人心。
三人下马,把马栓到旁边柳树下,走过去。
是一个白色孝服的少年,衣服脏的发黄,吹着唢呐。
三人垂手而立,默默等待少年吹完。
唢呐声音放缓,慢慢悠悠,如日落归巢的小鸟。
最后一声收尾,少年把唢呐放在腿上,转头看向三人。一张如青瓷的脸,黑白分明的眼睛,白色发带束着头。李智仁一刹间,似乎在素白身影后看见了一个淡淡的颜色鲜艳饱满的恶煞天神。
“还有几人?”李智仁问。
“还有三人。”少年答。
“我们在这儿等你。”
“好。”
少年起身,握着唢呐的黑色木杆,金属圆口一沿发亮。
少年往里走去。唢呐口明晃晃的,好像握着一道光。
不一会儿,悠扬的唢呐声从低矮舍利塔深处响起。
李智仁三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木雕泥塑。
……
少年名叫温禄,常宁十七年进入青望院,常宁十九年取得十部,是李智仁的师哥。
他的爷爷,是牧德时期的四大将军之一,也是当时最年轻的大将军。
一生忠诚,从无二心。
牧德二十五年,牧德帝崩,在赫安皇后的安排下,年仅十七的常宁帝即位。
这与先皇的遗旨不符。
温大将军绝对拥护太子周民,屡次在公开场合辱骂赫安皇后。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死在了床上。
第二天太子周民上吊而死。
谁也不敢再有异议,就这样,常宁帝顺利登基。
温大将军死了,温家就散了,弱了。
以前的仇家,凡是有点过节的,都过来找借口捞好处,光是抄家,就进行了四五次,充公的田产,商铺,不计其数。
以前关系好的盟友,都像蒸发了一样,没有一个出来帮忙。
即便这样,温家也挺了过去,常宁八年,温禄出生。
那时家里虽已败落,但家里厨子丫鬟婆子伙计也都不少,温禄度过了一个相对富足的童年。
九岁那年,家里把他送进青望院,希望他能取得功名,成为大将军,恢复温家以前的荣耀。
温禄很勤奋刻苦,短短两年,就取得了十部令,离别宴的那天晚上,是他最高兴的时候,本来不苟言笑的他那晚说了很多话,一直在笑。
也是那天晚上,他同意了李智仁建立一营的想法。
他说他要当吹角,角是失败时候吹的。他说他要做队伍最后的防线,要在失败里保留反败为胜的力量。
他说他可以做到,他有这个眼力。
那天敬完茶,他把茶盏放下,笑着拱手出了门,然后李智仁就再没见到他。
后来才知道,他家里出事了。
那天晚上他没有回家,在青望院边借住的房子里收拾行李住了一晚,第二天带着行李坐着马车,兴高采烈的回家。
到了家门口,朱门紧闭,石墙上攀着许多藤,开着小花,下面长着高高的野草。
温禄背着行李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没有动静。又敲了敲,还没有。
“大少爷?”一个老人的声音从边上传来,温禄转头,是一个拎着菜筐的干瘦老人,“张叔,广跃他们呢?怎么不来开门?”
“大少爷……”老人干瘪的眼皮里流出眼泪,一时止不住,菜筐掉到地上,老人手擦着眼睛。
“张叔,张叔,怎么回事?”温禄过去,站在老人身前,表情严肃,“家里没人?”
“大少爷,你跟我来。”老人擦着眼泪颤巍巍的捡起菜筐,抬身看见温禄身后背的行李,又伸手要去拿,温禄把住他的手,“张叔,这点东西我背着就行,你快和我说说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大少爷……”老人只是哭,擦着眼泪,握着菜筐子的提手,转过身,“这边……”
温禄跟着老人拐了七八个胡同,来到一处破旧的老房子,破木门大敞着,里面一张用一块木头撅子垫脚的八仙桌。
老人把菜筐放到桌上,又用袖子掸了掸椅子,请温禄坐下,温禄站着没动,严肃的看着老人,“张叔,家里人都去哪了?”
老人颤巍巍的走到门口左右看了看,把木门对上插好,屋里光线顿时一暗。
老人走到温禄身前,昏蓝的光映着老人的脸如青面判官,似乎要给温禄判上死刑,“大少爷,家里人都……没了。”
“没了?什么没了?”温禄没反应过来。
“大少爷啊,没了,还能是什么没了。”
温禄嘴唇微张,明白过来,张了几下嘴,最终也没吐出那个词。
老人接着说,“大少爷走后的第二年,来了一伙强盗,就光明正大的进来,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我吓得我我……”老人又要哭,温禄赶紧劝阻,“张叔,没人怪你,你快说。”
老人颤抖着嘴唇,“老爷拿着供在祠堂里的那个黑铁狼牙棒子,带着广跃成五他们几个出来和强盗搏斗,但强盗人多,老爷没几下就被一刀穿透了。广跃他们也死了,大奶奶拔剑自刎,其他人都逃的逃,死的死……”
后面的话温禄没有听,他耳边嗡嗡作响,眼神呆滞,好像神游天外。
“大少爷?大少爷?”老人的声音模糊的传来,温禄看向老人,突然感觉一股冰凉从脚下引到头上,温禄一个没站稳,坐在地上。
第二天,他发烧了。
半睡半醒的说着胡话,张叔急的找了好几个医生,开了好几副药,也不见好。
一周后,温禄睁开眼睛,烧也退了。
他睁开眼睛看见老人,脸色平静,在昏蓝的光线下像个青瓷盘,“张叔,那个狼牙棒还在吗?”
“在,在。”老人指着昏暗的墙角,那里隐约立着一个黑色长杆,头隐在阴影里。
温禄缓缓坐起身,掀开被子要穿鞋,老人急忙阻拦,“大少爷,你快躺着。”
“张叔。”温禄把着老人的胳膊,眼睛看着他。
老人手一松,温禄弯腰捡起鞋穿上,站在地面上,走到墙角,青瓷的手伸进阴影里,握住黑色杆,一股铁的腥气与冰凉。
用力一拽,整杆武器从阴影里拽出,暴露在屋里蓝暗的光下。
一把七尺长杆狼牙棒,实心黑铁,每一个尖刺窝里,都坳着暗红,那是祖先杀敌留下的印记,一层又一层坳进铁缝里,洗刷不掉。
“大少爷……”
温禄细细的看着黑铁狼牙棒,闻着那股铁腥,狼牙棒似乎散着一圈黑色的圆晕,“那群强盗在哪?”
“大少爷,你……”
“张叔,”温禄转头,无喜无悲的表情,很平静,“那群强盗在哪?”
温禄的平静声音似乎有某种魔力,让老人不由自主的说了出来,“梢台山。”
“嗯。”如微风吹动湖水。
温禄提着狼牙棒,从老人身边走过,老人转头看向他,看他推开破木门,门外的光射进屋内,把他照成一个黑蓝的剪影。
老人嘴唇动着,似乎在说话,但没有声音。
温禄转身,消失在了门口,只剩下两扇破木门,和一片照进屋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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