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拉奔进国王寝殿时已是清晨。夜烛纷纷燃尽,只剩一滩浅灰色蜡油。房间充斥着死亡的气息,她看见那个曾是她父亲的男人躺在华丽的大床上,一条手臂垂下床沿。微微蜷起的手指宛如凝固的石膏,冰冷而僵硬,拇指上还戴着那枚硕大的绿松石戒指。伊西人认为绿松石能带来生命的力量,使人健康长寿。那一抹青绿令阿芙拉忽然涌起一股冷笑的冲动,但眼泪抢先在黄金假面后流了下来。
国王的遗体前,十来个仅穿亚麻裹腰布的光头仆役跪在地上,哭成一团。他们是昨晚最后侍奉父王的一批奴隶,如果父王的死有任何蹊跷,他们就是最大的嫌疑者。奴隶们似乎也清楚这一点,一个比一个哭得凶,好像这样就能证明他们的清白。
在她之后赶来的是御医赫塞。这位身材高瘦、腰板挺直的医师半个月前下台阶时不小心滑了一跤,摔伤了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深褐色的脸孔似乎也苍老了几分。他恭恭敬敬地向阿芙拉行礼,这位长者声音里带有宽慰的力量:“请不要悲伤,公主殿下,国王陛下是位英明的君主,冥界诸神会予以他公正的审判。”
阿芙拉微微点头,“但愿如此。”
然而,什么样的英明君主会留下这样的烂摊子?埃斯洛特人出兵赫罗美亚,父王支援盟友的舰队全军覆没,不仅没能阻止赫罗美亚诸城邦的陷落,还失去了和埃斯洛特人议和的机会,如今自家的蛇岛也危在旦夕;连年的高额赋税和严刑重罚令民众苦不堪言,王城伊西及里亚的贵族间却竞相以奢侈的安夏丝绸装饰自家厅堂;埃塞河的过度泛滥、悄悄传播的瘟疫以及一次不合时宜的日食导致人心惶惶;市井间尽是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冒牌先知,宣称“纳吉尔黄金雕版”中的预言即将实现——王室和贵族不知感恩伊西诸神的种种庇佑和赏赐,太阳神阿塔门失去了他的法力,被风沙之神安喀西亚锁在地下,沙暴将在无尽的黑夜里吞噬一切,伊西王国被厚厚的沙丘埋葬,永不见天日……
父亲不是个适合当国王的人,阿芙拉望着他的遗体心想。但他曾是个兢兢业业的国王,每天伴随着晨光起床处理政务,批阅文卷直到深夜,常常忙碌得一连七八天都没空来看望她。除了爱尔丽丝王妃,父亲没有任何妻妾。他一向深爱着阿芙拉已逝的母亲,奈薇芙特王后。即使爱尔丽丝王妃为他诞下唯一的王子,他也拒绝册封她为新王后——据说爱尔丽丝就是因此而发了疯,不得不被移送至城外的一座别墅内疗养。
但是,对君主来说,只有兢兢业业还不够,因为一个英明的决定有时能胜过一百个平庸的决定。“父亲对贵族太软弱,对百姓又太苛刻,贵族和民众就像天平的两个托盘,必须时刻保持平衡。”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贝勒奈西公主时常如此说道,言语里透出一股她能比父亲做得更好的意味。不知前天出发去野外打猎的姐姐何时才会回来。父亲的遗体很快就会被运离王宫,在埃塞河西岸河畔的“美仪之殿”内被制成木乃伊,葬入王陵,到那时,就没有看望父亲最后一眼的机会了。
“公主殿下,”赫塞的声音将阿芙拉的思绪唤回眼前,“您介意我检查一下陛下的圣体吗?陛下一向健壮,如今却忽然……实在令人心生疑惑。”
“我也觉得奇怪,你好好查看一番吧。”阿芙拉说完,命令那些哭泣的奴仆退到两边,给御医让路。赫塞上前,在遗体旁弯下腰。他用手轻轻撑开已经闭合的眼睛,确认之后又察看了鼻孔和口腔,接下来是颈部,最后他轻轻解开国王的睡袍,阿芙拉注意到御医脸色骤变。
“有何异样?”她立刻问道。
赫塞小心翼翼地将睡袍重新盖好,片刻前的那种惊异已经荡然无存。“是劳累过度所致。”
阿芙拉对医术所知甚少,但一种强烈的感觉告诉她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她瞥了一眼那些跪在左右两侧,额头贴着地面的奴隶。“看来是我多心了。”她昂起头说道,“既然如此,就请赫塞医师亲自跑一趟阿塔门神庙,告诉大祭司这个消息吧。”
离开寝殿后,她立刻派人前去给尚在城外的姐姐贝勒奈西报信,希望她能赶在大祭司之前回到王宫。除此之外,还需告知诸位朝廷重臣,包括远在蛇岛担任总督的叔父阿克厉斯。时令还未入冬,如果顺风的话,信使的船不出七天即可抵达蛇岛。她不愿意想象叔父见到报丧信使时的表情,因为两周前蛇岛就已传来另一个糟糕的消息——大批埃斯洛特战舰正在北方的纺锤湾集结,数目足有蛇岛海军舰队的两倍有余。
途径中庭花园时,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浮现在她脑海中——如果叔父能回来继任王位的话——不,不可能,阿芙拉立即摇摇头。叔父虽是父王的亲弟弟,但王室血统并不纯正,他的母亲成为妃子前不过是个平民。能够继承王位的只有一人,就是阿麦尔,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虽说他的母亲爱尔丽丝王妃也并非生自洛图斯王室,不过至少来自一个古老的伊西贵族家庭。
她在一间清凉的侧厅里找到了弟弟。阿麦尔今天打扮得一如既往地华丽,环住肩膀和前胸的扇形颈饰由无数打磨成菱形的细小金银珠宝串联而成,新缝制的丝绸衣裤上用金线绣出象征太阳神的眼镜蛇的图案。这精细的绣工一定是上个月新进宫的安夏侍女的杰作。最后,她才注意到弟弟的黄金头饰也是新的,额前还有两条眼镜王蛇,一条是红宝石,一条是白玉。
盛装的弟弟并未留意她的到来。在十来个奴仆婢女的陪伴下,他一边用肥胖如香肠的手从金盘子里抓无花果和葡萄干吃,一边欣赏王宫总管波迪诺斯用缠着缎带的细木棍逗弄猴子。他们已经知道了,阿芙拉感到一阵恼怒。他们知道国王去世,才任由阿麦尔戴上新王冠。
“阿麦尔,”她走向弟弟的座位,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你今天起得可真早。”
弟弟转过头来,堆满肉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是‘陛下’,你精通那么多异邦话,到头来却成了不守礼节的低贱女人吗?”
“不守礼节的人是你。父王尸骨未寒,你却在这里戴着王冠看猴戏!”
“我是唯一的王子,父王一死,我自然是国王。”阿麦尔撅起嘴。
阿芙拉将视线转向波迪诺斯。满身肥肉的王宫总管朝她狡黠一笑,动作敷衍地行了个礼。“公主殿下,您何必计较这点小事呢?陛下年方十四,成年还不满一个月,却甘愿主动扛起统治整个王国的重担,甚至不等登基仪式举行就戴上了王冠,行使国王的职权,依小人看,您应该称赞陛下的勇气才是。”
论颠倒黑白的能力,整个王宫还真没人能和波迪诺斯比肩。勇气?阿芙拉不禁冷笑,然而有面具遮挡,没人看得见。
“如果国王的勇气就是坐在舒服的椅子上看猴子表演,那马戏团团长一定是伟大的诸王之王。”
阿麦尔挠了挠耳朵,皱起眉头。他感觉这句话哪里不太对劲,但又指不出。这是自然,阿芙拉望着他愚笨的表情想,自己这个好弟弟连二十都数不到。
“我想在伊西及里亚城内修一座斗兽场,”阿麦尔突然说道,“和白城的那个一模一样的。”
“一模一样?我们的王城现在没有那么大的空地,尊敬的国王陛下。”
她嘲讽地回答,弟弟全然不觉,笨拙地挥动着短小手臂。
“那就把下城区拆掉一半,反正那里住的全都是肮脏的蠕虫和外国来的蛮子。”
“即使如此,巨额资金从何而来?”
“国库有的是钱,”阿麦尔不以为然地回答,“还不够的话,杀掉一些来逃难的赫罗美亚人,波迪诺斯说他们个个富得流油。”
这简直是疯了,阿芙拉好不容易才阻止这句话脱口而出。回头让财务大臣特奥兰斯来给弟弟解释解释什么叫“不切实际”吧,她作了个告退的姿势:“波迪诺斯肯定会为您找到一些好石匠的。”
“那当然。”王宫总管欠身道,“不过建筑师和石匠是两码事,不知学识渊博的公主殿下可否愿意胜任图纸的绘制工作?”
阿芙拉停住脚步。“我还没有亲眼目睹过那座辉煌的建筑,恐怕没法在纸上复制出来。陛下和总管大人还是另请高明为妙。”
撇下这句话,她便快步离开侧厅。来见阿麦尔是个错误,她满心厌恶地想.顺着走廊转了个弯之后,刚好遇上自己的心腹侍女莎米恩。她跑得气喘吁吁,编好的头发也散开了几缕,略显凌乱地披在肩上。
“殿下,原来您在这,我找了您好久呢。”
“什么事这么急?”
“大事——蛇岛失陷了!就在四天前,阿基里斯大人今早刚刚收到消息。”
得将诸位重臣即刻召进宫商议此事——这是阿芙拉的第一个反应。但父王不在,谁来主持会议呢?阿麦尔是绝对没法胜任的,更别提还有一个除了搅局什么也不会的王宫总管。如果以我的名义召集大臣,又说不定会被阿麦尔当成僭越之举,到时候免不了又是一场无谓的争端,还是等姐姐回来再作打算吧。
“跟我回寝宫。”阿芙拉作出决定后,加快了脚步,凉鞋踩踏大理石的声音回荡在满是壁画的走廊内。“我姐姐知道蛇岛失陷吗?”
“阿基里斯大人已经派了仆人到城外寻找贝勒奈西公主。”莎米恩回答。“还有……”
侍女的语气令她心里一沉。
“什么?快说。”
“阿克厉斯大人,他战败自刎了……”
阿芙拉脚下一个不稳,幸好莎米恩及时扶住才没有跌倒。蛇岛没了,叔父也死了。那些战舰……她本以为埃斯洛特人集结军队不过是为了警示伊西王国,警示父王,不要再对赫罗美亚伸出援手。叔父生前的想法铁定也是如此,否则他肯定会请求伊西及里亚增援。冷静,虽然父王和叔父都不在了,阿麦尔是个半大孩子,但伊西还有姐姐和我。
回到自己的寝殿之后,她遣散正忙着擦洗地板的女仆们,筋疲力竭地坐到软榻上。莎米恩示意两名侍卫退下后关上房门。只剩她和侍女两人时,阿芙拉迫不及待地动手摘下面具随手一丢。秋日的阳光自窗帷洒下,温暖徒增了她的倦怠感。眼下她只想痛哭一场,然后好好睡一觉,希望醒来时会发现一切不过是个噩梦……不行,我是伊西公主,我必须振作。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指挥埃斯洛特军队的是谁?帝丽安不是还在赫罗美亚吗?”阿芙拉问道,她对战争军事之道算不上在行,不过动动脑筋的话,或许多少能尽一点力。
“确实如此。这次率军侵占蛇岛的是杰卡利亚王子,帝丽安公主的同胞弟弟。”
阿芙拉稍稍松了口气。帝丽安是早在六百年前埃斯洛特人的第一次西征中就闻名半个世界的传奇。她身为“魔皇”索隆里斯的长女和最信任的将领,无论斩杀的英雄还是踏破的城池都难以计数,以至于她的名字在西方世界和灾难无异。更糟的是她并非凡人,身体里流淌的黑暗神祗血脉不但不会使她衰老,反而会让力量随着寿命增长变得日益可怖。
相比之下,她这位弟弟出生在“魔皇”索隆里斯被“圣山会”击败前夕,降生没多久就跟随父母和姐姐一并逃回了东方,几百年来一直默默无闻。阿芙拉除了他的名字和大致年纪,其他一无所知。
“杰卡利亚……他和他姐姐一样疯狂地痴迷于战争吗?你对这位王子了解多少?”
作为她多年的伴读、心腹和知己,以及已故大将军沙查特的女儿,莎米恩一向不会让她失望,这次也不例外:
“据说杰卡利亚王子和他嗜血好战的姐姐完全不同,他对攻城略地、领兵作战一类的事向来缺乏兴趣,非常贪图享受。有位商人告诉我,杰卡利亚在都城诺尔安特的贵族城区修建了一幢豪华会馆,时常在那里和一众诗人、画家、雕塑家和乐师谈笑作乐。他从不去校场武场,对刀剑更是碰也不碰。”
听起来是个胸无大志的家伙。阿芙拉随即想起父亲年轻时也曾是这般模样,又觉得难过起来。但若真是如此,这位王子又怎会抛弃奢华的皇宫和会馆,率领埃斯洛特军队出现在蛇岛呢?莎米恩消息灵通不假,但她所知的多半也是来自市井传言,不可全信。
“很多人都说,王子喜欢和那些人混在一起,是因为他自己同样精通音律、诗歌和绘画。除此之外,他的生活作风也很随意,虽与多位女贵族有染,至今仍没有半个妃子。和他关系最亲密的女贵族当属卡桑卓尔·赫里斯。她的母亲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叛变者’卡珊卓。赫里斯家族是‘夜司书’——也就是缚影士的世家,但据说卡桑卓尔比起操控暗影更擅长玩弄人心,是个学识丰厚、头脑灵光又心狠手辣的女人。她曾嫁给一位边境的贵族子弟,但不出一年又回到了皇宫,自此和杰卡利亚王子几乎形影不离——有传言说她用某种古代秘术迷惑了王子的心智,好待他继承皇位时大权独揽。”
狠毒的女人比蛇还危险,这是伊西人的谚语之一。如果这些消息大部分属实的话,伊西真正的敌手极有可能并非杰卡利亚王子,而是那个名叫卡桑卓尔的女人。阿芙拉叹了口气,“阿基里斯大人没有收到任何谈判的信函吗?”
“目前还没有。我想埃斯洛特人攻占蛇岛后,多少也需要恢复一下元气。何况现在距离冬天也不到两个月了,泪海的风浪越来越大。即使他们想要继续进犯,恐怕也不得不等到来年开春。”莎米恩回答。
“冬季是个和解的时机,”阿芙拉起身离开舒适的软榻,在图案精美的丝洛亚地毯上来回踱步。“不论出兵蛇岛究竟是杰卡利亚王子本人还是卡桑卓尔的主意,他们背后站着的终归是强大的埃斯洛特帝国。如果全面开战,我们连一成的胜算也没有,必须用钱解决。”
六百年来,伊西的和平安定都建立在对埃斯洛特的丰厚朝贡上,大不了这一次多给些。打仗本就是花钱如流水,对方不会不接受的。唯一的问题是,多少黄金白银才能满足他们。父王这些年来增加了许多苛捐杂税,又削减了对各级官员和事务员的恩赐,国库应该出得起这笔钱。当然,具体的数额还须过问财务大臣特奥兰斯才能知晓,阿芙拉默默盘算着。
“殿下,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我想埃斯洛特人这次不会满足于我们的钱财了。”莎米恩语气担忧地说。
阿芙拉吃了一惊。“怎么会?”
“您想想看,当年西征胜利时,埃斯洛特人几乎坐拥东起末日山脉,西至落日之海的整个世界,帝丽安又是出了名的高傲自负,她协助父亲亲手打造的世界帝国,仅仅维持了十四年就在‘圣山会’的攻势中化为泡影,她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埃斯洛特帝国的内乱两百年前就已趋于平定,那么这两百年间帝丽安在做什么呢?依我看,她是在筹备第二次西征。赫罗美亚不过是拦在她和四大王国之间的一道陆上屏障,而蛇岛和伊西是海上屏障。如果她控制不了泪海,就不能保证后续补给,进攻四大王国时,还会面临来自海上的威胁。可惜她再厉害,也不能一人两用,这才派出最信服的亲弟弟,来替自己打通海上的复仇之路。所以……蛇岛只是个开始。”
“你认为帝丽安的目标是四大王国而非赫罗美亚?”阿芙拉为之一惊,这一点她的确没有考虑过。“第二次西征……不会太冒险了吗?她已经失败过了。”
“不,单就西征来说她从未失败,”莎米恩说,“她失去胜利果实是因为打仗和统治是两码事。就算卡珊卓没有背叛她的主君,‘魔皇’也不知道应该怎么统治一个世界那么庞大的帝国——实际上,也没人知道。即使帝丽安再成功一次,最后大概也还是会失败。但在她失败之前,伊西会率先沦为她征服欲的牺牲品。”
阿芙拉不太愿意相信她的推测,尽管两人意见相左时,莎米恩十次有八次是正确的。
“万一真是如此,你有什么能将伊西从注定的灭亡中拯救出来的办法吗?”
侍女略微低头,以示歉意。“目前还没有,殿下。”
“这可不太像你,”阿芙拉盯着她,“以往你这样大大方方说出自己看法的时候,多半已经有对策了。”
“我不过是您的贴身侍女,才疏学浅,又没多少见识,怎么会一下子就想出拯救王国于水火的妙计呢?您太高估我了。”
也许莎米恩还在观望局势,也许她认为她的对策可能会让我陷入危险,所以才不愿意说。阿芙拉不愿意强迫她,等到时机成熟,莎米恩总会说的,她一向如此。不过在阿芙拉看来,局势已经足够严峻。姐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主持大局呢?
正当她想派莎米恩去王宫大门观望一下时,寝殿门外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阿芙拉转过身,“快,莎米恩,快开门!”
侍女立刻照办。门还未完全打开,一个高大健壮的人影就冲了进来。
“阿芙拉!好妹妹,我就知道你在这儿。你还好吗?”贝勒奈西捧起阿芙拉的脸,“噢,瞧你,眼睛都快肿起来了。莎米恩,你是怎么回事?不知道去取些冰块来吗?”
莎米恩深深低下头,“我这就去。”
“别责怪她,姐姐,是我要她留下来陪我说说话的。”阿芙拉解释道,随即注意到对方还穿着轻便的猎装,身上出了汗,头发也乱糟糟的,胸脯随着急促喘息一起一伏,完全看不出一国公主的模样。贝勒奈西拉着她在软榻上坐了下来。
“王宫里的事我都听说了,阿基里斯的人在城门找到了我,蛇岛的事我也知道。”不等阿芙拉问,贝勒奈西就回答了她的问题,“往你这里赶的时候,我听下人们说,阿麦尔已经戴上了新王冠?”
“没错。”阿芙拉叹息,“波迪诺斯还在旁边添油加醋。”
“别难过,咱们的好弟弟没心没肺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儿。他想玩国王游戏就玩去吧,正经事交给我就行了。”姐姐沉稳有力的声音着实令人安心,“父王的葬礼需要安排,但眼下蛇岛才是当务之急,需要把那些尊贵的大人们全都召进宫来——不过我得先洗个澡,换身衣服。公主必须有个公主的样子。”
贝勒奈西抓起桌上的银铃,使劲摇了摇,片刻过后,七八个侍女走进来,被她吩咐去准备热水和衣物。阿芙拉瞥了一眼,都是些年轻女孩,没有老侍女穆勒娜的身影。真奇怪,她一向都是陪伴在贝勒奈西左右的。对此,阿芙拉也没有多想多问,将视线转回姐姐身上:“再过不久,姐姐你就会成为王后了。”
“按照伊西王室的传统,出生最早的我是该嫁给他。但你才是前王后的血脉,阿芙拉。大祭司一定会力保你成为王后的,无论阿麦尔有多不愿意。”
“我?”阿芙拉苦笑,“我当不了王后的,单凭这个‘看到我的脸的男人都会暴毙而亡’的诅咒,就是不可能的。从我降生到现在,连父王都不知道我究竟长什么样子。”
“可大祭司不是也说,只要是被你爱上的男人,即使看了也不会死吗?阿麦尔才十四岁,也许等他长大以后你就会爱上他了。”
那是更不可能的,阿芙拉心想。
一名侍女走进来,宣布热水已经准备妥当。贝勒奈西起身,抖了抖被汗水浸湿的衣衫,“好妹妹,来陪我一起洗吧,就像小时候那样。”
阿芙拉没有拒绝,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贝勒奈西今天似乎对自己格外热情。自她记事以来,这个年长自己四岁的姐姐就是个高傲又强势的大公主,性子很急,又爱对下人发脾气,吃不得一点亏,对她的态度总是冷淡中带着一点轻蔑。也许是因为自己的出生从她那里夺去了一部分父王的疼爱的缘故,此乃人之常情。不过,自己六岁那年,曾不慎在玩耍时跌入王宫花园的水池。若不是贝勒奈西及时喊来侍卫将她拉上岸,她早就淹死了。仅凭这件事,她就不愿意过多计较姐姐平时的态度。
脱掉衣服走进浴池时,阿芙拉仔细回想了一下上次和姐姐一同沐浴时的情景。当时她还只有八岁,对姐姐修长的身躯惊羡不已,可洗到一半时,池水渐渐变成了淡红,把她吓了一大跳,那是姐姐第一次来月事。
如今七年过去,两个女孩皆已长成少女,看起来却仍然不像亲姐妹:贝勒奈西的个子高出阿芙拉一头还多,甚至比宫内许多侍卫还高些。她的肌肤,即使是那些晒不到的部位,也呈现出一种黯淡的小麦色,而非阿芙拉接近通透的白皙。除此之外,姐姐的长相和她也是大相径庭——稍显方正的脸型缺乏她鹅蛋脸所拥有的柔美,嘴唇也比她的要厚实得多,鼻子又尖又大,两只眼睛紧紧挨在鼻梁两侧,让人联想起老鹰的样子。简而言之,算不上是位美人,不过这样的相貌倒着实符合姐姐的个性。
“不知马穆特有没有幸存下来。”出浴时贝勒奈西忽然说道,“叔父死了,咱们这位堂兄怕是也凶多吉少。埃斯洛特人不会放过他的。”
“也许吧。”阿芙拉端坐在梳妆镜前回答,侍女们将她的头发一缕一缕仔细疏开。马穆特随叔父前往蛇岛时,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只记得堂兄非常喜欢和侍卫们切磋武艺,对书本没什么兴趣,是个鲁莽的少年。他若还活着,想必已经成为一名勇猛的战士了吧、
直到阿芙拉梳妆完毕,莎米恩才匆匆返回,冰用一小块绸巾缠着,正不断往外渗水。
“请原谅,殿下,王宫里的冰块正好用光了,我跑去特奥兰斯大人府上才找到一块。”
“别废话了,快给她敷一下,眼睛肿着怎么去见朝廷重臣?”贝勒奈西催促道。
莎米恩连连应声,“殿下,请您闭上眼睛。”
冷敷过后,阿芙拉眨眨眼睛,望向镜子,这才注意到侍女们帮她穿上了一条明橙色长裙。“这颜色太鲜艳——罢了,面具呢?”
“在这。”莎米恩回答,“我来帮您戴上。”
“诸位大人已经抵达议事厅了。”刚刚赶到的侍女宣布。
“来得真快。”贝勒奈西说,“走吧,阿芙拉,别让他们等急了。”她伸手揽住阿芙拉的腰,搀扶她走下台阶。
议事厅的摆设相较王宫其他地方略显简陋:没有华贵的丝洛亚地毯,没有绘满风景的屏风,墙壁两侧也没有悬挂任何织锦绸布。一张橡木长桌摆在房间正中央,被十二张高背椅子环绕,椅子两侧站着六个阿芙拉十分熟悉的人。
“哦,太阳神尊贵而美丽的女儿们啊,”一上来便抛出夸张口吻的是财务大臣特奥兰斯。这个脸庞瘦削如山羊般的中年男人若不是左腿残疾,想必行礼的姿势会更加戏剧性。“你们没有被悲伤击垮,实在是伊西的幸事。”
贝勒奈西扬起下巴,“父王不过是踏上了前往来世之路。冥界诸神会予以他公正的裁决,令他在永乐之地重生,与洛图斯家族的先祖们团聚。为何妹妹和我对此要感到悲伤呢?”
“陛下的遗体我已派人运往‘美仪之殿’,”大祭司的声音在房间一角幽幽响起,他一走动,缀满紫纱长袍的近百个小银铃便一齐作响。“两位公主不必为此担忧。”
“有劳了。”即使是高傲如贝勒奈西,与大祭司谈话时也不由自主地压低了音量。没人知道他究竟活了多少岁,甚至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叫什么。据说远在埃斯洛特人西征之前,大祭司就已是现在这副模样:棕褐色的皮肤布满褶皱,没有半根发丝,高瘦的身躯永远挺得笔直。
虽然洛图斯家族成为伊西王室之后也时常宣称是太阳神的子女,但毫无疑问,这个神秘男子才是全伊西最接近诸神的人,因此当他宣布阿芙拉乃是伴随着诅咒降生,没有男人可以目睹她的真容时,连国王也不敢铤而走险看一眼刚刚出世的亲女儿。阿芙拉微微颔首,避开大祭司的目光。自出生起她就活在这个男人的阴影之下,甚至几度怀疑诅咒是否真的存在,但她还没有在任何男人面前取下面具尝试过。
接下来向她们行礼的是侍卫长卡纳西姆。这个四十岁出头的强壮男子极少说话,四四方方的大脸盘子也总是毫无表情,仿佛那张脸是石膏糊出来的,唯有鹰钩鼻中央留有一道可怖刀疤。大学士希瓦多罗斯年事已高,却仍坚持行礼过后才肯落座,令阿芙拉有些难过——自己这位老师太在意礼节,完全不顾身体状况。比多罗斯老师年轻不了几岁的御医赫塞躲在窗帘的阴影下,布满沧桑的眉宇间隐隐露出一丝阿芙拉看不懂的担忧。
最后上前行礼的是军务大臣阿基里斯。正在遭遇中年谢顶的他,索性将头发全部剃光。虽在家养伤半年,身体却依然强健如初,仿佛随时可以换上戎装奔赴战场。他是父王生前最倚重的人,阿芙拉默默想着,情况若真如莎米恩说得那样糟,唯一能够拯救伊西的,一定是这个人。
众人落座之后,阿基里斯首先用低沉的嗓音说道:
“今天的会面是为了商讨蛇岛失陷后的对策,不过我个人对国王陛下的逝世怀有强烈的疑问。若是劳累过度,不可能没有任何征兆。赫塞医师,对此你有什么解释?”
御医深深叹息一声。“先前在陛下的寝殿,当着众多奴隶仆从的面——诸位也知道,这些下等人平日就爱嚼舌头。所谓‘劳累过度’,只是不想引起宫廷内的慌乱和传言……”
果然是假的,阿芙拉轻轻咬着下唇。
“那么,父王真正的死因是什么?”贝勒奈西紧紧盯着赫塞问道,好像要用目光剥开他满是褶皱的皮肤,把真相挖出来。
“‘代卡西娅之吻’。”赫塞回答,“这是一种来自埃斯洛特的毒药,我年轻时曾有幸在蛇岛的一位药师那里亲眼目睹过。毒药储存时呈白色盐晶状,溶入酒中无色无味,毒性发作需要三个小时以上,因此极难被验出。摄入毒药后,人的肺部会渐渐肿胀,窒息而亡。”
特奥兰斯玩弄着右手的红宝石戒指,“我记得代卡西娅是‘魔皇’另一个女儿的名字。这毒药是她的发明?”
“不完全是,”大学士希瓦多罗斯解释道,“埃斯洛特皇室坚信他们是降临在凡体中的‘虚空意志’,因而每个皇室成员的名字都对应某位神祗。代卡西娅是司掌亡灵的女神。”
“毒药名字的来历不重要,”阿基里斯轻轻敲了敲桌面,试图将谈话内容拉回到重点上,“赫塞医师,你可知道这种毒药王宫内能否制作?如果不能,那么谁能制得出?又是谁将它带进了王宫,下在了陛下的酒内?”
“仅凭王宫内的原料,绝不可能做得出‘代卡西娅之吻’。它的主要成分是一种叫‘迷雾草’的东方植物。这种植物在埃斯洛特也相当罕见,据说一小株就能在市场上换到两百名强壮的奴隶。埃斯洛特人用这种植物热酒,但除了皇室和极少数大贵族,没有人喝得起。不仅如此,知道这种毒药配方的人,恐怕不会超过十个。当初我曾想研究这种神奇的毒药,但药师开出的条件是我必须接受埃斯洛特人的虚空神祗。改变信仰的代价太过高昂,我不得不放弃。”赫塞在座椅里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我不知道王宫中的内鬼是谁,但他背后提供毒药的人肯定来头不小。”
“照这么说,十有八九是那位杰卡利亚王子咯?”特奥兰斯接话道,“毒害国王陛下,好让咱们阵脚大乱,无暇应付他的入侵?”
大祭司表示赞同:“这恐怕是最合理的推测。”
“我们得揪出那个可恶的内应。”阿基里斯恶狠狠地说,“即使王宫内侍卫仆从奴隶足有近千人,也得一个一个调查清楚。”
特奥兰斯那张山羊脸上浮现出玩味神色。“我倒不觉得这是某个下人所为。陛下所饮用的酒水餐食,皆有奴隶亲口验毒。照理说,昨晚应该至少还有一个奴隶因同样的中毒症状而死。可据我所知,并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么,什么人递上的酒,陛下会疏忽于命人检验呢?想必是某个倍受信任之人。”
此话一出,厅内的气氛骤然变了,阿芙拉感到一阵脊背发凉。短暂的寂静过后,一向偏好沉默的侍卫长卡纳西姆忽然开了口:
“敢问特奥兰斯大人,可是在怀疑两位公主和阿麦尔王子?”
“我可没说得那么直接。”财务大臣摊手道,一副无辜相,“不过鉴于现在爱尔丽丝王妃正在宫外的别墅里养病。尊敬的侍卫长大人您,以及赫塞医师,又都是出了名的滴酒不沾,所以……”
贝勒奈西狠狠一捶桌子,站起身来,“特奥兰斯!你好大胆子,竟敢这般信口雌黄。我看你这财务大臣是当得太久了,连自己几斤几两都掂量不清!”
特奥兰斯拄着拐杖艰难起身,十分缓慢地做了个道歉的动作。“不敢,公主殿下,我只是不希望一生仁慈勤政的陛下死得不明不白而已。”
见势不妙,阿芙拉急忙偷偷拉了拉贝勒奈西的衣袖,“请息怒,姐姐。特奥兰斯大人他——”
话还没说完,她就听见自己脚旁传来某个轻盈的声音。低头一看,一只橙黄色绸布缝制的香袋掉落在地。用丝线固定的袋口已然张开,一些近乎透明、类似盐晶般的东西洒了出来。这是什么?阿芙拉皱起眉,她从来没有配戴香袋的习惯,那是埃斯洛特贵族的喜好。
“什么玩意?”贝勒奈西疑惑道,“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香料。”
“我……我也不知道。”阿芙拉弯腰捡了起来,轻轻闻了一下,什么味道也没有。香料怎么会没有气味呢?
侍卫长卡纳西姆的声音令阿芙拉一阵晕眩:“类似白色盐晶……莫非是那种毒药?”
惊呼四起,阿芙拉双手一颤,香袋再次掉落。她瞥见特奥兰斯拄着拐杖往后挪了几步,阿基里斯则迅速起身,绕过长桌,粗暴地将她拉开,推到一旁。
“其他人别动!”他吼道,“赫塞医师,过来看看。”
御医缓步上前,用一块手绢裹住敞口的香袋,小心翼翼地捧起来仔细观察。阿芙拉注意到年迈医师的双手在颤抖。
“这是……‘代卡西娅之吻’!我向诸神发誓,这就是那种毒药。”
阿芙拉难以置信地向后退去。这不是真的,不该是这样,它不该在我身上,我是无辜的……千万句辩解卡在喉咙里,但她能发出的却只有惊恐的吸气声。她望着赫塞,赫塞却一直低头盯着毒药,仿佛世上再无他物。
“不可思议,”阿芙拉听见姐姐如此说道。那个声音太过沉稳,太过冷淡,太过陌生,几乎让她误以为是另一个人。“卡纳西姆,以太阳神阿塔门和我父王的名义,拿下阿芙洛狄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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