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造弩机的工场设在伊西及里亚城南约三里的一处山谷内,由岩壁和沙丘遮掩,两个进出口均有阿基里斯大人亲自挑选的士兵日夜把守。阿密洛站在架高的观望台上,看着一车车木材、动物肌腱、金属、绳索以及各式工具源源不断地流向仓房。除此之外,还有大批技艺精湛的工匠和身强力壮的奴隶四处忙碌。来这里的第一天,被国王委派全权指挥这项工程的山姆利学士发了话,总共有三架弩机需要打造,两架中型,一架大型,还有两架简化过的模型,给弩手练习用。阿密洛非常怀疑这种庞大器械的实际功效,但是若没有这项工程,他还不知何时才能得到重新证明自己的机会。
与莎米恩和塞维克斯在旅店分别后,他于次日清晨返回神庙。畏惧于蛇岛的战火,大量民众前往神庙外庭献上祭品,以求诸神庇护。阿密洛看见两个熟悉的面孔——他三年前的同窗,如今则是神庙外庭的当值祭司,库卡斯和塞默。两人都披着白亚麻袍,黄铜片串成的颈饰在胸前展开,好似闪闪发光的鳞片。库卡斯比他记忆中高了不少,但还是一如既往地瘦得像根棍子;年近三十的塞默身高没什么变化,只是额头上多了一道疤。看来这家伙的暴脾气还是没改,肯定又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跟人动手了。
晨祭结束后,他们才注意到阿密洛这张熟脸。
“呦,瞧瞧谁回来了?”库卡斯笑道,“这不是蛇岛的祭司大人嘛。”
塞默上下打量他一番,好像刚刚认识他似的,“埃斯洛特人还是那副德行,是不是?打到哪儿就要把哪儿的神庙拆个干净。”
阿密洛露出苦笑,“杰卡利亚王子允许我在偏远地带另修一座,钱让我找国王要。”
“死心吧,”库卡斯拍拍他的肩,“咱们的阿麦尔国王正忙着修斗兽场呢,国库可是一点闲钱也掏不出来。”
“下伊西有几座小城发生了暴乱,重税酷刑和末日邪说把可怜人统统变成暴民。据说他们不但放火烧了神庙,还把抓到的祭司、司乐和卫士活活打死。”塞默补充道,“现在城内也出现了好些自称是预言家的家伙。不过照近几天的情形来看,大部分民众还没有丧失心智。”
他们到外庭专供神职人员使用的餐厅吃了顿早饭。喝了三年蛇岛的咸粥,如今重新尝到家乡面包的香气,和相识多年的同伴一起交谈,阿密洛不由心生感慨。如果没有战争,如果我不是因为神庙被拆、无处可去才回到这里,如果……然而生活的真谛之一就是美好的假设永远只是假设。
和两人一起用过早餐之后,一名年纪顶多十岁的小学徒前来传唤大祭司的召见,于是阿密洛动身前往内庭。他漫步穿过光线阴暗的千柱厅,在十一王朝至十六王朝诸位国王女王浮雕的共同注视下来到供奉大殿门前。梯形门廊以刻痕描绘出阿塔门统御诸神的画面。
他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直到大祭司低沉的声音传进耳朵:
“进来,我的孩子。”
阿密洛迈开步子,缓慢而谨慎地前行,一如十六岁时第一次踏进这座大殿一般。他闻到尚未燃尽的香薰散发出一种甜腻醇厚的芬芳,那是记忆的气息。自出生起,这个气息就环绕着他,从未离去。恍惚间,仿佛一切又回到了数年前,回到了刚刚开始的时候。伊西诸神自前方和左右俯瞰着他:左边分别是俊秀男子模样的天神塞努、手执长矛的鹰首战神荷拉吉斯、面孔漆成绿色的牧神西墨斯以及手捧陶罐的羊首匠神库姆;右边则依次为鳄鱼首女人身的河神安穆泰、摆弄眼镜蛇的双头王权守护女神薇阿特与奈贝特、猫首女身的音乐与欢乐之神贝缇特以及头顶满月与新月轮盘的月神哈克苏。
位于大殿尽头的两座神像,比其他八位更加高大。埃尔西丝女神手执生命神符,站姿端庄、美丽又稍显神秘,腹部微微隆起,似有孕象。在阿塔门与安喀西亚出现之前,她是真正的诸神女王。即使如今变作神后,掌握着生命奥秘的她依然受人敬畏。太阳神阿塔门头顶双翎冠、手执王权之杖,威严、挺拔而尊贵。他是伊西的守护者,诸神之王。阿密洛暗暗祈求对方原谅自己的懦弱。
大祭司站在神王与神后前方。三年未见,老师依旧穿着那一袭缀满银铃的深紫纱袍,依然笔挺得像一根棍子,褐色肌肤也依然布满沟壑。时间本是划分诸神与凡人的界限:凡人易逝,诸神永生。然而自阿密洛记事起,这个据说没有名字的男人就是眼前这幅模样,仿佛被时间遗忘一般。
大祭司默默不语地看了他一会儿。“我很高兴你没受伤。”
阿密洛不知该如何作答。他不知道这是来自养父的关切还是老师的讽刺。
“如你所见,伊西正面临着一个危机。蛇岛本该是第一道防线,如今却成了敌人的巢穴。你让我失望了,阿密洛。”
他屈膝跪下。“请原谅,老师。您的学生——”
“不要向我乞求原谅,向诸神祈求。他们给了你力量,作为你侍奉的回报,你却辜负了他们。”
老师把他一个人留在供奉大殿思过,之后便再也没召见过他,只派小学徒传话,让他每天擦洗千柱厅的地板。这本是奴隶的活儿,更糟的是学徒送来的衣服也是奴隶常穿的褐色粗亚麻布做的。自打他穿上这身衣服、提着水桶和抹布出入千柱厅以来,库卡斯和塞默就再也没和他说过话。即使撞了面,也只当他是陌生人。担任司乐的少女们总是站在不远处对他议论纷纷,但同样不肯和他交谈。那名小学徒只有十岁,眼神却叫他心里发毛。不知道大祭司从哪里找来了这样一个孩子……我当年可不是他这副模样,阿密洛心想。
他也失去了踏进那间餐厅的资格,一日三餐都只能在厨房旁边的矮厅里吃。他和奴隶的唯一区别是他有桌椅可用,而他们只能蹲着或是坐在地上。面包总是前一天剩下的,又干又硬,洋葱倒是供应充足,但他很快就吃腻了。咸鱼一周只能吃到一两次,还经常残缺不全。
守护神庙的卫士们不准他离开外庭,也不准他找人送信——连字条都不行。好在他们还乐意告诉他外面发生了些什么,所以他知道杰卡利亚的到来,也知道阿芙洛狄亚平安地住在王子的宅邸里,只是不知道莎米恩的情形到底如何。他也曾考虑过趁夜色溜出去,但只要被发现,他就再也别想回来了。何况那名小学徒似乎很少睡觉,总是时不时地出现在他周围,像猫头鹰一样盯着他,然后又悄悄地离开。这样的惩罚比穿着奴隶的衣服擦地板还可怕。
千柱厅的面积很大,他总是从太阳升起一直忙碌到太阳落山才能勉强擦洗完所有地方。早晨唤醒他的也不是和煦阳光,而是膝盖、手臂和腰际的酸痛,或者小学徒可怕的凝视。因为不知对方何时会出现,阿密洛一刻也不敢消极怠工。虽然大祭司什么都没说,但他知道如果自己做不好,恐怕余下几十年都要在擦地板、添香料等杂务中度过。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没有机会也没脸和莎米恩见面。如果做得好……或许,只是或许,还有重新披上祭司袍的机会。
情形大约在三周后转变。那天他一如既往地擦拭着大理石地板,小学徒却看也没看他一眼,领着三个生面孔前来。大祭司在供奉大殿门前接见了他们。这三人,一个是伊西臣子打扮,模样也是地道的伊西人长相。他旁边站着的男孩是阿密洛平生见过的最胖的人之一,看衣装应该是从赫罗美亚来的。至于那个背着长剑、相貌怪异的黑发青年,阿密洛实在搞不清他是什么人。他不像是佣兵和杀手,但也不像是骑士。那张脸乍一看很像埃斯洛特人,然而蓝色眼睛证明他还有别的血统。会面大约持续了半小时,之后小学徒便领着三人离开。好奇归好奇,阿密洛知道现在的自己没资格问。
当天傍晚他擦完地板时,小学徒像鬼魂一样出现,然而这一次他说了话:“随我来,大祭司要见你。”
阿密洛不敢过于兴奋,暗暗告诫自己或许是更严酷的惩罚。
大祭司依旧在供奉大殿里等着他。“你有一个机会向诸神证明你仍有资格侍奉。阿麦尔国王已令人在城外开辟了一处工场,用以修建赫罗美亚人的弩机。此地万万不可叫埃斯洛特人发现,你必须用幻术将其隐藏。”
他本以为弩机是阿麦尔的新玩具,却没想到是针对杰卡利亚的武器。他更没想到那个胖男孩居然是“屠龙者”学派的学者。他赶到工场时,那名臣子也在,自称要解答他的疑惑。
“我是在你去蛇岛之后才混上一官半职的,难怪你不认识我。”图卡笑眯眯地对他说。
“我不太明白……阿麦尔这次是认真的?他想杀杰卡利亚?”
“咱们的好国王年纪轻轻,倒是颇有勇气。何况‘绯红王子’是自己带着区区三百士兵和一个女侍官送上门来,岂有放过之理?”
“就因为这个?难道你们不知道他一个就抵得上千军万马?”阿密洛差点咆哮起来。伊西及里亚有大祭司坐镇,能让对方不轻举妄动已经是万幸了,这帮家伙居然想……“如果你们激怒了他,他用不了一个小时就能让这座城市变成废墟。”
“我想一个小时足够我们杀掉他。”
“怎么杀?就凭木料子搭成的东西和拖着链条尾巴的箭?”
图卡微微一笑,看不出半点危机感。“弩机并非我们唯一的依仗——你瞧见那三个人没有?”
阿密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远处拉起的米色帆布帐篷下,三个相貌怪异的男人聚在一起交谈,视线同样望向他这边。“那个长翅膀的是赫尔·缪苏克,来自风暴王国。他在去年的比武会上五十一战五十胜,是全族第二优秀的战士——第一名是‘苍穹之影’帝兰的女儿莎赫拉。那位脸上满是刺青的是塞斯托特,来自蛇岛,精通一种据说早已失传数百年的秘术,能让你搞不清上下左右前后,自己往剑刃上撞。至于那个高个儿……他的情况和你挺像,冒犯了自己侍奉的神灵,需要干点大事来弥补——只不过他犯的错是从一个女夜司书的肚子里滚出来。”
一个小时候听过数百遍的故事立刻浮现上来。“难道他是……‘晨曦之剑’和‘叛变者’的孩子?”
“没错,继承了父亲的名字和剑,可惜荣誉得自己去争。他不会说咱们的伊西语,你有事找他可要记得用通用语。如果你只想聊天,那还是换个人比较好。”
“说实话,我不觉得他们三个……是杰卡利亚的对手。”阿密洛犹犹豫豫地说。
“即使加上你也不行?”
“加上我?”
“你不需要下杀手,只需要协助他们。一旦成功,你不但能重新当上祭司,还能成为伊西的英雄,载入史册,留名千古……”
阿密洛自知没有拒绝和逃避的余地。
工场的生活比在神庙内擦地板要好些,毕竟这个地方有一半时间要靠他来藏匿。每天太阳一升起,他就爬上观望台,将整个场地幻化为外人眼中的一片残桓断壁。太阳落山后便交付给安格罗和塞斯托特看守。前者的确不是个聊天的好对象,后者也很难称得上是。那位鹰人武士赫尔似乎不屑于与阿密洛这样细皮嫩肉的人为伍,总是独自盘旋于山丘之上,眺望三里外的伊西及里亚。图卡每隔几天就会以国王的名义带着书记员前来视察一番,记录工程的进展情况。依照规律,他今天也该来一趟才是。
赫尔收起双翼,猛然降落在阿密洛旁边。“图卡大人来了,离这里还有一里半……还带了个女人。”
他竟然连这都看得清。“女人?”
“之前蛇岛人跟他抱怨这里一个女人也没有,或许是给他带了个妓女来吧——喂,蛇岛人,图卡给你带女人来了!”
听见赫尔的大嗓门,满脸刺青的塞斯托特钻出营帐。“鸟人,你要是敢骗我,我就让你好看。”
阿密洛手脚并用地爬下观望台——如果有双翅膀的话就方便多了。工场入口处设了看守,见来人是图卡便直接放行。图卡翻身下马,将坐骑交给迎上来的马房奴隶,然后朝阿密洛笑笑,“我给你带了件礼物,你肯定喜欢。”
在他身后,书记员和一名戴着兜帽的女子共乘一辆平板马车。待她掀起兜帽,阿密洛不禁瞪大了眼。
“莎米恩?”
“原来是小祭司的相好,真可惜。”
赫尔吹了声口哨。塞斯托特冷哼一声,相当不高兴,但没有动手。
阿密洛上前搀扶她下车。“你怎么会来?”
“说来话长。”她轻声说,脸色稍显严肃。
“我想你们两个需要单独谈谈。”图卡在一旁微笑道。
阿密洛将她带往自己的住处——一间位于工场西侧偏僻处且四壁通风的古旧石屋。床上铺的是稻草,门帘也破破烂烂。莎米恩谨慎地四下瞧了瞧,确定没人跟着,才走进屋子。
“真是苦了你了,晚上一定很冷吧?早知道就给你带条毯子来了。”
总比在千柱厅擦地板强,他边想边拉住她的手。“你还没说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你知道我和我家主人已经回到王宫了吗?”
见阿密洛摇头,她便继续说下去:“王宫里那些家伙演了一出闹剧,指控一个侍女为毒死国王的真凶,然后把她给杀了。如此一来我家主人即是无罪之身,作为未出嫁的公主,必须回到王宫居住,我也随她一起回去了。就在我们回去的那天晚上,多罗斯大学士告诉我们阿麦尔、贝勒奈西还有大臣们一起酝酿了一个谋害杰卡利亚的计划,要我们提醒他。可是自从我们回宫以来,杰卡利亚一次都没有来过——他想来的话,没人敢拦,可他一直不露面……波迪诺斯的人又把我盯得紧紧的,我没法出宫,送信又太危险。昨天图卡忽然来找我,我还以为是个机会,谁知道他也是和那帮人一伙的,说什么他们要让杰卡利亚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天天和我家主人在一起,需要我来当眼线,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你答应了?”
莎米恩点了点头,“如果我不答应,或许波迪诺斯隔天就会设法杀了我,然后安插一个眼线在我家主人身边。”
“王宫总管有这么嚣张?”
“当然,他有阿麦尔撑腰,自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王宫里的侍女、仆人和奴隶都是他的人。侍卫长卡纳西姆也早就被贝勒奈西收买了,好在他们现在需要用我家主人来拖住杰卡利亚,所以她暂时没有什么危险。可我……虽然这几天晚上我都和她睡在一起,但还是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图卡说他可以带我来见你,只要我给他我家主人的头发……我没办法,只好收集了一些给他,他才带我来这儿。”
阿密洛抱住她,感觉心里像被人扎了一刀。别再做什么侍女了,离开那个鬼地方吧——可他没能耐这么说。自己现在的处境,虽无性命之忧,却也好不到哪里去。该死,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将这个工场的目的和自己的任务告诉了她。“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莎米恩咬着嘴唇,“你在这里,我就不能把这个地方告诉杰卡利亚,否则你会……可是如果放任他们打造弩机,万一杰卡利亚真的被杀,我家主人还是难逃一死,到时候我也要陪葬……”
阿密洛沉默不语,只能紧紧揽住她的肩膀。她说的没错,但如果杰卡利亚不死,他就得在神庙里被软禁一辈子,每天穿着奴隶的衣服擦地板,甚至更糟——大祭司绝不会允许他的学生成为叛徒,听说他以前就曾处决过渎职的祭司,即使自己是他的养子,也不代表他一定会网开一面。
两条路摆在阿密洛面前,然而一条布满荆棘,另一条则通往万丈深渊。无论这个谋杀计划成功与否,自己和莎米恩总有一人要面临灾难。这就是我没能守住神庙的惩罚?他感觉自己侍奉了一群世上最残忍的神。
“我觉得弩机这东西没什么用处。你告诉杰卡利亚有这么一回事,让他小心,这样就够了。至于图卡找来的三个家伙,在我看来也是乌合之众。只要塞维克斯别擅离职守,王子不会有危险的。”
“希望如此。可我觉得杰卡利亚实在是太自负了,就算我告诉他,他也可能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那就告诉卡桑卓尔。”
莎米恩叹了口气,“听说她病了……希望杰卡利亚出现的时候会带着塞维,想告诉卡桑卓尔,只能靠他来传话。”
阿密洛皱起眉头,“你叫他塞维?”
“之前住在杰卡利亚那里的时候,他跑来找我学下棋,然后会告诉我一些关于杰卡利亚和卡桑卓尔的事作为回报。他虽然怪怪的,其实心思很单纯。”莎米恩仰起脸,“你要是不高兴的话,我就改口。”
“没关系,我不介意。只是……有点意外。”
他吻了一下恋人的额头,说了句不知道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的话:
“只要你平安无事,怎样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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