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阿比斯(下)

“我……不明白。”他小心翼翼地说，生怕祸从口出。“阿基里斯大人才是军务大臣。”

“他不在了。”女王简短地回答，“你与杰卡利亚交战那天，王宫里发生了一些变故。但我更想知道城外的情况——毕竟你是唯一活下来的人。”

唯一？阿比斯攥了攥拳头，“那是一场溃败，陛下。我们阵型大乱，毫无反击之力。我落进河里，被河水卷走，醒过来已在王宫，仅此而已。”

贝勒奈西与她身旁的老侍女交换了一下眼神。“看来你错过的消息比我想象中还多，你很幸运。”

“承蒙诸神眷顾。”虽然他不明白昏迷了好几天怎么会是幸运。

“明天城里会有一场庆典，你作为军务大臣，必须出席——这是你应得的荣誉，阿比斯。”

阿比斯稀里糊涂地谢了恩。女王摆了一下那只套着金镯的手，他便退出房间。两名侍卫将大门关闭，其中一个看了他一眼，不过什么也没说。如果我问他，也许他会开口，阿比斯心想，对方年纪不大，顶多二十岁，然而心底里一种奇怪的警觉感告诉他这绝对不是个好主意。

“大人！阿比斯大人！”

这称呼看来我得适应好一阵子。他回过头去，一个打扮成伊西人模样的卓曼人从长廊尽头急匆匆地走过来。他妆化得太浓，看不出究竟长什么样子，但声音非常年轻，身上穿的淡黄衣袍也很新。

“您是？”

“我是新的王宫总管，”卓曼人介绍道，露出一副谄媚的笑容，“大人叫我拉奇就行。陛下为您准备了王宫里的住处，还将阿基里斯的宅邸赐给了您，等到明天的庆典结束，您就可以入住了。”

阿比斯盯着对方翠绿翠绿的眼睛。“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拉奇？”

“只要小人知道答案。”

“我……醒着，对吗？”

“您当然醒着，”年轻的总管作了个请的姿势，“随我来吧。”

“不是我之前的房间？”

“那是间病房呀，王宫里有的是更好的卧房。”

考虑到伤势，他不敢走快，卓曼人也只好陪他慢慢挪着步子——希望不会太远。

“你以前为波迪诺斯大人做事？我还以为王宫里没有外族人。”他问了个应该不会给问出什么麻烦来的问题，可话一出口，又觉得或许还是什么都别问比较好。王宫里的气氛实在太过诡异……虽然它也可能一直都是这幅样子，毕竟自己从未来过，仅在高丘下昂首眺望过它外墙的恢宏而已。

拉奇冲他笑笑，“阿卡门拉国王在世时，想给王宫增添点异国情调，波迪诺斯大人就为他召了些异邦人进宫。小人是因为略懂饲鸟之道才被选中的，阿麦尔国王生前非常喜欢小人养的鹦鹉。”

“你伊西语说得很好，我要是闭上眼睛，绝对猜不到你有双绿眼睛。”

“不过是口舌的本事而已，不足挂齿。大人您这样受战神保佑的才叫人羡慕，小人若不是生得体弱多病，也不会沦落到靠教鸟儿说漂亮话混饭吃啦。”

王宫里的侍卫至少有几百人，穿上总管袍服的人却是你。阿比斯微微一笑，知道这句话不能说。

拉奇将阿比斯领进王宫东边的一间大卧房。“不知大人可还满意？”

他低头看了看那张花纹繁杂、做工精致的丝洛亚地毯，又看了看镶金的床脚和垂下天花板的丝绸帷帐，“满意？这屋子里的东西比我全部家当还值钱。”

“那是以前，大人。陛下已经宣布由您来继承阿基里斯的全部财产——小人看过书记员的清单，您这下可是伊西及里亚最有钱的人之一啰。”

阿比斯正观察着墙边一只古罗尼亚风格的陶瓶，猜测是仿品还是古物。听见他这样说，立即转过头去：“我怎么继承阿基里斯的财产？他有儿子，还有女儿。”莫非阿戈西斯和安克娜也都……这个念头令他心里一沉。我到底错过了什么？

卓曼人笑得一丝不漏，“这是陛下的赏赐，大人您恐怕没权力拒绝呀。”

“我没有拒绝，只是……疑惑。”

“人生总是充满疑惑的。”拉奇略微躬身，“大人有伤在身，还是早些歇息为妙，小人不打搅了。”

“既然阿基里斯的财产都归我，你总能帮我找身像样的衣服参加庆典吧？”阿比斯故意抖了抖丝绸长袍的袖子，“我见过阿基里斯随国王出行，他可没穿成这样。”

王宫总管向他道歉，“小人一定为您安排妥当。”

拉奇离开后，侍女们给他端来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他叫她们把面包和鱼汤留下，剩下的通通端走。珍馐佳肴是好东西，可自己实在没心思品尝。她们还问他要不要找个舞娘或乐手作伴，结果被他吼了出去。用过晚餐，他喝下御医学徒送来的药汤，乖乖爬上床，却怎么也睡不着，即使他在药汤里尝出了曼陀罗花的味道。

他枕着胳膊，试图思考从苏醒至今听到的消息：杰卡利亚死了，我是唯一的幸存者；阿麦尔死了，贝勒奈西成了女王；波迪诺斯死了，阿基里斯死了，他的儿女可能也死了；我从一个五百人的军官变成了手握所有伊西军团的军务大臣，一个养鹦鹉的蛇岛人成了新王宫总管……

阿比斯试图把这些消息拼成一个完整的图案，然而没有哪两块能够很明显地拼在一起，何况想象力向来不是他的强项。或许贝勒奈西为了篡位杀了阿麦尔？可阿卡门拉就这么一个儿子，把他杀了，谁来延续王家血脉？何况他实在没法把那个驾驶黄金战车的英姿跟弑亲这样的恶行联系起来。她看上去那么高贵……

第二天一早，侍女将他叫醒，向他展示拉奇为他准备的亚麻衬衫、光滑明亮的铜甲、银环皮革腰带和系带短靴。这才是军务大臣该有的样子，他心想，虽然衬衫短了一截。待他打扮起来，奴隶双手献上一把伊西短剑。阿比斯接过，沉甸甸的手感令他心生安慰，即使疑惑并非剑所能对付。他拔剑出鞘，发现剑根本没开刃。

“这是装饰品，大人。”奴隶跟他解释。

这是女王对我的防备。他边想边将剑插回去，挎在腰间。

奴隶将他领至王宫前面的广场，阿比斯注意到宫门是新的。女王一身金装，坐在一张金灿灿的椅子上，被大臣、贵族和侍卫簇拥着。他看到拄着拐杖的财务大臣特奥兰斯、四方脸的侍卫长卡纳西姆和穿了件深绿袍子的王宫总管拉奇，除此之外再无熟脸。小个子外交大臣图卡不在，总是一身紫纱加小银铃的大祭司也不在。

见他来了，女王身后的老侍女朝他作了个手势，示意他站在女王左边。阿比斯急忙上前。

“你没迟到，我很高兴。”贝勒奈西朝他轻声说，身上有股淡淡的莲花香气。

“陛下。”

行过礼，阿比斯转过身，面向广场和下方的坡道。左右两队侍卫架起长枪，仿佛黄金做的笼子。成千上万个伊西人拼了命地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想一睹女王的尊荣。贝勒奈西作了个手势，军号和鼓声开始响起，人群渐渐平静，阿比斯却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战场上。魔龙现身的那一刻，世界也是如此寂静，唯有心跳声响若战鼓。他抬起眼帘，阳光明媚的天空蓝得耀眼，远方的神庙、图书馆、方尖碑、市集、民宅、粮仓……一切都是如此美轮美奂。或许魔龙只是一个噩梦？

鼓手敲出最后一个重音，音乐停止。贝勒奈西朗声道：

“伊西的子民们——今天，我要带领你们庆祝一场胜利，一个伟大王国的重生！在诸神的庇护下，伊西度过了又一场灾难……”

伤口略微有些发痒。阿比斯背着手，尽量让自己的注意力跟随着女王的话语而去。好在这并不难，女王的声音是如此充满感染力，以至于令他后悔自己没能看见大祭司在神庙为她正式加冕。

“我们感激诸神赐予我们行走于今生的时日，好让我们能够更加勤勉地为来生作准备。但我们不能忘记那些被诸神匆匆召往来世的灵魂，更不能忘记选择毁灭的邪恶之徒……”

四辆战车从暗处驶出，停在广场中央，每一辆都斜架着一杆长枪，顶端挂着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最左边那具似乎很胖，脑袋往前垂着，阿比斯看不见脸；第二具身材健壮，肌肤青黑，胸部中空；第三具又瘦又长，没了脑袋，破破烂烂的衣服上似乎挂着些银片……

看到最后一具时，阿比斯突然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表情。

那是鹰人战士的尸体。

“……强盛的埃斯洛特帝国本已与伊西结为盟友，你们的先王，更是在欣喜之中将阿芙洛狄亚公主嫁给杰卡利亚王子，以保两国世代交好，友谊长存。那一天，我亲自将小妹和她未来的丈夫送上前往古城伊斐斯的船，本以为那条船是要将他们送到埃尔西丝女神的神庙去，可谁知道，那艘船却驶向了恶人的陷阱！你们的前军务大臣，前大祭司，前王宫总管和逆臣图卡背叛了国王，背叛了伊西，背叛了诸神！他们串通一气，不止在城外设下埋伏，谋害了阿芙洛狄亚公主和杰卡利亚王子，还连同出卖了王子的埃斯洛特人杀进王宫，取了你们国王的性命！幸而诸神有眼，赐予我力量和勇气，让我为你们的先王、公主和王子还以公道，为伊西还以繁荣昌盛！”

“神选女王！”

侍卫长大喊一声，人群纷纷应和：

“神选女王！”

“神选女王！”

“神选女王——”

欢呼声震天动地，阿比斯也举起拳头高呼起来：“神选女王！”她撒谎，“神选女王！”她对她的臣民撒谎，“神选女王！”她对诸神撒谎，“神选女王！”诸神在上，我必须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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