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贝勒奈西(上)

庆典结束时已近黄昏，但她一点也不觉得疲累。寝宫十分安静，那些欢呼却仍隐隐在耳际徘徊。神选女王，这个口号不错，她露出微笑。如此一来，纵使有人以她是近千年来唯一一位未经大祭司加冕的伊西君主这点进行攻击，也无需担心。杰卡利亚死去那天，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是我，不是阿麦尔，更不是阿芙拉。这场游戏，是我赢了。

她往长椅上一坐，招了招手。穆勒娜凑上前来，替她取下沉重的王冠和串满黄金珠宝的颈饰，解开盘起的长发。

“我今天的演讲如何？”

“完美，陛下。”老侍女回答。

话已经放出去了，距离冬季风暴封海还有十来天，足够一些商船将消息带出去。最快一个月，最晚一个季度，这些话就会传遍半个世界，自然也会传进“女武神”帝丽安的耳朵。也许她会发怒，打算不惜一切来为弟弟复仇，但没有伊西，没有舰队，她想攻下白城，不过是白日做梦。即使杰卡利亚的舰队仍留在蛇岛，一个冬天也完全足够我重建伊西海军。等到冬季结束，帝丽安大可愚蠢地再度与我鹬蚌相争，两败俱伤，眼睁睁地看着白城渔翁得利……也可以明智地坐下来和我结盟，共商大计。

一名侍女走进来，“陛下，白城剑士求见。”

穆勒娜瞪了女孩一眼，“叫他明天再来，陛下要休息。”

“不。我要见他。单独见。”

老侍女面露担忧。她觉得我在玩火，贝勒奈西心想，我的确在玩。我赢了第一次，也可以赢第二次。伊西被夹在昼与夜的战争里，眼前却有一位昼与夜之子，蠢货才会放弃他的价值。

“至少戴上王冠，陛下。”

“不需要，你下去吧。”

穆勒娜随年轻女孩一并离开。贝勒奈西抬起手，将长发拢至左肩，轻轻抓了两下，让它看起来自然又不失端庄。片刻之后，安格罗走进她的房间。这位高大的混血青年全身上下都是近乎一样的黑色：头发，斗篷，外衣，马裤，长靴……除了那张蜡白色的冰冷脸孔。他似乎从来没有其他打扮，也没有其他表情。

“晚上好，剑士。”贝勒奈西示意他把门关上。

对方站在门旁，没有一点要接近她的意思，也没行礼。“我们有约定。”

“别担心，我没打算违约。我只是在想，既然合作如此愉快，或许不该这么快就终止它。”贝勒奈西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面前的凳子。“过来坐吧，我想和你谈谈。”

安格罗看了她一会，似乎要花点时间才能理解她说什么似的。她看着他慢慢地走过来，坐下，不发一言，不动声色……但他毕竟在上前和原地不动之间选择了前者。贝勒奈西把手伸向酒壶，倒了两杯。“这是菲罗里的红酒，不尝尝吗？”

“我不喝酒。”

贝勒奈西笑笑，将酒杯送到自己嘴边。撑着吧，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我记得我应允了什么，剑士。我许诺伊西会成为白城忠实的盟友，而我作为洛图斯的后人，愿意接受来自圣子的指示，一同对抗埃斯洛特。没错，我现在是成了女王，杰卡利亚也成了历史，但战争的局势并没有太大改变。埃斯洛特的舰队仍霸占着蛇岛，帝丽安也仍在日夜朝白城进军。即使我想有所作为，也必须等到伊西舰队重建得像模像样才行。或许在世人眼里我是如此意气风发，可我和我的王国仍面临着巨大的威胁。无论我给出怎样的说法，都改变不了埃斯洛特未来的皇帝殒命于此的事实。”

那双一蓝一银的眼睛眨了一下。“我明白。”

“我的大臣们盼望着帝丽安班师回朝，去和她妹妹代卡西娅为继承权开战。若是这样自然最好，可我身为一国之君，总得作最坏的打算。大祭司已去，蛇岛剑士下落不明，我需要一个人来保护伊西，保护我。”

她将身子略微向前倾去，角度很小，不过足以令对方瞥见领口内的景致，然而剑士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脸上。

“我不认为我能凭一己之力对抗‘女武神’。”

“你不会孤身一人。图卡能为我弟弟招揽你们这样不得志却身怀绝技的人，我也可以。你不止会有战友，还会有军队。只要伊西在我统治之下，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

安格罗沉默了一阵。

“我没想到你会这样提议。”

“我不过是考虑了你的处境。你在白城长大，外貌却没从你父亲那里继承太多。你是‘晨曦之剑’安卡雷斯的儿子，可他的头衔，他的荣誉，和你都没关系，你不仅不是圣子的七骑士之一，甚至连姓氏都没有。你还未出生就失去了父亲，人们却说你是他的耻辱。一个人，从伟大中诞生，却遭庸人唾弃，我真不知道世上还能有什么事比这更不公平——告诉我，我的朋友，我可有哪一句说错？”

言语虽已随风而逝，可入耳的那短短一瞬却可以比任何刀剑都更加锋利。贝勒奈西想笑，面容却是对着铜镜精心练习过的愤慨与同情。她寻找着对方被击溃的迹象，可惜迄今为止一无所获。

她断定砍得还不够深，便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心里仍然希望白城会重视你，会把你当成你父亲的延续。但我想你心里明白，即使你手刃了帝丽安，你也不会变成安卡雷斯，变成一个金发碧眼的凯厄尼亚人。黑发，苍白肌肤，你流着埃斯洛特人的血，而你的相貌会永远提醒别人这一点，永远……我可以给你一个容身之处，一个能够让他人给予你尊重的职位，一种真正的生活。”

“伊西没有我的位置。”他轻声说。

“我是伊西女王。我的意愿即是伊西的意愿。”

安格罗无动于衷。

“看来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她站起来，走到对方跟前。他的相貌虽没杰卡利亚那么精雕细琢，称之为英俊却是绰绰有余，何况这幅冷艳卓绝的气质比龙王子的花里胡哨更吸引人，这双异色的眼眸更是绝无仅有。她轻轻拉起青年的手握住，“我要你留在我身边，安格罗。你没有伊西血脉，可伊西的神把你给了我，没有你，我早已经死了。你帮了我，你也救了我，这是你应得的奖赏。”

剑士仰起脸，声调依旧毫无起伏：“我看了你的密信，接受了你的邀请，履行约定，仅此而已。”

“你害怕你会让我怀孕，还是害怕我发现你没法让我怀孕？我也可以假扮成男人，如果你只喜欢那样的话。”

“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不是少女，剑士，”贝勒奈西笑笑，撩起裙子，坐到对方身上，“告诉我，白城的姑娘们青睐过你吗？你和她们共度良宵时，也是这样一幅冷冰冰的样子吗？”

她低下头，想要亲吻他，他却把脸别开。

“你在羞辱你自己。”安格罗朝她说。这话把她给激怒了。

“是你在羞辱我，混血儿。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做梦都想跟你交换位置？”

“不知道，但我很乐意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位交换——”

“够了。”贝勒奈西按住他的脑袋，强行吻了下去。他的下巴很光滑，肌肤比她的还热，嘴唇却紧紧闭在一起，不肯投降，害她无功而返。她坐得更近，几乎将胸部送到了他跟前，他竟然还是一动不动。

也许他真的没碰过女人，不知道该怎么做，也或许是我吓到他了。想到这一点，她的愤怒渐渐熄去，变成了同情。

“白城一定是个毫无人情的地方。”

“那叫‘秩序’。”

“什么样的秩序？圣主的秩序？”贝勒奈西轻轻抚摸他的头发，黑夜的颜色，白昼的剑士，多么讽刺。“如果男人和女人彼此结合只是为了孕育子女，为何他还要让这个过程充满享受？”

“唯有如此，方能体现节制的价值。”

“你不该让这些说教限制你自己。你想要我，你自己明白。”

“伊西神灵对你十分慷慨。”他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盯着地毯上的花纹。“但我不爱你。”

“我不需要你爱我。”

“那么，你应该阻止你自己。”

我应该？贝勒奈西舔舔嘴唇，笑了，“你知道吗？我从小就喜欢做别人不准我做的事情。我父亲说，女孩不该学习骑马射箭，可我偏要学，而且学得比同龄的贵族子弟都好。我喜欢漂亮衣服，也喜欢珠宝，只是那些东西永远不会给我带来真正的满足。我喜欢看着野兽被我射出的箭夺去性命，更喜欢我的人生照我自己的意思来，而不是祭司、父亲、兄弟或丈夫。他们自以为能替我做决定，但他们都不是我。只要我想，我就可以让他们通通变成笑话——你也可以，亲爱的。你唯一该做的，是你想做的事。”

她轻轻托起青年的下巴。

“忘了你的圣主吧，今晚你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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