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惊恐地吸气,随即意识到无论他说的是他所了解的真相还是猜测,自己都已经给出了答复。尽管如此,她还是想问——
“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知道,”他轻描淡写地说,“我也知道他是杰卡利亚的血脉。”
“我的女学徒告诉你的?”
“不,我没跟她说过话。”
任何话语从这个男人嘴里飘出来都是同一副平淡,同一种冰冷,同一样漠不关心,加上无法得见对方的眼神、表情或动作,卡桑卓尔实在无从分辨谎言与真相。
“既然你连这都知道,想必也知道我没跟他结婚,所这孩子是私生子。我可以让他随我姓,”假设我们还能活下去,“但龙就是龙,总有一天,别人会知道,帝丽安也会知道。她会杀了这个孩子,也会杀了我。即使杰卡利亚是索隆里斯亲选的继承人,也不代表他的私生子可以直接继承他尚未到手的皇位——尤其在母亲是我的情况下。”
“你和杰卡利亚并非同一种族。”安格罗指出,“或许——”
“没有或许,你不了解魔龙的延续方式。无论男女,他们的伴侣必须从夜鸦王庭十三大贵族中挑选。只有这样结合,后代才能完全继承黑暗母神最为恩宠的血脉……当然,他们也可以与其他种族结合,然而代价通常难以承受。索隆里斯曾有过一位丝洛亚血统的妃子,她为他生下了代卡西娅公主,也死在了产床上。代卡西娅则一直保持着女童的模样,永远不会长大,也永远不可能在力量上企及自己的姐姐或父亲。”
这一次沉默持续的时间比过去都要长。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悄悄离开,但弟弟的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
“我要带你去白城,”卡桑卓尔比较确定这是命令,不是提议,“你把孩子生下来。”
“然后看着他被某个你这样的圣徒杀掉?你想要他,现在就可以拿走。我想他现在多少应该有一点魔龙的形状,足够你带回去邀功。”
“你可以抚养他。”
这人到底什么毛病?“他算不上人质。索隆里斯或许会顾念一点祖孙之情,但从他被你父亲击败、残废的那一刻起,真正的埃斯洛特皇帝就已是帝丽安。你们杀掉他,帝丽安反而更开心。”
“你不爱他?”
“什么?”
“你的孩子。你不爱他?”
安格罗说话的方式没有什么变化,却莫名地让她想哭,让她想起那些自从得知自己有了身孕后便总是不时冒出来的关于孩子的幻梦:想象着他躺在她怀里,有黑如夜色的头发和红宝石般的眼睛;想象着他用双手双脚在地毯上到处乱爬,用好奇的目光盯着壁炉里跃动的火苗;想象着他某一天从自己的血里听见伟大意志的呼唤,登上高塔,在所有人一半恐惧一半期盼的注视中跃向天空,肌肤生出鳞片,双臂变成双翼……有时候也想象他在皇宫庭院里练剑,在书房里看书,在画室里涂抹铅、炭和掺了蛋清的颜料,在大厅里享受美食、音乐、舞蹈和欢声笑语,甚至是在丰收宴会上拉着喜欢的女孩跳上一辆装满南瓜的马车……她知道是个男孩,因此总把他想象成杰卡利亚在这世上的延续,一切的延续,不止是生命,也包括容貌,性格,喜好,才能……一切的一切。
然而幻梦终究只是幻梦。
“没有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我想……”她很缓慢,很缓慢地说,“可我做不了母亲。我没法给他舒适的居所,没法给他完整的家庭,没法给他正当的身份,没法给他应有的姓氏,没法给他快乐、安全、希望……我能给他的,比母亲留给你我的还糟。他不但不会被接受,还会终生活在杀戮的阴影中。只要埃斯洛特仍在,他就不会安全。迟早有一天,他会问我,为什么要给他这样的生活,为什么要将他带到世上,为什么要让他承受这样的命运——到那时,我该怎么回答?我能怎么回答?”
“告诉他你爱他。”
“这样他就会原谅我?”
“我会,如果我是他的话。”
卡桑卓尔轻轻用手背擦去眼泪,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弟弟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在等我作出答复。
“无论如何,你都会带我去白城,对吗?”
“没错。”
“如果我试图自杀,你也会阻止我?”
“我会。”
白城,那是母亲殒命的地方,索隆里斯梦碎的地方,杰卡利亚出生的地方,帝丽安发誓要夷为平地的地方,如今看来似乎成了我和我孩子唯一的生机。或许一切早已注定,她不禁苦笑。
“很好,我也会使出一切手段来反抗你……除非你帮我做一件事。”
弟弟略一沉默,“说吧。”
“我必须帮其他人洗脱叛徒的罪名。他们中的一部分有手足或家眷,我不能放任贝勒奈西的说法在埃斯洛特也被当成真相。”她把眼泪彻底擦干,挺起脊背,“刚才你说侍卫队长活着,是吗?他叫哈里克。我问你,你说的‘活着’,是指没死,还是真的活着?”
“后者。”
“他现在伤势如何?”
“能动。”
“只是能动?”
“看起来已无大碍。他体质不错。”安格罗回答,“我可以放了他,但余下的部分,我不能做任何保证。”
“他是苏芬洛摩铎最好的战士,不需要你来保证。但你得带我去见他,而且不能给伊西人知道。你能做到吗?”
“能。”
随后,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将她扶起。她往记忆里牢门的方向迈出一步,却差点给过长的斗篷绊倒。“该死,你个子为什么这么高?”卡桑卓尔一边提起斗篷下摆一边抱怨。
“我可以背你。”
“不用,我能走,你专心带路就是。”
弟弟拉着她离开牢房,然后沿一道螺旋式阶梯向上走去。这好像不是伊西人的建筑风格,她心想,莫非这座监牢也是帝丽安当年短暂统治的遗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里也没有任何光线,她只能凭脚去感觉台阶的高度。每一层石头都凉得要命,幸好斗篷足够保暖,不至于让她一个哆嗦然后滚下去摔个头破血流。弟弟的手也一直没有松开,不过他担心的可能是我趁机主动寻死。
她决定保住最后一点尊严,然而台阶似乎无穷无尽,她的脚底渐渐没了知觉,双腿也开始发抖。卡桑卓尔咬紧牙关,决心凭意志力坚持到最后。好在在她体力耗尽之前,脚下出现了平地。弟弟拉过她的手腕,使她摸到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是牢门。
“他在这?”
回答她的是她熟悉的另一个嗓音,低沉浑厚,带着虚弱和惊异。“大人?”
这称呼实在让人难过。“我已经不是大人了,哈里克。”
她听见亲卫队长走过来,步伐虽沉重,却很敏捷。看来安格罗没有撒谎。随后,她感觉到哈里克粗大的手掌贴在了她的手指上。“我以为你死了。”
“我没事,但……现在还活着的,只有我们两个了。”
“只有我们两个?”
“伊西人把他们都杀了。战舰上的,在王宫被俘的,梅丽娅她们,全都死了。”
哈里克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那么,殿下也……”
“贝勒奈西声称是我们背叛了他。”卡桑卓尔立即转移话题,“我,你,乌泽恩,还有所有士兵和所有仆从,她说我们和伊西人的大祭司、军务大臣串通,意在破坏伊西和埃斯洛特新缔结的同盟。这是污蔑。”
牢门猛地一震。“我要掐断那女人的喉咙。”
“我也想,但我需要你活着,活着回蛇岛,把真相告诉塔罗萨,让他送信给帝丽安。没有人是叛徒,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塔罗萨会相信你,但帝丽安不见得会相信你们两个,你一定要说清楚。”
“我明白……赫里斯小姐。”他改了口,“只要我能逃出这鬼地方。”
“你不需要逃,”安格罗的声音轻得像鬼魅,“我会放你出来。”
哈里克似乎吓了一大跳。难道他没发现安格罗在这?以他的洞察力,不应该啊……
“见鬼,这是怎么回事?”
“听我说,哈里克,”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有力,即使心里的一部分只想隔着牢门抱住亲卫队长大哭一场。“我们会离开这里,但我不能跟你一起回去。等你到了蛇岛,务必告诉他们我已丧命。”
“我不明白。”
“我不能回去,你知道帝丽安有多恨我。有我在,她一定会认为我是出于对伊西公主的嫉妒而背叛了他,她会杀了我。我弟弟会带我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你不用担心。”
哈里克又叹息了一声。“既然你这样说,我就听你的。”
“你现在怎样?能跑吗?”
“能是能,”他回答,“但扛着一个人,恐怕跑不了多快。这个伊西女孩,我得带她走。就算贝勒奈西不杀她,她也撑不了几天了。”
瞧你干的好事。卡桑卓尔把这话吞了回去,现在任何指责都没有意义。
“你真的不懂夜司书的法术?”
“帝丽安不准我学,也没人敢教我。”他怎么忽然问这个?“怎么了?”
“这女孩情况不对,”哈里克说,“她说她梦见了我的故乡,还梦见自己破了一座寒冰堡垒。”
那是杰卡利亚镇压苏芬洛摩铎叛军的最后一战,卡桑卓尔心想。叛军的堡垒由古代魔法保护,一种龙焰无法消融的寒冰。而那时破开寒冰的,是……
“塞维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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