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米恩是给脚步声吵醒的。她睁开眼睛,慢慢呼出一口气,而后捂住胸口。心脏跳动得沉重而缓慢,四肢则软弱无力,好像里面流的不是血液而是浓稠的浆糊。一片黑暗,这是我自己的眼睛,她心想,然而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就感觉到一股神秘的力量促使她闭上双眼,再度睁开。
这一次,她“看见”了黑暗中的一切:衣裙下摆,带子开裂的凉鞋,石壁,和她囚禁在一起,此时正站在牢门旁边的亲卫队队长。她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的模样,但她能感觉到从他对脚步声产生的警觉和伤口初愈的虚弱。牢门外面也有一个人,一个女人,比哈里克更加虚弱。
脚步声则是从石壁后面传来的。莎米恩记得她苏醒时,两个士兵正拖着她下台阶,她记得这座监牢的构造。照理来说,自己应该只能听得隐隐约约才是,然而传进耳朵的声音简直像大象在跺脚。她甚至分得出那是三个人制造出来的动静,其中两个节奏相似,另外一个则显得十分杂乱。
待脚步声到了牢门前,从感觉和气味的判断来看,是两个伊西士兵。不知道他们又抓来了谁?她只知道埃斯洛特人在王宫里被打败了,被那个白城来的混血剑士,可那时阿芙拉和杰卡利亚在一起,在城外。难道城外的战场埃斯洛特人也输了?若真是这样,阿密洛应该还活着吧?可是贝勒奈西一定不会让阿芙拉活下来的。
士兵中有一个举着火把,却丝毫没注意到角落里的女人,她刚好站在火焰光芒无法抵达的地方。另外一个士兵负责打开牢门,然后把犯人给推了进来。好熟悉的感觉,控制莎米恩的力量似乎和她有同样的想法。他受伤了,“它”告诉她。腿伤,已经过治疗,正在痊愈。随后士兵将牢门锁好,带着火焰离开。可怜人开始脸朝下趴着,这会儿正慢慢地爬起来,身上的气味不算太糟,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哈里克方才出声:“两个瞎子。”
新来的一下子靠至墙边,“谁?谁在那儿?”
这个声音她不止认得,而且几乎叫她的心都飞了起来。莎米恩张开嘴,正要喊出对方的名字,却给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人抢了先:
“你最好小声点,祭司。”
莎米恩一下子捂住嘴,自从在监牢台阶上醒来之后,她还从来没有一次行动这么迅捷过。显然那个控制她的力量也吓了一跳。“它”能在黑暗中洞察一切,却完全没发现这里并非四个人,而是五个。
“这是谁?”走廊角落里的女人问道,刚才那个声音似乎是从她身边传过来的。
“大祭司的弟子。”
我的恋人,莎米恩心想,可她发不出声音,“它”似乎畏惧着对方,不准她开口。阿密洛靠着墙,满心恐惧……他怕黑呀。如果我看不见,一定比他还害怕。而且他的幻术在没有光的地方根本没办法施展。不行,我要让他知道我在这,我不能让哈里克还有外面那两个人伤害他。我得过去,我得说话!她拼命跟另一个力量较量,试图恢复身体的控制权。
“我没有恶意。”阿密洛说,“我一直被关在另一个地方,不知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我不——”
“你不用知道。”女人说,“我们没时间浪费——杀了他。”
别,莎米恩心想,千万别。如果他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别碰他!”
“莎米恩?”
“它”莫名其妙地变弱了。莎米恩咬咬牙,从地上爬起来,朝他扑过去。阿密洛接住了她,把她抱在怀里。“你怎么会在这?这到底……”
她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恢复,便把自己知道的通通抖了出来:“那天,我家主人刚跟杰卡利亚离开不久,贝勒奈西就跑到阿麦尔的寝殿去,把他和波迪诺斯都给杀了,阿基里斯也被杀了,被那个混血剑士。后来贝勒奈西带领军队杀出去,中了埃斯洛特人的计。他们从另一条路抢先占了王宫,把大门封了,想守住王宫。我知道他们是想守到杰卡利亚回来,如果我不帮他们,等到贝勒奈西大获全胜,她一定会杀了我的主人,也会杀了我,所以我就带他们去找边门,可那个剑士忽然冒出来,把我给打晕了。我醒来以后,好像中了什么魔咒似,一直——”
“它”不准她继续说下去。莎米恩只觉喉咙一窒,身体下坠。石壁四周回荡着阿密洛的吼声: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牢门开了,她听见那个人走了进来,然后是女人。他们怎么会有钥匙?
哈里克叹了口气。“您当真要拆散这对小情侣?”
“情侣?”女人声音变了,“他就是阿密洛?”
“我听过你的声音,”阿密洛说,“你是杰卡利亚的——”
“卡桑卓尔·赫里斯。我的主君已死,你的老师也一样,因此我们还是以名字彼此相称吧。”
阿密洛颤抖起来,但仍紧紧抱着莎米恩。“这不是真的。”
“我见过他们的遗体。”那个毫无感情的神秘声音说。
“别指望我会相信你,安格罗。为什么你会跟埃斯洛特人在一起?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够了。”卡桑卓尔听上去很不耐烦,“哈里克,帮我拉开他。我必须试一试。”
“别装模作样了!杰卡利亚根本不可能死!”阿密洛的声音听起来竟然如此陌生。莎米恩想伸出手摸一下他的脸,却连这点也做不到。血液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叫她害怕起来。
“我说他死了,就是死了,你明白吗?”卡桑卓尔一字一句地说,“现在给我滚开。”
莎米恩感觉到一只手将她硬生生地拉出了阿密洛的怀抱,逼迫她匍匐在卡桑卓尔面前。“它”促使她伸出手,摸到布料边缘,就紧紧攥住。
“莎米恩!”
阿密洛喊道,接着又发出一声闷哼。
“你情人嘴里的你可没这么烦。”哈里克说道,骨头咔咔作响。“您打算怎么做?”
卡桑卓尔的声音变得柔软了些:“伊西人给了我一个完美的环境,我只需要把他从他选择的避难所中释放出来。离开蛇岛前,塔罗萨告诉过我可能会有这样的情况,作为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选择你,也许那时他觉得你活不成了。”
“我的意思是您不会魔法。”
“我不会,但我的母亲曾是埃斯洛特最优秀的夜司书,我的血脉曾统御夜鸦王庭。我想我总比这里的其他人更有天赋。”
莎米恩仰起脸,她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但她血液里的东西似乎知道。
“要我说,我该直接带她走,时间紧迫。”哈里克提议,“只要天亮前能坐上船,她应该能坚持到我面见塔罗萨大人。”
“不,”卡桑卓尔用手按住莎米恩的额头,“她坚持不到。我要是什么都不做,她会死,埃斯洛特也会失去塞维克斯。我们在这里失去的已经够多了。”
对方的埃斯兰语说得很快,又带口音,不过莎米恩还是捕捉到了一个名字。难道“它”是那个黑头发的少年?可他向我学下棋,跟我聊天的时候那么和善,怎么会要致我于死地呢?为什么他要占据我的身体和灵魂呢?我明明到昏迷之前都一直在帮他们呀!
她想问个清楚,想告诉他们自己有多么害怕,但最最想的是看见阿密洛,握住他的手。她知道哈里克不会把他给打死,毕竟两人刚刚被关进来的时候,多亏自己一直跟他说话才让亲卫队队长从高烧里挺过来。他知道我爱阿密洛,可是刚才那一下听起来好像真的很痛。唉,为什么一眨眼的工夫,情况变成了这样?杰卡利亚那么厉害,怎么说死就死了呢?王宫里那么多埃斯洛特士兵,还有塞维,又是怎么败给这个剑士的呢?这个家伙既然打晕了我,害得埃斯洛特人输掉,还差点要了哈里克的命,为什么现在又出现在这里?这是阴谋还是计策?难道我被利用了吗?可是,可是……莎米恩颤抖不已,却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恐惧还是想要脱离她重生的恶魔少年。
“捕捉意念,转变形态,捕捉意念……”卡桑卓尔不停念叨着两个意义不明的短语。那语气比起施法,更像赌桌边的赌徒。既然不会魔法就不要试了呀,她好想哭,可听对方的意思,若不试一试,她就死定了,只好不停给自己打气。阿密洛就在旁边,他在等着我呢。只要塞维离开,我就可以到他身边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太难了,小姐。所有夜司书里,只有塔罗萨一人懂得怎么捕捉恶魔。您这样做,简直是试图用一个小时的尝试追赶一千年的经验。”
“我这是为了你!”卡桑卓尔吼道,“你以为你一个人带着一个神志不清的女孩回去是那么容易的事?你以为杰卡利亚的死讯不会赶在你前面传到蛇岛?或许你一上岸就会叫人给杀了!你必须活着把真相带回去。我们没有背叛我们的主君,我没有——”
那只按住莎米恩额头的手消失了,她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啜泣。
“对不起,小姐。”哈里克低声说。
“我没有背叛杰卡利亚,我也没有活下来。就这样。”
莎米恩等着卡桑卓尔继续,可这一次伸过来的是按住她肩头的手,宽大温暖。
“你能不能听懂通用语?”白城剑士问。
她张开嘴,却吐不出音节。塞维在阻止我,他不希望我和他说话——可卡桑卓尔好像已经崩溃了,她试图通过心里的声音跟塞维交流:让我跟他说话吧,或许他有办法呢?我不想死呀,你也不想让我死吧?也许我们算不上朋友,只是因为各自主人才有所交流,但至少,至少就相信我这一次,就一次。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我们两个都不会得救啊。
喉咙忽然变得轻快起来,莎米恩松了口气。“能,”她告诉对方,“我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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