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监牢出口的台阶似乎没有尽头。阿密洛拖着伤痛未愈的左腿,一层一层地往上挪。莎米恩搀扶着他,即使她自己的步履也有几分摇摇晃晃。杰卡利亚的前亲卫队长背着已经虚弱到爬不了楼梯的女侍官,走在两人身后。前面则是白城剑士和刚刚复生的恶魔少年。照安格罗的说法,他进来时是设法避开了守卫的眼睛,出去的话,则只能用最粗暴的方式。
“你的白剑呢?”塞维克斯问他。
“在这里不需要。”
快到监牢顶部时,一名士兵听见了他们的动静,然而他刚一露头就栽倒在地,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凭空击倒了似的。“跟上。”安格罗说道,随即消失在拐角处。塞维克斯冷哼一声,提剑紧随。途径那名士兵身边时,阿密洛看到对方眉心间插着一根食指长的铁针。
等他们四人爬完最后几层台阶,不久前尚戒备森严的监牢大厅只剩下一地的尸体,其中一半额头上插着铁针,另一半则是身首异处或胸膛开了个洞。一个身着褐袍的“风沙之子”倒在塞维克斯跟前,满脸是血,叫阿密洛胃里一阵翻腾。
监牢主体埋藏在城西的一座土丘下,从大厅出来便是丘顶。冰冷夜风叫莎米恩连着打了两个喷嚏,阿密洛揽住她,即使自己身上也不暖和。沿一条几乎看不清的碎石路下至海边后,安格罗搬开一块岩石,从岩缝间取出圣剑“晨曦”,佩在腰间。一匹深色的马不知从什么地方跑过来,剑士一把扯住缰绳。
“去蛇岛的船停在海港另一端。”他对哈里克说,“你们在这道别。”
哈里克将女侍官轻轻放下。卡桑卓尔裹紧那条明显过长的斗篷,拢了一下散乱的头发。她跟几个月前在蛇王殿上的那个女子完全是两个人,阿密洛不由感慨。不到一周前,他绝对想不到此刻会是这种情景——埃斯洛特人失去了杰卡利亚,莎米恩失去了阿芙洛狄亚,自己则失去了老师。这些日子,外面天翻地覆,我却全然不知。
“你瘦了好多。”莎米恩靠着他的肩膀轻声说,“贝勒奈西把你关在哪里了?”
囚禁我的是图卡,他心想,他把我关在他宅邸底下的密室里,直到巡城士兵把我搜出来。那座豪宅被翻得乱七八糟,奴隶女仆全部被抓,就地审问,只有提供主人和蛇岛剑客去向的才有活命的可能。
但这些她不必知道。阿密洛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另一个地方。”
“你没有上战场,”莎米恩仰起脸看着他,“因为你不知道杰卡利亚死了,也不知道我的主人死了。”
阿密洛这才想起自己刚进监牢时就已说漏了嘴,只好承认。“是。”
“那么,你在哪里?”
“大战的前一天晚上,我想带你逃走,结果——”
“逃走?”莎米恩吃惊道,“为什么?”
“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我以为你会跟你的主人一起上那艘船。”阿密洛叹息,“而且无论杰卡利亚能不能活下来,我们两个总有一个人要……如果那天我在城外,我一定已经死了。”
她没做声。阿密洛别过脸,看向另外四人。塞维克斯似乎和卡桑卓尔起了争执,两人激烈地用埃斯兰语交谈,他听不清谈话的内容。安格罗和哈里克一左一右地站在旁边,一个牵着马,没有丝毫参与的意思,另一个紧紧皱着眉,拳头紧握,试图寻找插话的时机。他们两个都高得可怕,不过即使负了伤又住了几天监牢,亲卫队队长仍比剑士要强壮得多。
“我知道你会面对杰卡利亚。”莎米恩忽然说,“所以前一天晚上,他到王宫来的时候,我特地央求他,要他饶你一命。他答应我了,所以就算你在那里,你也不会死的。”
“那样一来,我就得看着他杀掉我的老师。我阻止他,他还是会杀了我。”阿密洛看着安格罗,无论银色还是蓝色的眼睛都寻不到半分情感。如果我问他大祭司是怎么死的,他会知道吗?他会说吗?“我看……我们还是不要谈这个了,你平安无事就好。”
“如果你在那里,也许你能救下我的主人,还有杰卡利亚。”
“或许。”他说,“但杰卡利亚……”
“杰卡利亚怎样?你怕他占领伊西?”
我害怕的是预言。如今看来,预言已经告破,除非黑暗之主另有其人。“我以为埃斯洛特王子不会死。”
“我也这么以为,还以为他能保护她。”莎米恩轻声道,“我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我该抱住她的。她是我唯一的主人,也是我仅有的家人。虽然我没资格说这话,可是……现在这样,是最坏的结果。你,我,还有他们。除了贝勒奈西,所有人都输了。”
阿密洛抱着她,眼前却是大祭司那张瘦削的脸。从记事起,自己就生活在那间恢弘的庙宇里,祭司、卫士和司乐都用不同的声音告诉他同一个故事:“有一天早晨,大祭司像往常一样到供奉大殿去聆听神意,却在大殿门口停下了,因为门前有个婴儿,用粗布裹着,又瘦又小。没人知道是谁把你放在那儿的,也没人知道你是谁的孩子。时辰到了,大祭司不敢怠慢众神,也没时间传唤弟子来把你带走,更不能把你留在门前任由你哭叫,就抱起你进了大殿。仪式结束后,他宣布收养你,因为你是诸神送到他面前的。”他不喜欢这个故事,也不相信。相比之下,奶妈的说法更让人信服——自己是给人丢弃在神庙的台阶上,由大祭司的一个弟子发现的。大祭司管我叫“我的孩子”,他对其他学生也是同样的叫法。他也从没允许我管他叫父亲,只是老师而已。而且比起老师,他更像是一位神。阿密洛从未见过他的相貌发生变化,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死去。贝勒奈西会为他修陵墓吗?她会把他葬在哪里?他不是君王,守护伊西却比任何君王甚至任何王朝都更长。等他到了来世,诸神会在那里等着他。也许他会得到认可,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也或许他原本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只是没人知道。
“够了,”哈里克忽然吼了一声,“这样吵到天亮,谁也走不了。”
塞维克斯提剑一指,“我不能把她交给这家伙。她是我的责任。”
“不再是了。”安格罗翻身上马,朝女侍官伸出手。卡桑卓尔临走前看了塞维克斯和哈里克一眼,神色凝重,欲言又止。塞维克斯迈出一步,似乎有要追的意思,然而最后还是没有追过去。
“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哈里克拍拍少年左肩,“不用责备你自己。”
“无所谓,”塞维克斯把剑一收,“反正她已经害死了我们侍奉的对象。”
从监牢到海港东部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所幸海岸附近并没有巡城士兵的踪影。夜幕下的城墙仅能辨出轮廓,大量仓库、住房和廉价酒馆像海藻攀附礁石一样寄生在城墙外侧,中间穿插着木头和石板铺的过道。塞维克斯走在最前面,生着闷气,一次也没有回头,好像根本不在乎他们有没有跟上来。哈里克走在队伍最后,负责警戒,阿密洛和莎米恩被夹在中间。他感觉自己成了埃斯洛特人的俘虏。
“喂,女孩,你觉得咱们能找到一艘愿意免费搭载四个人的船吗?”哈里克忽然问道。阿密洛忽然发现所有人都是身无分文。
莎米恩还没回答,塞维克斯就侧过脸来,“用不着,我们劫一艘。”
“商船……单凭四个人是出不了海的呀。”
“我又没说要把他们全都杀了。”少年的眸子泛着红光,伸手朝阿密洛一指,“实在不行,就把这个人卖掉好了。”
“那怎么行?”阿密洛感觉莎米恩忽然抱紧了他的胳膊,“他又不是你的财产。而且卡桑卓尔答应过的——”
“单个的奴隶交易不需要证明文书。”塞维克斯冷漠道,“而且,卡桑卓尔死了。”
哈里克的声音从后方响起:“你们两个最好管住嘴。”
莎米恩像受惊的猫一样缩起脖子。
“我还是不明白。”阿密洛轻声说。
“我也不明白,不过估计还是干脆别明白得好。”
“我们知道这个秘密,他们到了蛇岛也不会放过我们。”而且我没信心能从他们两个眼底下带着你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想。
“你和我都可以谋个职位,”莎米恩说,“翻译总是找得到饭吃的。”
“为埃斯洛特帝国效力?”阿密洛瞬间回想起杰卡利亚率军登陆蛇岛那天的惨状。“你希望这样,还是你觉得只能这样?”
她抿了抿嘴。“我觉得只能这样,而且我也希望这样。除了埃斯洛特人,没人能为我的主人复仇。”
“复仇?”
“是贝勒奈西害死了我的主人,也是她害得我们非要离开伊西不可。”莎米恩一向轻快活泼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女王她当不了多久的。帝丽安一定会来,她会把贝勒奈西杀掉。”
阿密洛喉咙发干。“贝勒奈西是正统的伊西女王。”
“她毁掉了伊西最后的机会……最后一个与埃斯洛特和平共处的机会。”她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望着伊西及里亚的城墙。“也许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这座城市了。”
不会的。他随她一同看去。不会的。
阿密洛正要开口,却听见城墙的方向飘来一种隐隐约约的奇异响动。他的话噎在嗓子里。
那是大祭司衣袍上近百个小银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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