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安塞(下)

“女武神”帝丽安·塞拉菲·狄伊利亚斯已在世间度过一千余年的岁月，然而那张兼具英气与美艳的脸庞上寻不到半点沧桑痕迹。即使坐在大厅最深处，她依旧显得高大可畏。厌恶被当成淑女的她像男性贵族那样将长发中分，自宽阔双肩垂下，止于高高耸立的胸甲两侧。一对肌肉紧实的手臂交叠撑在桌面上，修长优美的十指紧贴肘部，没戴任何首饰。两只深红眼眸与索隆里斯和杰卡利亚如出一辙，但她的头发、盔甲和火焰皆是银色。不是黯淡的浅灰，而是一种明亮的、刀与剑的银，锋利且致命。这位埃斯洛特长公主至今仍未婚嫁——没人胆敢主动追求，她的伟岸、英武、血统和荣耀足以让所有男子自惭形秽。她的名字与杰卡利亚只差一个字母，但谁都只知道她才是索隆里斯真正的继承人，永夜之地的无冕女王——

可她能承受失去弟弟的悲痛吗？

面对主君的质问，安塞深深低下头。埃托诺少年也照他的样子做，双膝抖得厉害。“臣子方才前去迎接蛇岛的信使，误了时间，请殿下恕罪。”

他能感觉到众人将视线移向了埃托诺家的少年。

“看来不是什么好消息啊。”约寇不识抬举地评价。

“我弟弟在伊西待的时间已经够长，无论好坏，是该有个结果了。”帝丽安说道，语调平稳，带着一丝自信的笑意。这是她一贯的语气，她根本没想象到我带来的消息会可怕到怎样的地步。

得到和蔼的宽恕，安塞直起身，走上前去。他的座位在帝丽安左手边，紧靠老将凯里因。帝丽安作了个手势，示意他将消息公之于众，然而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当年这只手曾如何温柔地拥抱、抚摸年幼的王子。维斯安特的毁灭击垮了索隆里斯，性情温和的雷妮娅皇后也因此陷入深深的抑郁。刹那间，一个临近分离崩析的帝国落在了帝丽安一个人肩上。而她唯一的慰藉，便是那个只会满地乱跑、奶声奶气叫她姐姐的杰卡利亚。“我母亲逼卡桑卓尔发了誓，要她还她母亲的债，”她曾这样对刚刚上任侍官的安塞说，“但这世上只有我能重铸世界的王冠，只有我。”

塔罗萨的信就在他皮革外衣的夹层里，安塞缓缓抬起手……然后理了一下自己的毛衣领子。“塔罗萨大人送来的消息，是关于蛇岛的。”

“真可惜。”坐在他对面的洛奇维尔轻叹。即使隔着一张桌子，蓝发少年呼出的气息也叫安塞打了个冷颤。

“蛇岛有塔罗萨和凯维希尔坐镇，伊西人的军队又已被摧毁，应该没有意外状况才是。”帝丽安命令他继续说下去。

“他在信中称蛇神正在复苏，”镇静，安塞安慰自己。你没在撒谎，你只是挑信中的次要内容讲而已。“青袍祭司已在西岛复活，用魔法控制居民和士兵——包括我们的将士——使他们成为蛇神信徒。”

“蛇神？”约寇一挑眉毛，“蛇神不是一万年前就没了吗？塔罗萨老糊涂了吧。”

凯里因瞪了年轻气盛的后辈一眼。“塔罗萨大人随殿下征战时，你还在你娘亲的肚子里呢。”

“卓曼人的神是海神，”米希利斯说，从面巾下传出的声音轻柔细腻，“青袍祭司若能像传说中那般唤起巨浪，埃斯洛特会失去对泪海的控制权……假如此事当真。”

“塔罗萨不会派他的学生跨海送一句玩笑话来。”帝丽安微微眯起眼睛，“此事不仅当真，而且严重。万一失去蛇岛，我弟弟会很危险，明年我们也休想攻进白城。”

安塞稍稍别开脸，以免表情出卖自己。

“如今赫罗美亚全境陷落，来年开春翻越阿帕希斯山之前，我们不会遭遇什么像样的抵抗。”萨帝厄斯说，“我可以从十二军团匀出些人手，协助塔罗萨大人。”

帝丽安拒绝了这个提议：“你手下的人一个都不能动。赫罗美亚投降了，北边的密语森林可没有。”

“精灵王不可能单独与我们开战。”洛奇维尔说，“除非他找死。”

“‘圣子’半年前就已下令让菲罗里和索卡苏斯国王整编舰队，开往白城。一旦他们知道埃斯洛特没能控制住蛇岛和伊西，就会直接跨过女妖海峡进犯我们。”米希利斯的情报来自他手底下那些已经深入四大王国腹地的间谍。“只要‘圣子’出击，精灵王和鹰人长老会必将起兵。虽然人数上我们不见得陷入劣势，但要想同时击溃两个甚至三个方向的敌军，几乎不可能。”

我们已经失去伊西了，安塞张开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帝丽安虽秀眉微皱，嘴角仍留有一抹浅笑，代表一切尚在掌控之中。

“蛇岛现是杰卡利亚王子的封地，”凯里因开口道，“或许他有办法让蛇神祭司为埃斯洛特效——”

“我弟弟人在伊西。”跟老将军说话时，她会稍稍颔首，略表敬意。“塔罗萨和凯维希尔都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即使他们有我弟弟那样的本事，也没希望。蛇岛数千年来不断遭受周边各国的奴役，正是因为他们的神灵已死。虽然塔罗萨没提，但我想这会儿已经有人跳出来自称是‘蛇王后裔’了。”

发现洛奇维尔盯着自己，安塞一度紧张起来，好在冰原恶魔并未看穿他的秘密。“不能征服，就必须摧毁。”

“我赞成洛奇的意见，”他意识到自己一直没有说话，急忙跟上一句。“蛇神的力量若是被伊西或白城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对此，帝丽安微微点了一下头。

约寇一拍手。“那么问题就简单了——谁去蛇岛帮咱们解决这个麻烦？”

“女武神”忽然看向站在一旁的埃托诺少年。“塔罗萨可曾提出人选方面的请求？”

少年低着头，不敢看她。“他……老师他，希望，希望您能亲自前去……”

这话把约寇逗得哈哈大笑。“我还以为塔罗萨只喜欢塞维克斯、洛奇还有你这种小男孩呢。”

洛奇维尔一时间似乎有伸手去摸腰间寒铁短刀的打算，但最终没有行动。

帝丽安毫无笑意。“他‘希望’我前去，还是‘请求’我前去？把意思搞清楚，孩子。”

“他‘请求’您前去……是，是‘请求’，没错。”

安塞屏住呼吸。得到少年的确认后，帝丽安和凯里因视线顿时集中到他身上。他们对塔罗萨很熟悉，知道这个“请求”有多么不同寻常。

“荒谬，”约寇冲男孩说，“这八万人追随的是殿下，震慑精灵和鹰人，不让他们轻举妄动的也是殿下。区区几个绿袍子怪人有这么难对付？”

米希利斯冷哼一声。“这些‘绿袍子怪人’能让战舰变成笑话，将军。”

“蛇岛四面环海，我看是个适合洛奇去的地方。”萨帝厄斯微笑着建议。

“蛇岛净是石头，也挺适合你用‘黑银’劈一劈。”洛奇维尔不甘示弱。

“够了，此事稍后再议，”帝丽安宣布，“先讨论原定的事项。”

会议结束时已近午夜，营地四处皆是游弋的灯火。安塞走出堡垒大厅，站在台阶上。埃托诺家的少年跟在他身后，待其他人离开，才凑上前来低语：

“您没告诉她。”

“我得单独告诉她。”安塞跟他解释。

“告诉我什么？”

“女武神”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安塞险些滚下台阶。

“我知道你有所隐瞒。”帝丽安道。她挥了一下手，示意亲卫们离开，并对塔罗萨的学生说：“你也暂且退下。”

这一回是真正的四下无人。安塞拉开皮革外衣的夹层，取出少年带来的信纸原件，双手递上。不出片刻，他便听见头顶传来一声短促的呼吸。

“所以，这就是你隐瞒的消息。”帝丽安的指尖冒出银色烈焰，信纸化作灰烬。“我弟弟死了。”

“请殿下节哀。”这是礼节性的回应，安塞心想，但不是安慰。“您不是孤身一人，我们都忠于您和您的伟大事业。”

帝丽安那张美丽脸庞陡然扭曲，瞪大的眼睛红光闪烁，随后她仰面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说得好啊，安塞·莫莱森。我不是孤身一人，死亡不会把你们带走，只会带走我弟弟。我那可怜的，亲爱的……杰卡利亚……”

“伊西人声称您弟弟乃是被手下出卖，但臣子以为——”

“你，过来。”帝丽安打断了他，招呼埃托诺家的少年上前，“我弟弟的遗灰何在？”

“回禀殿下，在伊西及里亚……应该。”

“应该？”

“送到蛇岛的信函中没有提及此事。”

“是吗……”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么，信函里说了什么？你若是没带来，脑袋最好记得。”

少年一个劲地哆嗦，不过说的话总还算完整：“‘埃斯洛特蛇岛驻军统领亲启……贵国王子本已与吾妹阿芙洛狄亚·洛图斯缔结婚约，然而赫里斯……卡桑卓尔·赫里斯与伊西叛臣阿基里斯、图卡等人勾结，出卖贵国王子，使其不幸身亡。吾妹与吾弟伊西国王阿麦尔亦不幸罹难。承蒙太阳神与战神眷顾，我已将所有叛军一举清除，还以贵国王子公道……’然后是称号和署名：贝勒奈西·洛图斯，伊西女王，上下伊西统治者与守护者，太阳神之女。”

帝丽安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过了许久，玫瑰色嘴唇的一端展露笑意。安塞说不上这笑容究竟是残忍、邪恶还是疯狂。

“安塞。”

“殿下有何吩咐？”

“依你看，毁灭太阳神的所有子民，需要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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