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梦中萦绕着睡莲的香气,然而当阿密洛睁开眼,坐在床边的女子却并非体态娇小的恋人,而是一位更加成熟的贵族女子。她的妆画得很浓,脸孔虽稍显陌生,但他隐约觉得自己曾见过这双眼睛,在某位大臣的面容上。
他张开嘴,吐出的却是一连串咳嗽。女子正望着屋门出神,听见声响便回转过脸,露出惊喜的笑容:
“啊,你醒了!”
她打个手势,跪在一旁侍候的男仆立即上前,给阿密洛端上清水。他喝下一整杯之后,又要了一杯。
“医师说过你醒来之后会很渴。”女子边说边轻轻抚摸他的额头,“你睡了很久,知道吗?我们都有点担心你可能……不会再醒过来。幸好,诸神没有把你带走。”
“我这是在哪里?”恢复一点力气和精神后,阿密洛立即问道。
“一个安全的地方。”女子示意奴隶退下,然后亲手帮他重新盖好被子。“你在我和我哥哥的府上——名义上它现在属于另一个人,但不要紧,他和我们是一边的,没人能到这里来伤害你。”
伤害……阿密洛如梦初醒,望向自己的右臂。右肩下方缠着厚厚的绷带,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那不是个噩梦,而是记忆,我残废了。他心想,欲哭无泪。
“你还好吗?”
“还活着……至少看起来。”阿密洛回答。一个残废,就算活着,又能做什么呢?“谢谢您收留我。”
“不必客气。你可以把这里当做你的家,如果你喜欢的话。”
女子微笑着。她看起来比莎米恩要年长十岁,难以称得上是美人。她的笑容陌生但却温柔和善,让他感到困惑。
“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对方摸了摸他残存的另一只手。“我叫安克娜,是阿基里斯的女儿。”
他在少年记忆中搜寻,回想起的却只有莎米恩。“我认识你,只是……”
“没关系。”安克娜说,“你还记得你是怎样到这儿来的吗?”
“我记得一个……一个人,他救了我,然后……”
“他就在外面,你一定很想和他谈谈吧?”
“是的。”阿密洛勉强坐起身。缺了一条胳膊,连起床都成了难事。“请让他进来。”
“你不用强迫自己。”见他动作如此艰难,女子担忧道。“我可以让他明天再来,等你精神好些。”
“我很清醒,没关系,让他进来吧,我现在就得见他。”
安克娜点点头,起身出了门。
阿密洛记得那晚自己救命恩人说伊西语时的古怪腔调,知道他十有八九是异邦人,因此当那青年优哉游哉地走进来时,并没有对他的相貌感到太过意外。这人有着和杰卡利亚相似的纤长体型,但肌肤并非蜡白而是深褐。头发虽给一条藏青头巾缠着,但耳际仍留有几缕,色泽浅紫泛蓝,一双蕴含着愉快神色的深邃眼睛颜色近似,但更澄澈。他穿着华丽的蓝紫条纹短外衣及马裤,脚上蹬着侧面镶金线、后跟镶翡翠的黑色软皮靴,腰间别着两把同样珠光宝气的匕首,一长一短,不知是装饰还是武器。
“初次见面……”他拉过椅子坐下,相当随意地翘起二郎腿,腔调和那晚并无二致,只是话语中的丝洛亚地区口音更加明显。“嗯,就算这才是第一次吧。那天晚上你流了那么多血,别说我长什么样,就连发生了什么事儿大概都迷迷糊糊。”
“我记得发生了什么。”阿密洛记得他是怎样让最宝贵的杀机从指尖溜走的。“谢谢你救了我,虽然我并不认识你。”
年轻俊秀的丝洛亚人摘下缠在脑袋上的头巾,甩甩秀发。他的头发长及双肩,柔软且富有光泽,但左额角有一道显眼的细长疤痕。“吾名卡兹玛,卡里墨家幺子,属洛莉丝教派。你可以叫我‘卡’,我喜欢这个简称。行当嘛……别人喜欢称我为‘窃贼’、‘小偷’、‘梁上君子’……但在我看来,我只是个‘赏金猎人’——别的猎人猎动物,我猎黄金,仅此而已。”
阿密洛知道丝洛亚人根据其信仰的蜘蛛女神的不同而分为两个教派,“屈尊的”伊琳翠和“放纵的”洛莉丝。成群结队渡过纺锤湾前往蛇岛经商的几乎都是正义女神伊琳翠的侍奉者,他们彬彬有礼、信誉有加,掌控着世界上最好的非丝绸类纺织品工坊,极少卖假货,价格自然也高得离谱。那些出没在小市集、小交易所甚至黑市的丝洛亚人,则多半是混乱女神洛莉丝的信徒,倒手的十有八九是粗制滥造的假丝绸、假瓷器、假金饰甚至假茶叶。他曾听一个在蛇岛贸易行工作的老书记员说,诚信、秩序和法律对洛莉丝的信徒毫无意义,他们只为混乱而生,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把每一个踏足的地方都搞得乌烟瘴气。
“你救错了人。”阿密洛叹了口气,“我没有黄金,连铜板都没有。”
这话把卡兹玛逗乐了。“‘黄金’可不仅限于那种昂贵的金属。我知道你穷得叮当响,但你这个人,可是一把能打开黄金宝库的钥匙。”
“抱歉,我没听懂。”
“是这样,”他比划起来,“我,需要你,帮我,把杰卡利亚的尸体,变成灰——明白了吗?”
不明白,阿密洛皱着眉头想,而且他很不喜欢卡兹玛那种惯偷的语气,即使对方救过自己的命。“那不是一把火的事情?”
“不,没那么简单。你可能不知道,龙族死后,他们的尸体会自动变成遗灰,那是非常宝贵的东西。但是,当我溜进某个地方之后,我发现杰卡利亚的尸体被一种你们伊西人的魔法保护着。我尝试了所有我知道的法术,但没有一个能够破解——连削弱它都没门。我需要一个内行帮我消除它,而你,太阳神大祭司仅存的高徒,就是那个内行。”
阿密洛静静待他说完。他不知道、也根本没考虑如何让这句打破对方幻想的话听起来不那么残酷:“‘巫师’夺走了我的魔法。我现在不过是个独臂的残废。”
卡兹玛歪着脑袋瞅了他好一会儿,似乎是在确定他有没有撒谎。“什么叫‘夺走了’你的魔法?难道你的魔法是装在钱袋里的不成?”
“我帮不了你。”我连我自己都帮不了。没了法力,没了大祭司,没了神庙,没了报仇的机会,还没了右臂——到这等地步,还活着做什么?莎米恩也杳无音讯……但,我这副样子,怎么能再见她?
卡兹玛用他那修长优美的手指轻轻捻着光滑细腻的下巴,深紫色的眼睛转来转去,不知道在寻思什么。“我对你们伊西人的魔法懂得不多——据我观察,你们自己可能也不怎么懂。我跟你说,别看我这职业登不了大雅之堂,我当年却在丝洛亚最好的伊塞莉丝学院进修过呢。魔法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勉强……嗯,好吧,我承认我没法想象你这叫人绝望的处境,但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点希望,还有一点自信。如果我这样小时候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哥都能在半个世界外过上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你一定也能克服眼前这点儿小困难。”
阿密洛不由低头苦笑。“我头一次知道安慰人也能这么荒唐。”
“我看你挺精神,试一试吧,随便弄个小法术,不会让你的脑袋爆炸的那种,让我这东边来的土包子也见识见识太阳神的威力。”
见卡兹玛脚下铺着一块菱形格子地毯,阿密洛边朝其伸出左手。身体一动,右肢便开始产生幻痛。如果那晚的景象也是个幻觉该有多好。
一脑袋紫毛的丝洛亚人瞪大眼睛瞧着,神情等待街头戏子变魔术的小孩没什么两样。然而一分多钟过去,他什么也没瞧见,便抬起头来:“你这是给画家摆姿势呢,还是怎么的?”
没用,阿密洛咬着嘴唇,完全没用。伊西已经没有太阳神祭司了。
他垂下仅有的手臂,“我告诉过你。”
卡兹玛陷入沉默,眼睛望向窗外,卧房内寂静一片。
仿佛过了一百年那么长的时间之后,洛莉丝的信徒突然开口:“我救过你的命,小子。”他阴沉道,“只要你还喘气,你就得报我这个恩。”
“我说过,你救错了人。”
“我是没得挑。”卡兹玛冷笑,“可你不同,你跟‘巫师’有仇。那位新女王,你大概也不怎么喜欢吧?”
别说报仇,残废连掐死自己都困难。“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问?”
“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你帮我除掉他们,我帮你收集遗灰?”
“我帮你恢复法力,你帮我收集遗灰,剩下的仇,你自己慢慢报。事成之后,我还得回埃斯洛特,你们这儿的浑水我可不想趟太深。”
“帮我恢复法力?你连伊西人都不是,凭什么说这样的大话?拿我寻开心?”
卡兹玛优雅起身。“报恩也好,交易也罢,不过是名义上的差别。你跟我,除了互相帮助,没有别的路可走……你会意识到的。杰卡利亚的遗灰,我一定会拿到手,为了埃斯洛特也为了伊西——你也不想看着故土毁灭,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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