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好苦
为了避开范廷仁,明海绕了一大圈远路,结果是尽管他习惯提早出门,却在迟到的边缘凶险赶到,惹来主任的白眼。
「欸,教务评定,教务评定……分数要遭殃了……」
坐在座位上的年轻老师双手掩面,发出凄惨叫声:「可恶啊!那个范廷仁!」
「哈哈,他有说送你回来啊。」
「我才不要坐他的车,搞不好会被他连皮带骨吃个不剩。」
他轻轻仰头,对不见其形的某个人,某个意志搭话。
「可以帮我跟雪梦同学传个话吗?」
「哦?」
年老的禁书意志发出疑问的声音。
「今早刚听过廷仁的说辞,我还以为你会对雪梦有所保留。下决心要帮她了?老夫先提醒一句,雪梦的禁书毫无疑问更强,太偏向她会令局面太过倾斜啊。」
「哈哈,这是什么话,我对雪梦同学还是不怎信任的。」
明海苦笑一声。
「中午我想跟她谈谈——她能随意进出我的梦境吧?」
*
午膳时间,门外传来青春洋溢利的吵闹声,年龄跟学生们相差无几的童明海只匆忙把饭菜倒进嘴里,就上半身往桌上一躺,在自己的臂弯中闭起眼睛。
花瓣飞落。
雪似的樱花漫天飞舞,卷起一道又一道雪白的狂风。明海站在无边无际的白茫当中,抬头一看,连天幕都是无垠的花瓣编织而成。
这景色,他曾见过。
「真少见,你竟然会主动找我。」
他俩在花地上盘坐,开始说话。
「关心学生就是老师的职责,一开始是妳不理睬我的。」
出现在眼前的少女一时哑言,心不在焉拨弄着阳光似的金发。
「唔,你找我有什么事?请长话短说,我可没多少时间。」
雪梦立即转移话题,目光炯炯逼人,就像野兽在张牙舞爪。
明海只是苦笑,他已不会为之所动了——起码这程度的威吓不会。
「昨天不是妳请我帮忙吗?所以是没多少时间让我帮忙了?」
「呜。」雪梦悲鸣一声,意外地还是有符合年龄的一面。
「那妳还需要我帮忙吗?」
「好吧,还是有需要的。」
明海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是请求别人应有的态度吗?」
「呜,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摆什么大架子!」
「我好歹也算妳的老师吧,教导学生应有的礼貌不是责任吗?」
「你这就只有这时候才会老师摆架子的废物老师!」
「我上课有认真教书啊,连范廷仁都有留心,只是妳不听而已。」明海依然说得不冷不热:「所以需要我帮忙吗?」
「啧。」她咂了舌,双手把裙子抓出深深的皱痕,明海干脆当看不到。
雪梦深深呼了口气,又深吸口气,微微隆起的胸口夸张地起伏几次。
「童老师,请您帮帮忙,拜托了——这样可以了吗!」
「最后几个字有点多余,不过已经很大进步了,辛苦了。」童明海平淡地说:「我稍为整理一下情报,有几个人嫌疑蛮大的。」
他下意识把手伸进口袋,发觉里面也有纸笔,便掏出来开始疾笔书写。
「按道理说,新入职的老师跟插班生嫌疑较大,最近的插班生只有范廷仁一个,而老师除我以外有三位,请妳好好监视他们。」
「刚刚摆完架子,原来还没特定人选吗?」雪梦抱怨一句,倒老实点头,接过写上名字的白纸,小心翼翼放在口袋了。
「接下来就是这边的事了,你别插手。」
「一开始把我卷进来的不就是妳吗?再说刚刚是谁请我帮忙的?」
「我是说接下来的事你就别管了——那是禁书使之间的战斗,与你无关。」
话毕,雪梦不等明海说话,就挥了挥手,只见雪地卷起席卷云宵的波涛,漫天樱花彻底遮盖视线,只剩一片黑漆。
等他再张眼,他已回到学校办公室了。
「这样就好了吧?小子。让杨雪梦跟廷仁他们打,最后两败俱伤,这是你的想法?」
明海默默往杯里倒水,浅青色的茶叶已被泡成年代久远发黄的羊皮纸。他喝了一口,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呜,好苦,明明刚刚才泡的喔。」
「大概跟杨雪梦谈太久了吧。梦里的时间跟这边流逝不一样啊。」
「可恶,怎么不早说,这茶不能泡太久啊,浪费了。」
五官皱成一团的明海放下杯子,吞了几口唾液。
「如果雪梦同学真那么顺利找到就好了,可惜,不可能的——你也明白吧?」
被反问的《三》突然沉默下来,良久才说:
「你……看穿了啊?」
「果然。」
明海如临大敌地盯着浓茶,水面轻轻摇晃翻起浅浅的涟漪。他深吸了一口气,再轻啜一口,又立刻紧皱起脸庞。
「即使雪梦同学再不谙世事,如此简单的排除法,也是有可能想到的——至少换成我的话,就会反过来想——」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了谈话。
「是?王老师?放学后想谈谈数学班的事?好的,那放学后见吧。」
*
下午三点半的铃声响起,宣布解放时间已到。一大班同学立马抓起书包,鞋底都绑了轮子似一口气冲下楼梯奔出学校大门。
但对明海来说,他的战斗才正式开始——不是什么童话什么禁书一堆超现实乱七八糟的玩意,而是童明海作为一名老师的,真正属于他的战场。
他打开木门,空空如也的教室染上夕阳慵懒的色彩,空气间到处弥漫令人困眷的陈木芬香。在一切陥入昏睡的空间,最深处的角落流转着璀灿的金光,夺人心神,仿佛把时间永远定格在这一瞬。
淡似白银的金发像涓涓流水一般,滑落到瘦削的肩膀上,琥珀色的瞳神宛若宝石,一动不动凝望着眼前的《初版格林童话》,雪白得容不下半丝暖意的脸庞轻轻承托起昏黄的晚霞,流落下罕见的柔和。远处看去,任谁都会忍不住祈祷,希望这幅画永恒不变。
但那女孩——杨雪梦很干脆把书合上了,目如刀光把宁静一口气切碎。 。
她的视线移到明海身上,随即当看不见似又移开了,冷漠的眼神毫无温度。
但,面对这拒人千里的态度,他已没再感到恐惧了。
「雪梦同学,读书是很好的爱好,就是希望妳待会上课能够留心一点。」
雪梦不回应一个字,仅仅扬起眉毛,一脸不屑,摆明态度暗示「不要跟我搭话」 。
果然没这么简单啊,他只能如此苦笑。
随后其他学生陆续抵达,唯有其中不见了课堂上最踊跃的范廷仁的身影。
(范同学,他不在?明明今早才见到他……)
(有蹊跷。)
三同意道。
(按道理,特别在小子表示跟雪梦有接触后,他应该要监视你们俩。)
(嗯。我本来以为正好相反——范同学出席,雪梦同学去监视我给出的名单——看来今日是要发生什么事了。)
但当学生都坐下后,他就摇了摇头,把多余的杂念驱出脑海外。
禁书事关性命,但在此之前,教学是他更优先的存在意义,两者孰轻孰重根本不用考虑。
「那我们开始今日的课堂啰。」
明海尽可能提高情绪,语气比往日更亢奋。
「今日在正式上课前,我先跟各位玩一个游戏——这里有张二十元纸币,谁能赢下这游戏,就可以把它拿去买点小吃。」
他晃了晃手中的纸币,然后拿出三个纸杯。
「我把纸币随机放在其中一个杯子里——这样好了,应该没人知道它在哪个杯里吧。A、B、C三个杯子,你们猜二十元在哪杯子里?」
才说完,就有学生喝倒采了。
「什么嘛,不就单纯碰运气而已吗?三分一能碰对而已。」
尽管如此,明海的微笑纹风不动:「既是碰运气,那就随便猜吧——没人吗,雪梦同学,能选一个吗?」
「不能。」她不假思索地倒台,明海无奈轻笑了一声。
「嘛——Alice in Wonderland的开头是A,那就A吧。」
他翻开一个杯子,果然是没有纸币——不过他拿起的是B。
「你们不是嫌刚刚的太简单吗?那听好下个问题——你们可以继续选A,也可以改成选C,问:如果继续选A,选中纸币的机率是多少?」
「没什么难度啊?二分一吧。」
明海面容不改翻开A,里面没有纸币。
「来做个实验吧——你们选一个杯子,我翻开一个没纸币的杯子,重复二十次,不,三十次吧,然后,统计一下,『不改变选择』猜中纸币占其中几次。」
除了雪梦还在专心读书,其他同学都一脸不屑一顾的表情,然而随着实验进行,歪去一边的嘴唇逐渐张开。
「这,奇怪——猜中的次数也太少了吧!」
结果,不改变选择,三十次当中只猜对了九遍。
「可能有人觉得这是低概率事件啦,那要算一下,假设猜中的概率是二分一,那三十次只中九次的概率又是多小呢?」
没人回答,有些学生一脸茫然,有些则一面难以置信紧咬下唇。
「答案应该是(½)^30×30C9吧,大概1%左右,这不是本堂课范围内啦,总是很低的,有兴趣的话可以之后再问我——回到当初的问题,不改变选择猜中的概率,到底是多少呢?不用计出正确答案,只要想到为什么不是二分一的理由,就可以拿走这二十元纸币。」
他再次扬起手中的纸币,而现在已经没一个人敢用轻佻的眼神看着这二十元。
「有人想得出吗——呃,雪梦同学?怎了?」
他未问完,雪梦就粗暴地把书阖上,一副要撞倒路上一切障碍的气势快步冲到木门前。听到明海的呼唤,她才停下脚步,扔下一句:「无聊。」
「探索知识的过程或许是沉闷的,但绝对有其意义所在。不知道答案的人,不能恣意批评它是无聊的。 」
雪梦维持着背对他的姿势,猛地抬头,倒抽了一大口气,整间课室里只听到她的呼吸声。
「这问题应该用极端情况来理解。」
课室幽幽回荡着她的解答。
没有抑扬顿挫,毫无感情,甚至没有换气的停顿,仅仅是复读着纸张上的标准答案。
宛如冰冷的机械。
「假设有一亿个杯子,当初选的杯子只有亿分一的命中率,然后把其余的没有硬币的杯子都打开,只剩两个杯子,另一个杯子当中有硬币的概率就是一减亿分一。」
一口气把沉淀十数年的空气都呼出,她就「呯」一声关上房门,课室顿时一片死寂。
「呃……」
良久,干涸的喉咙终于成功挤出一点声音。
「雪梦同学说的……是正解。用极端例子就很好理解了,这是逻辑毗考里一个很有用的方法。回到刚才问题,一开始的杯子命中率就是三分一,那余下的一个,就是一减三分一,即三分二,跟刚刚统计结果很接近。」
他说完,余下的学生还未能从爆炸里恢复过来,眼神一片空白。
下课后,今日罕见没人留下询问,学生们鱼贯退出,待课室只剩明海一人,他就无力瘫倒在椅子上。
「欸……今日的课堂,很失败。」
他的瞳孔里只剩一片漆黑,一面生无可恋的表情。
「在老夫来看,构思很好,只可惜学生有那杨雪梦。」
「欸。就算不考虑禁书,她作为学生也真棘手的……对我这新人来说太难应付了。」
他望向雪梦方才的座位——立即眨了眨眼,刷了刷眼睛,才确定自己没看错。
在夕阳光下,课室角落闪烁着星辉似的光芒。他走近去,才见到桌面上的一小滩水渍。
「她不小心把水瓶碰倒?不对,她应该没带水瓶的,那就是……」
他想起雪梦粗暴冲去门外,一直背对着他藏起正面。
还有她深吸口气,刻意抹消感情到不自然的机械式复读。
「她哭了吗?」
「只有这可能了。」
三同意道。
「老夫也吃了一惊就是了——那冷酷的怪物竟然还会有泪水,这世界无奇不有啊。」
他没有回应,不知是否听不见了。
明海默默望着木桌,微微别开视线,仿佛被眼前的泪光刺得受不住了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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