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该是理想中的生活了吧,清明、简洁。家就在河的对面,有青绿色屋顶的高楼,精致的凸窗,仿了西化的风格。情人节的时候,商场里有香水品牌推介新产品,买香水送苹果,又大又红的苹果,用彩缎扎了蝴蝶结,颜色单纯动人,很可爱。我拿到后欢喜地在大街上紧抱着凯饵的腰亲他。他说只觉得世间幸福如此唾手可得。
那只苹果放在床头,搁烂为止,不舍得吃。
有时候,晚上无事,端一杯酒,伏在12楼的阳台上,看下面的车流。凯饵坐在后面的沙发上,看他的报纸。偶尔,他会想起我来似的,问我一句:你怎么了?
我不想说话。街的对面,是宽阔干净的大马路,路边种满了高大的法国梧桐。那些漂亮的咖啡店铺,就在树的后面。
我没什么事情做的时候,就拿一本书,把一天的时间都泡在咖啡馆里。一周总有一两天可以不用去工作,我便一大早就来到这里,如同上班。老板喜欢放普鲁斯,声音却极小,尖锐,细致,若有若无。找一个窗边位置,看阳光灿烂,行人匆匆,而我却温暖惬意,浑身散发着灰褐色的咖啡味道,在店铺里读一本文字玄妙,内容晦涩的外国小说。
周日上午,两个人赖在床上不起来,太阳透过窗帘已经射到了栏杆处,电话响了。我去接,没拿稳,机子要落到地上,凯饵伏我身上接住,又亲热地拧我的鼻子。电话是大哥打来的,他说钟萨回来了,要见我。
我愣住,电话握手里,话柄却越来越凉。凯饵见我的表情,也不闹了。他很敏感,问,他要来?
我说是的。今天下午,在对面的咖啡馆。
凯饵无语。我贴紧他,似在恳求:他得了肺癌,没几天了。
那一年,他19,我17。小时候总在一起玩,他一头卷发,眼窝又深,我就叫他新疆人。长大了,两个人不再说话,他突然狂野起来,坐在街头吃大碗的牛肉拉面。而我穿白衬衣,蓝裤子,黑色的搭袢皮鞋。路过他时,他冲我吹起了口哨。
我的背影挺得笔直,感觉他的目光穿透了自己。他在学校对面的工厂工作,自行车座拔得老高,骑起来时,衣服兜着满满的风,好像要飞起来。
每天晚上要穿过苦楝树成排的街道去自习,快考大学了,可夜自习依然让人昏昏欲睡,突然嗅到他的气味,抬起头来,他竟然真的在窗外,说很快要去南方三个月,临走想来看看我。
我靠墙站着,心里咚咚跳,神情却依然淡漠。他过来抓我的手,捏得生痛。我跟着他,去后面的林子。傍晚刚下过一场雨,一层一层的树叶浸得透湿而温暖。他搂过了我,在黑暗里深吻。
感觉突然就长大了。
他其实并没有去南方,只是找个离开的借口来试探我。从此晚自习后,他陪我回家,有时也逃学,湿热的7月夜里,在天桥下的卡厅,两个人守着一瓶啤酒,听他唱歌。任性耍脾气的时候,我一个人在月影班驳中走,空落落走得毫无方向。夜凉如水。在每一个转角,等待他忽然从阴影里跳出,吓我一跳,然后蹲下,笑着把我背上。
他参与打架时伤了人,要逃跑,问我愿不愿意一起走。爱情充沛的女人,总是会被激情所困。可是临上车时,我又求他不走,答应和他一起躲到城外的出租房去。
钱很快花光了。房东老婆整天来催。晚上他不知道从哪弄的啤酒,鱼罐头,花生米。
“没事儿,几滴血还够吃口饭的。”他自顾自地喝着酒,昏黄的灯下一脸惨败,我无声地掉下泪来。
我并不了解他在想什么。我甚至不明白跟他跑的那一刻自己的勇气从何而来。
他抱紧我时,我会在黑暗中默默回应。当他进入我的身体,我忽然说:“说你爱我,好嘛?”他停顿一瞬,屏住呼吸,窗外漏进来的月光下,是我的一眶眼泪。
一个月后,我忍不住跑出去,才进城,就见到了我家里人贴的寻人启事,贴在电线杆上,复印了的黑白纸,眼睛呆呆的,似乎老了许多。晚上回来终于哭,他问我,是不是要回去。我点头,他说,那他一起回。
他把我送回到父母的手里,自己去自首。判了三年。
我开始死心塌地地背书,什么人也不理睬,一年后他减刑出来,我已经读书去了。至此音讯渐无。认识凯饵后,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他。
我从咖啡馆的镜子里看到自己,脸色憔悴,头发散乱,嘴唇发白,仿佛一夜之间又回到了情缘迷离,随处停靠的年龄。
松木桌椅的气息和屋外树叶的清香一样轻盈可人。这个时候,我几乎没有觉得时光的飞逝,15年过去了,阳光竟还是一缕一缕地轻轻晃动。
他很瘦了,生命的痕迹于人于己都是一目了然的事情,眼睛大大的,没了以前的狡黠,但依稀还有烦躁。我点了杏仁蛋糕吃,他虚弱地笑着,看着我吃。他只喝茶,淡淡的招呼后,我们几乎再没有什么好说的。这样一个街道拐角处的小店,时间显得寂静而苍白,一种叫流年的东西,如白驹过隙,措手不及间一切都遁形了。
甚至问问他病情的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什么,竟然变得如此淡漠而疏远。他慢慢地说出话来。“看看我变了吗?”他的头发依然带卷,只是没有了以前的生气。明亮的阳光照耀着,那个瞬间,突然想再一次把自己交给他。带走,拼命地跑,让头发和衣服在风中疾飞。
可钟萨却有他此行的目的,想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明白,一个女人,温暖甘甜才是幸福。曾经藏匿生活的那一个月,对他是逃亡,于我却是摧残。“恨我吗?”他问。
嗯。我说。
一字即出,汗水却黏湿了手心。30岁的年龄,爱和恨已经不再分明。
凯饵发过来短信,没有话,只有一个问号。钟萨站起来,声音乏乏的,说回家吧,回家吧。
我们在人潮车流中分手,过马路的时候,他牵我的手。他的手精瘦沉寂,没了以前的蛮横强悍,两个人身体的姿势,却依然是多年前的样子,孤独着,却从不倾诉。
钟萨执意送我上车,然后一个人离开了。晚上凯饵找我时,我说我在江边。我想说你抱起我吧,把我扛在背上。可是他说要过来时,我却坚决拒绝了。
仿佛海市蜃楼,突然间就没了依靠。光了脚,踩着粗砺的石头走,只为找到一点自虐的快感。凯饵站在楼下,低头抽烟,淡淡的表情,却不发一言。我从后面环住他,贴紧,瞬间空白的哽咽过后,一起向家走去。
并未受伤,可比针扎更痛。那些生命中路过的,像父兄一样,像朋友一样,像恋人一样,像对手一样的男人们,我喜欢他们的残酷与温情,颓败与忠贞,喜欢远远地窥视他们,慢慢的兜圈,沉默的,在黑暗中彼此凝望。这些,凯饵会懂吗?
外面并不冷,可回到家的凯饵却在立顿的茶包中加上奶,放上糖,在微波炉里热一下,暖暖地拿过来,头靠在他的肩上,没有话说。
半夜起来,他还坐在电视前,看张国荣的老片子,我挨过去,拿起他的手,在手心慢慢画着。来来回回,终于看懂,是一个疼字。他一把搂过我,让我的头靠在他的腿上。低下头来亲吻,将一缕缕头发掠向后面。那一晚,我们挤挤地睡在一张沙发上。
也许,每个人的心灵深处,剥蚀到底,都只有一个孤独的内核。
而对温暖甘甜生活的渴望,在这种孤独中,却暗香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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