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林黛玉《咏菊》
那个女孩子侧着身子躺着,微微睁着双眼,手上紧紧抓着一块手帕子,浅浅蓝色的手帕上隐约湿了几点,拿着手帕的手是细小的,手指又长又瘦,苍白得几乎看不见血色,二寸来长的指甲,染着并不太深的蔻丹,点缀那已如死人的手指,却让那手更加阴森可怖。
那女子有黛色的双眉,习惯性地微微皱着,眉下的双眼黑得像黑琉璃珠子一般,似能滴出水来,那双眼睛氤氲着浅浅的水汽,犹如江南多雨的春天。女孩子的皮肤是瓷白的,并没有抹水粉,愈发显得隐隐发青。那嘴唇十分小巧,异常的薄,搽着玫瑰色的姻脂,整张脸庞全都浸没在一种淡淡的忧愁之中。女孩子的眼角上似乎沾了几滴泪水,长长的黑发垂下来,遮住那朦胧的双耳,使那苍白的面容越发显得苍老——虽然那女子十分美丽,虽然那女子还未完全长大。
“姑娘,吃药了。”紫鹃唤那女子。
黛玉轻轻坐起身子,靠着床头,长发拂过脸庞。她用手撩到耳后,抬头看潇湘馆外“凤声吟吟”的竹林子,夏初的阳光中它们绿得发亮,散发着生命的气息,它们长得那么好。
紫鹃将那药慢慢递过来,黛玉却没有伸手去接,她只是定定望窗外的竹子,不说上一句话,连紫鹃都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姑娘,您好歹喝一点吧!别宝二爷回来时,您却病倒了。”紫鹃用勺子盛了一些药送到黛玉嘴前,黛玉听了张开嘴,将那苦涩的药吞下去。由于喝得过急,她被呛着了,扪着嘴不住地咳嗽。紫鹃忙拿来手帕。
“没事儿,紫鹃,我没事的。把药放下吧!我自己会喝的。”黛玉用手帕蒙住剧烈的咳嗽声。
于是紫鹃放下药碗,站起来,坐到离床不远的地方去了。
黛玉径自拿了药碗,用勺子滤着喝完了药,紫鹃过来接了碗,送过一蛊茶水。
黛玉闷闷地喝茶,偌大的潇湘馆静得可怕,原先总能听见丫头们的嬉戏声,现在却只有外面的风拂过竹叶的声音。
那么安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是从贾府被抄家起的吧!大老爷、老爷、宝玉、凤姐都获罪入狱,庞大的贾家只剩下贾母等一干女眷。
黛玉耳边隐约听见宝玉的声音:“妹妹,等我一回来,我就娶你。你一定要等我回来。”那是宝玉走时说的话,黛玉没有去看宝钗的脸,她只是不住地流泪,说不出一句话来。
宝玉是何时被抓得呢?是去年的秋天吧!那时的潇湘馆正是竹叶飘落,一副凄惨景象。宝玉走后,黛玉痴痴地站在潇湘馆门口望着,总希望宝玉能像往常一样,笑容满面地走进潇湘馆,管自己叫“妹妹”。
可惜,那个秋天后,宝玉没有回来,黛玉却惹了一身病。整天的哭泣终于使平日里的病全发了出来。
那日,门外秋雨惨淡,那黛玉就那样痴痴地倚着门框,任紫鹃如何劝都不进屋。是去年的秋天么?或是更早些?那时,自己就是在这样的秋雨下写的《秋窗风雨夕》,却不想一语成谶了,果真是“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远”了。又想起自己后来说宝玉像渔翁,接着说漏了嘴,又把自己比作“画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不禁红了脸。只是那时还一起玩笑的人,现在又去了哪里?
那个冬日,因为宝玉的获罪而变得异常漫长,想着以前的“芦雪庙对诗”,想着宝玉的“踏雪寻梅”,黛玉不禁感叹:“物事人非”,不觉又红了眼。
春节时,贾府异常冷清,宝玉、凤姐入了狱,湘云、迎春、探春嫁了人,宝钗不在园子里,那惜春又是不太关心之人,一场年夜饭,只落得惟有贾母、王夫人、黛玉等人。与去年的热闹非凡相差太远,去年贾妃还赐了贾家物品,去年姐妹们还在一起说笑,去年宝玉还在和自己打闹,而如今,潇湘馆“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一场年夜饭是如此凄凉,贾母搂着早已泣不成声的黛玉,整晚都浸在祖孙俩的泪水里。
春天来到的时候,黛玉因旧疾终日都卧在床上,或看看诗词,或回忆些往事,或只是发呆,或只是落泪。黛玉的泪水越发像春雨一般延绵不断。紫鹃看她这般模样已不知偷偷流过多少次泪了。
好不容易捱过了春天,黛玉却仍是那副模样。不太说话,终日只躺在床上,独自一个人流泪,有时拿出那几块写有字的帕子,径自看着无声地哭泣。
“紫鹃!”黛玉唤紫鹃的名字。紫鹃匆匆地跑进来。
“姑娘,您喊我吗?”紫鹃站在床边。
“是啊!怪闷的,咱们聊聊吧!”黛玉说道,紫鹃略有些惊讶,因为这些时间,黛玉都不大说话。
“你说,宝玉走多久了呢?”黛玉问道。
“粗略也有八、九个月了吧?宝二爷是去年秋天走的呢!姑娘也哭了那么些日子了,姑娘要保重些,不为自己,也为宝二爷啊。”紫鹃劝黛玉道。
“可不是嘛,有八、九个月了啊,不知什么时日方能回来,像我现在的身子,怕是等不到他回来了!”说着,一阵寒气钻入衣内,随既便是胸口撕裂般的痛楚。“咳咳……”黛玉用手帕子捂着嘴,待咳嗽停了,把手帕摊开看了一下,又马上拽在了手心里。
“姑娘,您别说傻话了,您怎么会等不到呢?您还要等宝二爷回来娶您的呢!”紫鹃忍住哭声,半天才说了那么一句话。
“傻丫头,死又算得了什么呢?秦淮苏小小十九岁便亡,留下一张娇好的面容,她永远是美丽的,永远是十九岁的样子,这又未尝不好呢?”黛玉淡淡地微笑,声调里却隐藏了一种忧愁。紫鹃只顾着哭泣,良久未语。
“好了,紫鹃,扶我起来吧!我想去看看那落花。”紫鹃忙扶起黛玉,扶至潇湘馆门前,黛玉执意要一个人走走,紫鹃只得依了她,只不住地道:“姑娘可要小心啊!”
黛玉一个人走着,走到沁芳闸边。满地都是花瓣,还有些花瓣落进池里,飘飘荡荡,流出那沁芳闸去了。
黛玉欲捡那落花,才发觉竟没带花具,只得倚着桃树,看原先的花冢。
看着看着,黛玉记起曾经宝玉在这儿说的那些话,“我就是那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如今的自己还有倾国倾城貌吗?如今的黛玉已病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原本就是“弱柳拂风”的女孩子,竟如能乘风飞去了。如今的黛玉只剩下一张精致的面容了,黛玉摊开那手帕子,看见帕上的鲜血,自己竟咳血了,看来,自己的日子真的不多了。
黛玉一拂袖,那帕子落入了沁芳闸内,突兀的鲜血现在如一朵鲜艳的花朵一样,那帕竟和着落花飘荡了出去。
黛玉又拂下一身落花,叹道:“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于是,便起身,回了潇湘馆。想起,那两句诗是自己原先作的那首《葬花吟》。
黛玉坐在书桌前,唤紫鹃:“紫鹃,去给我倒一蛊茶吧。”于是,紫鹃撩了帘子去倒茶去了。
黛玉拿起毛笔,顿了片刻,写了二行诗,不禁又流了眼泪。黛玉心里想着:“宝玉啊!让我再为你流最后一次泪吧!”黛玉泪流满面,此时,有一女子的声音:“绛珠啊!泪上债已还,跟我回册子里去吧!”黛玉伸出那灰白如死人的手,说:“好吧!”一阵风吹过,一切归于尘埃。
紫鹃掀了帘子进来,说:“姑娘,茶来了,姑……”
那桌上的人儿已没了声息,纸上有两行字: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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