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够冷的,冷到结冻,仿佛连空气也凝结了。街灯的光晕漾不开,比起往日缩了好几圈,屋里的光紧紧地抱定窗帘,不敢探出一手半脚,就连平日里能听到的犬吠和醉酒后的豪歌也被冻哑了。这样的夜就显得特黑、特凝重。
我知道此时的世界,感观是进不入那僵硬的冰壳,便审时度势躲进被窝,用体温暖了被子,让被子温活四肢,用所有活着的细胞把听力之弓拉满,让听觉当箭射向苍穹。
我一直以为黑夜就是一个黑洞,洞的周边是光,底是东升的那轮太阳。听觉穿过这样的洞,定是无关无碍,可以随心上南山听听爷爷在坟茔里是否被冻得骨骼啪啪作响;可以到北坡听听坡下那片田中,当年从我手中逃脱的大黄鳝对小田鳝说些什么……。可是今天我的听觉之矢,击中了北村三伯家后山的老树。
老树在冰冻里可称得上玉树琼枝,雨雾湿在枝上,有的结成了冰茧,有的要化珠成滴,可就在滴下一霎那也被冻住了,雨雾弥漫,水滴前赴后继,冰冻也一如既往。老树上垂挂着许多与手指头差不多大,但足有尺长的冰柱。满山遍野处在一个静穆**的情态里,就连喜欢起舞的修竹也低头弯腰,默默地立于老树的四周。到底是为水凝为冰这一生存形态而默哀,还是大地向上苍祷告的一种形式?自然是吾师,它没明言,我也不敢妄言。
我的听觉惊动了老树的一根小枝,小枝上的冰柱突然断下了几管,一管管断冰又碰断了更多冰柱,许多的冰柱当头砸到竹子上。我听到了瞬间哗然声,有玉器相碰之清脆,有树倒击下的轰隆,但就一瞬间,又恢复了静寂。
三伯的家我三十多年没去了,几度到了他的村口,我一直不敢进其家门。三伯和三伯母去世,我都没去为他们送行,堂姐夫摔断腿我还没去看,一次次的愧疚筑起一堵堵高墙,把自己深深地躲藏在里面。今晚可以去,可以躲在屋檐下听听这个家的后人是不是睡有鼾声,梦呓里是否有呼唤三伯和三伯母。
寒冬走进这个家的脚步声,和我三十多年前在这里做客人时听到的差不多,他家的后院还是以山岩为墙,冰冻不需敲门,沙!唰!一步便跨入。后院左右两厢一层小院,屋檐下也挂着当年一样的冰柱,这里的冰柱比起老树上挂的有秩序,依山而起,从大到小排到正房檐下。屋里的声音好像还是当年三伯的咳嗽和三伯母的哀叹。
我在厨房里找到当年到这里做客时捏菜的筷子,拿起一根,轻轻地敲着有序排列的冰柱,有大有小的冰柱,发出的声音也有了变化,这一变化在组合中成了乐曲。我知道冰柱虽经过严寒而来,但依旧易碎,我不敢急敲和重敲,迟缓而轻微的曲调多了感伤,多了伯母的哀叹。
我不喜欢三伯母,因为她的眼晴总有流不完的泪,她的眼角总有擦不尽的泪卤。母亲说三伯母患了风眼病,这种病是在月子里落下的。三伯母一胎过后赶着下一胎,想只要还能生育不信产不下男孩,可是就是一直没有生个男孩,直到第五胎时,她没有了信心。山上老树冰柱像今天一样砸下了一片哗然声时,女婴啼哭,三伯母也嚎哭起来。“前世造下什么孽啊!”冰冻没有冻僵她的泪根,而把流泪的风眼病如琥珀一般凝固在她的生命里。
我放下竹筷,找到当年敲下这里冰柱的竹竿,一下子横扫,当啷啷一把拔过六弦,想狠狠地拔断三伯母冬日抽出的心根之弦,为她敲碎冰冻的日子,从此听不到那哀怨之声。声音惊动了屋里,屋里有了回声。“娘!你生不下哥和弟,我也生不下你的孙子,不能怪我们啊,是这家风水不行,听说爷爷去世的时辰,是六十年大衰退的日子,怪祖上没积德啊!”
我听出这声音是堂姐在自语。后面我就听到更多了,包括堂外甥女也在咒着,排行第三的堂姐居然穿着单薄的衣衫,像一张当年的掉在路边的糖果纸,在冰冻中,单薄僵硬,脏兮兮,她直挺挺地移到了楼上,对着上苍胡乱咒骂着。三姐疯了,因为一个男婴夭折后疯的。
我本想日子经过了三十多个春秋,当年的冰柱,都经过多次了轮回,该不会总认定三伯这个家吧!三伯母的泪该也流干了,那眼角的泪卤这么多年的擦拭难道还没擦净吗?
我怕见到那疯癫的三姐,更怕她那听不懂的疯咒,我回到老树上,死命摇晃着一树冰枝。冰柱丢下一管,两管,三管,又是哗啦一声。我累了,睡下,天地间又是一片静寂。
第二天醒来,太阳照到了窗前,明亮的窗口,有许多声响敲窗而来。冰融的滴答声特别入耳,我呼出一口大气,说:水复活了!大地回暖,该起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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