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元2027年,庇护所城国。
“‘北方集市’车站到了,要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We are arriving at Northern Market
Please exit through the rear door…”
一帮子穿着嘻哈T恤的年轻人嚷嚷着从抱着书包的伊凡旁边下了车。伊凡依稀能听见他们在讨论要吃什么。
伊凡想起来自己到第十一环区时就听说过北方集市这边的火锅店味道很好。他扭过头,看到即使在滂沱的大雨中,依然有一大群人撑着伞,熙熙攘攘地循着香味涌进热闹的小巷。
公交车启动了,那个火锅店在伊凡眼中远去。他捂住肚子,忽而感觉自己也有些饿了。
那帮年轻人下车后,公交车一下子安静下来——倒也不能说很安静,因为发动机的轰鸣声像是半夜的狗叫声有一阵没一阵地折磨着人的耳朵,夏日的急雨像是断线的珠子不断打在玻璃上。
破旧的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加速,发动机又一阵老人咳嗽般的轰鸣,让伊凡的鼻子里弥漫起一股难闻的尾气。
他扶了扶自己卡其色的鸭舌帽,捏着鼻子扭过头,无意识地盯着对面的青年。
车上只剩下伊凡和这个年轻人了。这是一个很普通的亚裔年轻人,普通到能够轻易没入茫茫人海。青年个头不算矮也不怎么高,面孔也普通到让人说不出特点来。头发显然是很久没打理了,乱糟糟的还有点油;身上的灰色T恤显然是买大了号,下摆几乎拖到膝盖的位置,还开了线,开出的线头在膝盖的位置晃晃悠悠地,让人看着就想要一把扯下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型号很旧的华为手机,大拇指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滑动;那个手机背面还套着一个保护壳子,壳子上印着一个绿色头发的双马尾少女。
死宅——伊凡的脑子里蹦出了这个词。
青年的旁边的座位上摆着一个沾满水珠的大袋子,袋子里看起来是装了一大堆蔬菜还有一整只鸡,两只白花花的鸡爪子从塑料袋口伸出来;而在塑料袋的旁边则立着一把长柄黑伞,水珠顺着伞布滴到地上,把布满灰尘的铝制地板浸湿了一片。
伊凡的目光忽然间被这把伞夺走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总觉得这把伞和眼前的青年格格不入,有些厚重,有些……肃杀?
兴许是因为这把伞比一般的伞长一些?伊凡努力回忆着普通的长伞一般是有多长,但他不怎么想得起来……伊凡这时才意识到这种长伞现在本身就很少见了,现在大家大多数时候更偏爱使用方便的折叠伞……
“喂,小家伙……”一个懒散的声音打断了伊凡的胡思乱想。伊凡抬起头来,发现眼前的亚裔死宅正用无神的目光盯着自己。
“中文……”伊凡在脑子里迅速做着判断。虽然现在中文本来就是这个城市的通用语言之一,但从这么标准的发音、还有那部中国产的华为手机来看,他应该就是中国人不会错。
“你为什么还不下车?”亚裔死宅问他。
伊凡一下子就觉得心里有一股火要冒出来……先不说“小家伙”这个带着点轻蔑的称呼——这算什么问题?我在哪儿下车难道还用得着你管?
但伊凡终究还是忍住了。在这时朝一个成年人发火显然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虽然对面只是个死宅,但年龄的区别使伊凡处于一个压倒性的劣势之下。
更何况他总觉得死宅的眼睛里透着一股不耐烦……拥有这种目光的人大多数情况下只是耐心不好怕麻烦,但少数时候,拥有这种目光的人也会非常危险。
危险的死宅……嗯,听着好像和“变态”没什么差别。
“我还没到站。”伊凡用尽量平静的口气说,他的嗓子天生有一点沙哑,像是撒哈拉沙漠的风沙灌在嗓子里,声音不太讨人喜欢。
“这个站之后,这辆车会驶入第十二环区。”死宅身子前倾,审视着伊凡,让伊凡往后缩了缩,“所谓第十二环区,就是像我这样的穷狗、废人、死宅、变态聚集的地方。你看上去不像那里的人。”
听到他自己说自己是变态死宅,伊凡差点笑出来……但他知道这时笑显然是个不明智的举动。他正坐起身子,轻声回答:“我去找个人。”
“找谁?”死宅反问他。
伊凡内心忽然燃起一股希望。本来在鱼龙混杂的第十二环区找个人是件很难的事,但眼前的死宅看上去对第十二环区很熟悉。
他抱着一丝希望说出要找的人的名字:“苏霍伊,你听说过吗?”
出乎意料的,死宅立刻就回答他了:“安德烈亚·苏霍伊?”
“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名字。”伊凡吞吞吐吐地说,“只知道他姓苏霍伊。”
“那你记得他的长相吗?”死宅不耐烦地摆摆手。
“不知道。”
死宅一脸无语地盯着伊凡:“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找人?”
伊凡愣了一下,然后悻悻地低下头。
死宅默默地看着他。
“听着小子,我认识一个苏霍伊,但我不保证是你要找的人。是谁让你去找他的?”
“我……我爸爸。”
“你爸爸和他熟吗?”
“不知道……他只让我来找他。”
死宅又看了他一眼,“你爸爸叫什么?”
“米利亚……米利亚·格列维奇。”
“米利亚·格列维奇。”死宅点点头,“我帮你问问。”
他滑开手机屏幕,拨通了一个号码,但一分钟后他又把电话摁掉了。
“没人接。”他嘟囔着,“鬼知道他们又在干什么。”
他往后仰头,靠在椅背上:“这样吧,一会儿下车后我带你去找苏霍伊,如果他是你要找的人的话那当然好,如果他不是你要找的人,你再做打算。”
伊凡有些激动地抿着嘴唇,“好的,谢……”
第二个谢字还没出口,他忽然僵在了座位上。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到他的脑海里。
死宅住在第十二环区,如他所说,那里就是变态和罪犯聚集的地方。而自始至终,那个死宅都没有证明他真的认识一个叫苏霍伊的人。他打电话也没有打通,如果说他为了骗取伊凡的信任胡诌了一个叫“安德烈亚·苏霍伊”的名字,只是为了让伊凡下车后乖乖跟他走……
虽然这只是一个没有证据的猜想,但死宅的长相和态度老实说并不像一个好人。伊凡越想越觉得可怕,他觉得自己应该尽量再确认下。
“你能发誓吗?你下车后会立刻带我去见那个叫苏霍伊的人?”伊凡盯着他问。
从一个孩子的角度来看,“誓言”是约束男人最好的工具,所以伊凡试着让死宅发誓。
但死宅只是打了个哈欠。仰头靠在座位上:“不,我没想带你去,其实我是第十二环区最臭名昭著的人口贩子,我只是想骗你跟我走,然后把你卖到某个黑心工厂里当苦力,明白了吧。”
他又不耐烦地瞄了伊凡一眼,看到那个男孩微张着嘴傻傻地坐在座位上。
2.
“哟,就那么希望被卖去当苦力吗?”
死宅揶揄着伊凡。他撑着那柄黑色的长伞,那柄伞撑开后看起来足以供四个人躲雨,伊凡就背着书包走在雨伞下面,低着头,不说话。
死宅也懒得再开口。暴雨把他们两个人包裹起来,天上没打雷,但光雨声就近乎震耳欲聋;那些雨滴就像是要把伞击垮一般轰击在伞布上。
街道极窄,有的黑色的垃圾袋就横在路中间,恶心的臭味在雨中似乎更加刺鼻;地上还散落着那种红白蓝条纹的旧式遮阳布,应该是躲雨的人忘记收了,于是这些遮阳布被打落在地上,接受暴雨和泥泞的摧残。
伊凡脚上的耐克运动鞋很快进水了,冰冷的雨水把脚跑得发涨。他皱了皱眉,抬起头看向四周,除了铁线般的雨幕,他只能看见一些稀稀落落的残破的木板房。这些木板房拥挤在这条极窄的街道上,像极了上世纪印度电影里那种贫民窟的样子。伊凡几乎有些担心这些脆弱的木板房会直接被暴雨摧垮。
好在下车的公交车站似乎离目的地不远,这段糟糕的步行体验很快结束了。死宅领着他站在一个的木板房前。这座木板房看上去居然还稍微有些美观,门框上还贴着那种很老式的霓虹灯,霓虹灯组成的是中英双语的字样,但有的字的灯管已经坏掉了。伊凡眯起眼睛,只能依稀辨认出英文的night club(夜店)的字样。
他忽然心中一惊,这个死宅不会真的要把自己卖掉当苦力吧?
死宅收起伞,推了推木门……但没推开,他又推了两次,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地一脚把门踹开。
死宅提着鸡和蔬菜走了进去,把伊凡一个人留在门口。伊凡好奇地看进去,脸上的表情很快就凝滞了。
眼前的景象很奇异,非常奇异。
并不是门内空间的构造有多么奇特——事实上,门内也只有一张吧台,吧台后有一张酒柜,还有散布在房间各处的桌椅。看着不像夜店,更像一百年前的老式酒馆——让伊凡惊讶的是……房间里的人。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少女。
少女美得几乎不能用言语来形容。绝美的五官,玫瑰般耀眼的双瞳,瀑布般垂下的银发,还有那如同掺蜜牛奶般醇滑的肌肤。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礼服,手臂上带着蕾丝边的过肘手套,修长的脖子上挂着一根银线坠饰,周身散发着一种贵族的气息。无论这么看,这也不是一位应该出现在第十二环区的少女——不,这甚至不是一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少女。但少女的美似乎并不是因为受到了上天的青睐。她坐在轮椅上,轮椅自带的铁架上挂着一个输血袋,血袋上连着一根细软的管子,暗色的鲜血就这么汩汩地顺着管子流进少女的身体。
接着是一位老人。老人带着一副金边的眼镜,已经老得让人分不出年纪了,他清瘦,安静,面色温和,目光深邃,像一个穷极一生参透真经的得道高僧。但T恤里露出的一截小臂却有着分明的肌肉线条,似乎除了研究真经之外,他也从未中断过对身体的锻炼。
在他对面还有另一位老人。这位老人带着牛仔帽穿着皮棕色的T恤,活像从上世纪的西部片里穿越过来的牛仔。他看上去似乎和对面的老人一般年纪,但更强壮,肌肉仿佛要从T恤里蹦出来,那双湛蓝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奇异的光芒,那光芒狡猾而富有活力,能让人想起一匹壮年的狼,让人忘掉他的年龄。
最后还有一位背朝着门边的年轻人,看上去比那个死宅大几岁,也和死宅一样长着副亚裔面孔。他那一头鸡窝可能比死宅的发型还要狂乱,黏在脸上的胡茬也没剃干净。不过那露出的小半张脸轮廓很是英挺,如果他好好收拾一下,恐怕还能迷倒一大批大妈和一小撮少妇。
这么形象迥异的四个人现在围在一张方桌前,目不转睛的盯着桌上散落的绿色方块,气氛严肃得像对着沙盘筹备一场战争。
等等……伊凡盯着那些绿色方块,这不是沙盘。他好像记得自己听说过,这是在中国很火的一种益智游戏——不是沙盘——这东西的名字好像是叫……
麻将?
“快打了,卡拉,你已经想了两分钟了……”牛仔老人手里把玩着一个绿色方块,面带微笑。
“啊呀呀呀……”被唤作卡拉的轮椅少女用小拳头敲着头,最后闭上眼睛抓住一张牌,“决定了,就这个!”
她像是用尽毕生的决心,猛地推出那张牌。
“碰!”得道高僧一般的那个老人竟然用雄浑的声音字正腔圆地吐出这个麻将术语,把少女推出的牌收到自己手上。
“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少女趴着捶打着桌子,“果然又喂给安德烈亚了!快胡了吧安德烈亚,老实说你是不是快胡了!”
老人仍然安静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不过多了一丝疲惫的神色,叽叽喳喳的少女似乎令他不堪其扰。
“啊,小鹤鹤!”少女忽然像发现新大陆那样抬起头,她摇着轮椅离开桌子,朝死宅移动过来,“你终于回来了!看你那么久还没回来我还以为你迷路了……咿呀?!
少女惊叫起来,因为牛仔老人忽然抓住了她衣服的后领子。
“卡拉小姐,请不要在打牌快要输了的时候跑路……”牛仔老人把少女连着轮椅一起往回拉。
“呀别扯,我等会儿回来陪你们打行了吧……”少女挣脱了那只手,滑着轮椅朝死宅过来,“小鹤鹤——欢迎回来——”
但死宅一拳头不轻不重地敲在少女的脑门上,“说了多少遍别叫我小鹤鹤!”
“那小原原,欢迎——”
“也别叫小原原!”又是一拳敲在少女的脑门上,“原鹤原鹤,这两个字好好说出来很难吗?”
“呜哇,总觉得原鹤你今天好暴躁啊……”少女捂着头,“平常叫你小原原或者小鹤鹤都没这么大反应的。”
“我当然暴躁了!你们四个打牌打了多久?”
“一下午啊,一如既往。”牛仔老人点燃一根卷烟,深吸一口。
“一下午都在这儿打牌,那为什么我打电话没人接?”名叫原鹤的死宅指了指牌桌旁边吧台上的电话机。
房间里沉默了片刻。
“啊,这么说来,电话好像响过。”牌桌上那个邋遢的青年嘀咕了一句。
“我也记得好像响过,不过那一把牌战况正焦灼。”牛仔老人接过话。
“对的对的!”轮椅少女激动地说,“我还记得那把我再摸一张就能来个清一色……”
“够了……”死宅又一拳敲在少女头上,没让她把话说完。“你们这样是会误事的。”他近乎绝望地说。
“没办法嘛,那把真的很激烈,劳森太太又不在。”邋遢青年懒散地笑了笑,“而且,真正重要的事情都会通过警报电话打到手机上的。”
原鹤绝望地看了邋遢青年一眼,颓然地坐下在就近的椅子上。
“周叔呢?我把菜送过去。”他又站起来,提起那个装菜的口袋。
“先不急,周叔说没油了,到供需站买食用油去了。”少女把轮椅摇到原鹤身边,伸手去扒拉那个口袋,“诶,没买那个香辣鸭脖吗?”
“下雨天店子收得早,我去的时候鸭脖店已经关门了。”原鹤又把口袋放到墙壁旁边,坐下来。
“真过分,我都期待一下午了……”
“期待的话下次自己去买啊。”原鹤撑着头盯着少女。
“呜哇,在白天让我这个见不得光的生物出门买东西,小鹤鹤你还真是个恶魔。”
“呜哇,”原鹤模仿着她的语气,“被一个恶魔说成是恶魔,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对了对了,这位小帅哥是谁?”少女滑着轮椅到伊凡面前。伊凡好像被突然冲过来的轮椅吓了一跳,捏着自己的鸭舌帽局促地向后退了一步。
“公交车上遇到的。他在找一个姓苏霍伊的人,我猜可能是来找苏霍伊先生的,就把他带过来了。”
那位得道高僧般的老人转过头来,“找我吗?”
“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安德烈亚·苏霍伊。”原鹤面朝伊凡,指着老人,“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他,你得确认一下,他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找我有什么事?”苏霍伊走过来,他的步子慢而扎实,每走一步,老旧的木地板都要发出吱呀的响声。
“我叫伊凡,我、我父亲让我来找您的……”伊凡轻声说,“也许您认识他。”
“你父亲是……”
“米利亚·格列维奇。”
“格列维奇?”苏霍伊微微睁大眼睛,“你的爷爷叫什么?”
“爷爷?”伊凡一愣,“阿尔乔姆·格列维奇。”
“对了。”老人点了点头,“你爷爷的爷爷叫瓦西里·格列维奇。”
“爷爷的——爷爷?”伊凡有些蒙了,这个词对他来说太过遥远。他在脑海里回忆,似乎的确听说过爸爸讲爷爷的爷爷的故事。想起来爷爷的爷爷是叫瓦西里,还是二战时苏联的战斗英雄。
“我和你爷爷的爷爷……是很好的朋友。”苏霍伊轻声说。他铁灰色的眼睛流露出淡淡的水光,像是在回忆里沉浸着。
伊凡有些茫然的盯着老人。爷爷的爷爷是苏联的战斗英雄,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而他和爷爷的爷爷是朋友,那这么算起来这位老人少说也有100岁了……
“其实我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老。”老人像是看穿了伊凡的想法,“我亲历过二月革?命。”
伊凡脑子转了转,二月革命仿佛是在1917年……110年前,俄国二月革?命胜利,沙皇和他的王座被人民的步伐碾过。
“行啦,不闲聊了。你找我有什么事?”苏霍伊温和地笑了笑,找了张椅子坐下,手指向另一张椅子。
但伊凡并没有坐下。他垂下眼睛——在那一瞬间,原鹤从他的眼眸里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哀伤。
“爸爸,在第二环区中央研究所工作。”他一边说着,一边从书包里找出一张纸,“爸爸他死在了自己书房里,是被谋杀的。”他展开那张纸,“这是他死的时候拿在手上的东西。”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纸吸引过去了,那是一张发黄的草稿纸,上面写满了让人捉摸不透的数学式子,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纸上另一行暗红的,用血写成的大字吸引了:
“去第十二环区找苏霍伊。”
这是伊凡·格列维奇的父亲在生命的最后对他儿子说的话。
3.
周叔似乎是这家夜店的厨师。他从供需站买了食用油回来,又拿原鹤买回来的食材炒了几个菜,一桌子人凑在一起吃完了饭。在饭桌上原鹤向伊凡介绍了这里的人;那个轮椅上的少女叫做卡拉米媞,牛仔装扮的老人叫莱斯特·厄普,邋遢的青年叫罗非,周叔的名字是周伟,他也确实是这家夜店的厨师;之后伊凡又在夜店里坐了一会儿,和苏霍伊讲了讲他父亲的一些事,苏霍伊说他在第二环区认识一些朋友,明天会先帮他问一下。
他今天暂时和原鹤住。原鹤的公寓房间就在夜店的上面一层。他拧开房门,按开门边的灯,从鞋柜里随手翻出一双拖鞋扔在伊凡脚边。
房间很乱,进门就能看到的木桌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书,一台没合上的笔记本电脑就放在书堆的顶端,感觉随时都可能摔倒地上。衣柜敞开着,里面的衣服完全没有折过,全部乱七八糟地揉在一起。伊凡很怀疑原鹤是不是能分清楚哪些衣服洗过哪些衣服没洗过。令他有些惊讶的是,门边的墙壁上放着一对哑铃,看来这个死宅还不完全是一个废物。
不过当他走过门廊时他又一次改变了他的看法。他看到了原鹤的床,被子自然是没折的,随意扔在了床上,但这都还好;敞开的衣柜门上贴着一张海报,海报上是一个穿着55号的高个篮球运动员和一个穿着3号球衣的矮个篮球运动员,那个3号矮个球员的手臂上有一个很夸张的纹身,脑袋上顶着一个放荡不羁的“地垄沟”发型,——这也没问题,男孩子总会喜欢一些富有个性的球星。
问题的关键在于:在床头的墙壁上,贴着好几张日系的动漫海报:拿着烟斗的金发黑色洋装的圆脸少女、银发白衣的小修女、还有一个银发红瞳拿着魔杖的魔法少女……
他愣在了原地,“喂……”
“怎么了?”原鹤刚从厕所里走出来。
“你是不是……那个什么来着……”伊凡结结巴巴地说。
“什么是什么?”
“我是说……你是不是那个……萝莉控?”伊凡指着那一墙的海报,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哦那个,那些只是有一次在一个旧书店低价收了几本旧书,在旧书里面找到的,恐怕是以前书的主人夹在里面的,我看着颜色还鲜艳,就贴起来装饰一下……”
原鹤一边说着一边比划,但伊凡能明显感觉到他的目光在闪烁。
“对了,你这会儿打算干什么?”他终于用很拙劣的方式岔开了话题,“玩电脑吗?”
“不用了。”伊凡说,“我想……刷个牙洗个脸就睡觉吧。”
“行吧,你等等,我去给你找牙刷毛巾。”
原鹤离开了一会儿,卫生间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有宾馆里那种一次性的牙刷牙膏,不过一股霉味,怕是受了潮。”他的声音从卫生间里传来,“先将就一下吧,明天我去给你买新的。”
“嗯,好的。”
“给你放到洗手台上了,想要洗澡的话也可以洗,这里热水挺好的。”
“不用了。”
“怎么,今天应该淋湿了吧,不洗个澡?”
“不了,有点困……”
“那行,你进来吧。我换个床单。”
原鹤大步走出来。伊凡进去洗了脸刷了牙,又用莲蓬头冲了下脚。
当他回来时,原鹤已经铺好了床单,还换了新的被子。
“睡吧。”原鹤一屁股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
伊凡点头,翻身上床,盖上了被子。被子上印着一个米老鼠的图案,伊凡嗅了嗅,还问到一股薰衣草洗衣液的清香。
他抬头看向原鹤,发现原鹤按开了笔记本开关,那台老电脑的散热器发出嗡嗡地响声。
“你还不睡吗?”他轻声问。
“没事,你睡吧。”原鹤接上鼠标,“我本来今晚上就准备通宵的,《使命召唤16》还没通关。”
“《使命召唤16》?多老的游戏了啊……”
“这破笔记本比这游戏还老,开最低画面都还一卡一卡的。”原鹤漫无目的的点着鼠标。从他按开关开始到这时已经过了快一分钟了,但此时电脑还停在Windows系统“欢迎使用”的蓝屏界面。
他砸了砸嘴:“我把灯先关了吧。”
“嗯。”
原鹤关上了灯,又坐回到书桌前。电脑还在开机界面。
“没事,你先睡吧。”原鹤又说了一遍这句话,“明天你在这儿安心待着,等苏霍伊先生的消息,虽然不知道你父亲为什么让你来这儿,但苏霍伊先生绝对是值得信赖的。”
“嗯。”伊凡把脸蒙在被子里面。
他好像觉得自从他说了自己父亲被杀的事后,原鹤对他的态度就温和多了。
“晚安。”他轻声说。
“晚安。”
4.
原鹤从书桌上抬起头来。外面风雨还很大,时不时还传来隆隆的雷声。
电脑屏幕上一串醒目的红字很刺眼:
战争只能让那些未经历过它的人感到快乐。——伊拉斯谟。
这是使命召唤里玩家死亡后的惯例。在玩家控制的角色死亡后,屏幕上会显示一则和战争有关的名言警句。原鹤想起来自己进入游戏后没多久就死了一次,然后电脑一直卡在这个界面。他等了一会儿还卡着,于是他就埋头睡下了。
看了看夜光闹钟,这时是凌晨3点23,这台电脑卡在这个界面大概卡了5个小时了。原鹤摇了摇头,直接长按电源键关机。
“得抽个时间去修下电脑了。”他自言自语地嘀咕。
他揉了揉脖子,有点酸疼。看来趴桌子让他有点落枕了。
原鹤今天——应该说昨天,其实很累了,为了帮卡拉买香辣鸭脖刻意穿越了一个环区去买菜,结果还没买到。他本来是没打算通宵玩游戏的,不过他很久以来一直是一个人睡的,不习惯两个人睡。又不能让伊凡趴桌子上睡,所以他编了个理由自己睡桌上。
他半眯着眼睛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揉着脖子,想着去上个厕所。
厕所里有水声,不过迷迷糊糊的原鹤也没注意。他走到厕所前,打开厕所的灯,推开门。
一股热气瞬间让他清醒过来。
厕所里有人。
金色的长卷发,修长的脖子,蝴蝶般精致的锁骨,纤细的腰肢和令人心跳的臀部曲线在水汽里显得朦胧而梦幻。
一个女孩。
女孩背对着他沐浴,此时等突然被原鹤打开,她错愕地望向门口。
“抱、抱歉!”原鹤一个跳步退了出去,使劲关上了门,“我不知道有人在里面!”
但大概过了5秒钟,原鹤又一次踹开了门,这次他手里多了一支格洛克17手枪。
“什么鬼这是我家啊!”他一只手捂着眼睛,只留下一丝缝隙,另一只手举枪指向里面,“你是谁?从哪儿进来的?!”
女孩背靠着墙壁,手里抱着一个盆子挡在自己身体前面,眼神里满是惊恐。
“我、我……”
“把手举起来!”原鹤吼道。
女孩木愣愣地站在那里,她一只手松开盆子,举过头顶;接着,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蹲下来,颤抖着把盆子放在地上……
她忽然埋头哭了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让女孩子双手举起来,你是变态吗!”她抱着身体啜泣着。
“那告诉我你是谁,怎么进来的!”原鹤接着大吼。
“是我啊!我的声音你听不出来吗?”少女用沙哑的哭腔大声说。
原鹤好像突然想起来了,这个声音他好像昨天都还听过。
稚嫩的童声,却有些沙哑,仿佛风沙灌满了嗓子。
“伊凡?”原鹤垂下了枪,茫然地打量着少女。
少女更大声地哭泣,原鹤只能逃出卫生间,一把关把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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