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7月16日,伊莲娜起床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过了。不过她其实醒得很早,只是因为觉得起床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所以索性就躺在床上。想起来自己的念的第二环区教会中学此刻也该放假了,但她下学期肯定不会在那里读下去,所以连暑假作业都不用写。
原鹤大概是半个小时前起的床,他走后没多久,楼底下就想起咚咚咚咚的声音,让她再也不能舒坦地躺在床上。她洗漱完毕,穿着原鹤小时候的维尼熊睡衣走下楼梯,卡拉米媞的轮椅就靠在楼梯口。苍白的少女手里翻着一本暗红色封面的书,她的轮椅架上放着一杯暗红色的什么饮料。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伊莲娜便猜到那杯子里的应该是从输血袋里倒出来的鲜血。
“早安,卡拉小姐。”伊莲娜打了个哈欠。
“伊莲娜?早上好呀!”卡拉米媞似乎永远都会是这副元气满满的样子,和苍白如纸的皮肤和长发都不太搭。
“你们今天不打麻将吗?”伊莲娜问。
“也不是每天都要打呀。”卡拉米媞吸了一口杯子里的鲜血,“今天罗非被小鹤鹤叫走了,周叔开车出去买菜,人也凑不齐。”
伊莲娜这才发觉卡拉米媞称呼店里的厨子周叔居然也是“周叔”,不禁有点想笑。毕竟卡拉米媞比起店里的中年厨师都不知道大了几百岁。
“原鹤和罗非去干什么呢?”
“打篮球吧,我之前看到原鹤抱着球出去了。你找他们有事吗?”
原来这座夜店一楼有个后门,门外实际上有个后院。伊莲娜懒了一下,直接穿着维尼熊睡衣就走出去了。
撒哈拉沙漠炽烈的阳光依旧刺眼,灼人的阳光穿透棉质睡衣晒在皮肤上,感觉像是走到一个暖炉里。伊莲娜的视野被炽烈的阳光侵蚀,满眼都是绚目的金色。她只能先捂着眼睛,听到篮球拍打在地上的沉闷撞击声。很多年以后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当伊莲娜穿着成人尺码的维尼熊睡衣,躺在自己洁白的卧室床上慵懒地玩着手机时,她也能听到楼下球场传来的、篮球撞击地面的沉闷响声,并回想起一些如同撒哈拉沙漠里的阳光一般耀眼的往事。
“哟哟,大情圣原鹤,你的小女朋友来看你打球了。”
“滚!”
伊莲娜睁开眼睛,这个残破的后院有一种令人惊艳的时代感,像是在一个某个美国小城的郊区里,并不富有的爷爷为自己崇拜迈克尔·乔丹的外孙亲手修起的篮球场。水泥地上歪歪扭扭地画着标示球场的白线,钢架上挂着木灰色的木质篮板,一株油橄榄就生在这块篮板之后,茂盛的枝条从背后伸展到篮筐上面,在并不标准的三秒区(作者注:“三秒区”指篮球场上篮筐周围的一小块矩形区域)里投下深色的树影;一只黑色的母鸡就在油橄榄下乘凉,一面扇动翅膀摇摇晃晃地来回走着,一面发出“咯咯咯”的叫声。油橄榄背后的水泥路上还停着一辆老款的mini cooper,引擎盖上积着灰,像是很久没有开动过。
在篮筐正面的三分线外,原鹤双手抱着球,压低重心,面前罗非张牙舞爪地在防守他。罗非比原鹤高,动作看起来也比原鹤灵巧,似乎原鹤此时已经被逼入了死角。几次试探步不成,原鹤忽然向下拍球,往后一个大的跳步,跳得离三分线有一步之远。罗非见势扑上来,起跳封盖,但原鹤已经后仰出去,舒展出手。篮球利落地空心入框,落在地上,弹起,又落下,发出咚咚的沉闷响声。
“今天运气真好呀,原鹤。”罗非望着落地的篮球笑了笑,“小女朋友来了,所以忽然有了动力吗?”
“我靠你能不能别乱讲话?”原鹤朝罗非吼到,他小心地朝伊莲娜站的地方看了一眼,但只看到女孩用手在额前遮着阳光,眯着眼睛看他们,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一球,原鹤故技重施的后撤步三分球,球依然命中;再下一球也是如此,但再下一球,他的撤步没能摆脱罗非的跟防,举手投篮时,球被罗非伸手切掉了。
“后撤步要有突破威胁才行,你今天完全不突破,我都知道你要干什么,后撤步就完全没意义了。”罗非运着球走到三分线外。
“我突进去,对上你也是扑街。还不如投。”
“突破投篮要相结合,让防守球员有所顾忌。”
他话刚说完,忽然大力运球,从原鹤身边闪电般窜过,单手上篮得分。
第二球。依然是简单的加速走右侧突破,轻松上篮。
第三球,原鹤防范住了右手,但罗非做了一个大幅度crossover(作者注:“crossover”指交叉步变向运球,是篮球比赛里一种华丽迅疾的运球过人方式),走左手突破了原鹤,单手挑篮得分;
第四球,原鹤侧滑步跟住了罗非,但罗非运球到篮下,直接扛着原鹤强起上反篮得分,他跳起来后原鹤完全够不着他手上的球。
第五球,原鹤放弃抵抗了,罗非推进到篮下,轻松擦板得分。
他们打得是五球定胜负的单挑。罗非赢了,原鹤走到篮架下面,拿起自己的水壶喝了一口。
“你也就突破一种手段,我还不是防不住。”
“哈哈,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有没有第二种手段也不重要了。”
“有本事下次三分算两个,吊打你。”原鹤指着罗非,半开玩笑地说。
“下次再说吧,我估计周叔买菜快回来了,中午饭应该会有几个外卖订单需要我送,我就先走啦,不当电灯泡了。”
他坏笑着说完这句话,没等原鹤开口骂人,就闪身溜回夜店里。
原鹤拎着水壶,抱着球走到伊莲娜面前。
“别理罗非,小不点儿。”原鹤边喝水边说,“这二货天生就这么八卦,他随口胡说不用当真。”
“谁要当真啊,大变态。”伊莲娜鼓着脸回应,两个人互相称呼时不叫名字似乎已经成了共识。
“你干嘛不穿裤子就出来了。”原鹤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瞠目结舌地问。
伊莲娜穿着原鹤小时候的维尼熊睡衣,虽说是小时候的,对伊莲娜来说仍然过于宽大了,所以她虽然只穿着上衣,不过睡衣下摆垂下来,遮到了膝盖上方。
“你、你的睡裤太长了,穿着裤脚要拖在地上!”伊莲娜扯着下摆遮住膝盖,“想什么呢,大变态!”
“你最好还是注意一点,不管天气再热,最好不要穿得太清凉。因为……”
“因为这里像你这种的变态萝莉控非常非常多对吧,我知道了!”伊莲娜没好气地说。她忽然发觉原鹤好像有某种天赋,那就是无论谈到什么话题,他都有把握在三句话之内能把对方激怒。
“我知道这有点‘受害者有罪’的逻辑,但这里是第十二环区,是地狱,地狱里没有道理可讲,穿严实点说到底也只是在保护自己;相应的,化妆什么的最好也不要有,朴素点没什么不好。”原鹤自己倒是并不生气,语气平和,这让伊莲娜更觉得自己被当成小孩子看待了。
“直男癌。”伊莲娜小声嘀咕,也不知道原鹤听清楚没有。
两个人回到房间里,伊莲娜在原鹤的督促下把睡裤穿上了。她不得不把宽大的裤脚绾了好几圈,看上去有一丝丝的滑稽。
“喂,你昨天那个音乐盒到底是什么?看了一眼,你就那么激动。还有贺卡,我都没来得及拆开看。”伊莲娜意识到原鹤今天心情不差,所以问出这个问题。
原鹤很显然地慌张起来,他先是一怔,然后装作不在意地侧过身。这一切都被伊莲娜看在眼里。
“以前,一个朋友送的,是生日礼物。”
“那个叫陆悠晴的姐姐送的吧,那么宝贝,看一眼都不允许。”
原鹤用很拙劣的演技假装自己没有听见。他打开电脑,右手急躁地滑动鼠标,但这台破旧的笔记本又一次卡在了Windows系统“欢迎使用”的界面上,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等到电脑终于加载进桌面,原鹤打开浏览器,进到庇护所中立都市的城域论坛,进到体育板块,有人上传了一场篮球比赛的集锦,原鹤“咦”了一声,顺势点进去。
“你还真是喜欢篮球啊。”伊莲娜嘟囔。
“是,很有意思得嘛。”
“你投篮还挺准的。”伊莲娜说,“我们校队的人好像都没你这么准。”
“没啦,今天运气比较好。”
“可为什么你就只在外面投篮呢……”
“为什么……这哪儿有什么为什么。虽然很多人打球都喜欢花式运球突破上篮,但是只喜欢在外面飘着投篮的投手也是有的啊。”
“可是你房间里那张海报上的人是阿伦·艾弗森。”伊莲娜指着衣柜门上那张海报。
“你居然还知道艾弗森?”原鹤转过头,讶异地看着伊莲娜,“他打球时你应该都还没出生吧。”
“我又不是小孩子,连搜索引擎都不会用。”伊莲娜不悦地盯着原鹤,“昨天帮你打扫房间时闲着无聊稍微查了查,那张海报上的人是阿伦·艾弗森和迪肯贝·穆托姆博。阿伦·艾弗森是一名极其擅长运球突破的球员。”
“喜欢一名球员又不意味着我连打球都要模仿他。”原鹤说,“我打篮球,最初的原因只是因为想要交朋友……”
“哦,居然不是想要吸引陆悠晴姐姐的注意吗。”
原鹤又一次假装没听见,只是自顾自往下说,“……但是我身体也不强,身高不算高,还跑不快跳不高,所以只能努力练习投篮,好让同学带我玩。”
“听起来像热血运动漫画里的男主角……”
“听起来是有点蠢,不过就是这个样子的啦。我以前转过学,转学后交新朋友,挺难的。”
原鹤紧紧盯着电脑屏幕,电脑里的解说员极其激动地大喊“Milos for three! Yes he got it!”伊莲娜走到窗边,望向窗外。从这里也是能看到楼底下的篮球场的,金色的阳光,破旧的篮板,油橄榄的绿荫,还有蒙尘的mini cooper,从楼上看下去这些东西都是小小的,仿佛一个被禁锢在时光里的箱庭。
“下午出个门吧。”原鹤说,“你穿我的睡衣确实有些别扭……买一套新的睡衣,购置一些内衣,再买一套穿出门的衣服……”
话还没说完,原鹤就感觉到伊莲娜期待的眼神望着自己。
“真的吗真的吗?”伊莲娜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是说那个……不会让你太破费吗?我也不是没有衣服穿,只是要回家去取。”
原鹤轻轻笑了一下,“别小看我呀小不点儿,虽然我穷狗一条,买两件小女生的衣服的钱还是有的,而且……”
原鹤忽然结巴住,“而且、而且”说了半天还没说出个所以然。
“而且……怎么说呢,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我觉得,也许,不再回你家去,不再穿你的旧衣服,什么东西我们都可以帮你买新的,就这么让一切的一切都重新开始,会不会好些……”
伊莲娜的表情忽而变得木然,像是思绪飘然飞走了。原鹤一下子闭上嘴不说话了。他内心忐忑,害怕自己说错话了,他不知道刚刚那番话是不是触到了伊莲娜的痛处,毕竟自己只是一介死宅,其实不是那么通晓人情世故。
“怎么能不回去呢。”少女轻声说,“怎么能不回去……我的回忆都在那里呀。”
“抱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原鹤微微低头,“我只是……”
“我没那么脆弱,白痴!”她说,“不要一个劲道歉,婆婆妈妈的可是不招女孩喜欢的,陆悠晴姐姐肯定也不喜欢婆婆妈妈的男生。”
伊莲娜忽然又搬出陆悠晴,让原鹤的脸色像吃了胡椒粉一样难看。
“好了,让本小姐也看看你在看什么。”伊莲娜坐到床角,“电脑往我这边搬一点……对对,差不多就这样。”
链接里是一场欧冠篮球比赛的十五分钟长集锦,由“博洛尼亚”对阵“皇家马德里。”
“这两队你喜欢哪个啊?”伊莲娜问。
“没什么喜不喜欢,我平常没啥时间看球,这就是顺势点进去看看……不过我比较喜欢博洛尼亚的控球后卫特奥多西奇,虽然这大叔都快40岁了,但打球用脑子,传球技术更是华丽,无愧‘欧洲魔术师’的称号,诶,对,你看这个传球……”
原鹤兴奋地把进度条往回拉,想给伊莲娜再回放一下刚刚地传球镜头,但伊莲娜只是漠然地盯着他:
“你话还真是多啊……女孩子很讨厌男生不停说些自己听不懂的术语的……”
“是是是,你已经是这两天第二次在这一点上吐槽我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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