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直到今早为止，魔法学院的修行到此结束。伊莉雅早在上个月已经计划起假期的安排。她正在收拾回老家的行李，宿舍里四五盏烛台上的蜡烛发出微弱的橙红色，光圈打在伊莉雅齐肩长发的一侧，跟着伊莉雅活动的幅度，发尾轻轻摆动。带有寒意的风从窗户飘进房间，在里面游荡。

将必要的东西打包装好，伊莉雅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一把猛地靠在桌子前的椅子上。她微掂起脚尖让椅子向后仰，面对眼前的夜晚出了神。

后天就是除夕，一年里的最后一天，也是和家人团聚的一天。收拾好这些后，第二天得一大早就乘马车出发。闲暇之余，伊莉雅瞥见桌上一角的一本旧书，她把椅子复位伸手去拿那本书。随意地翻阅里面的内容，这是一本关于民间传说的故事集子。

用作来马车上打发时间的东西还行，伊莉雅心想着。乘了寒风和窸窸窣窣的树叶，她发现这本书的内容有几则故事和老家的习俗挺像的：

一个是关于神秘高塔的传闻，小镇湖边忽然拔地而起的高塔究竟是神的旨意，还是另藏有宝藏的城郭；一个是凯旋归来的屠龙勇士归乡受到父老乡亲们的热烈欢呼……

伊莉雅把书抱住胸前，起开椅子在自己的床周边来回走动，她的每一次下脚都刻意缩短距离间隔。这本无意间在收拾东西时发现的旧书勾起伊莉雅小时候的回忆，她闭上眼似乎是回到还是三四岁的时候，和哥哥围坐在火炉边听奶奶讲故事。

火的光辉在视线里迎风颤抖，橙黄色的光圈时大时小被红砖砌成的壁炉包裹着。耳边那奶奶沙哑的声音在闪烁，她坐在摇椅轻轻晃动，大腿上盖有一张暗红色毛毯。

这个故事古老而神秘，讲述着一个吟游诗人和叫做缪斯的少女。

黄昏的山丘上，诗人向少女唱起爱的长诗，微风吹起丝丝如缕。

缪斯给他带来了欢笑。

诗人歌唱着她的美貌。

诗人为她述说，那失落的珍宝

藏匿于暗涌的波涛。

在一个寂静的清早，

迷雾渺渺

缪斯跌落到湖沼，

淹没在湖里被不断缠绕

这里没人知晓，

诗人发誓用歌唱

唤醒女神的面貌

……

伊莉雅站在原地微眯着眼，胸前依旧抱着那本旧书，烛台上的火焰趋于稳定，光圈散发出自己的暖意。

正在伊莉雅沉浸回忆里时，有人在外面咚咚咚地敲门。伊莉雅猛地睁大眼睛回神过来，她立马把旧书扔到床上，小跑去开门。

外边的是一个身着灰白色兜帽长袍的短发少女，少女左手拄着比她还高一个头的木制法杖，右手夹着一本厚重的硬皮书。

“夜里的练习这么早就结束了吗？”伊莉雅边说边让出道给少女通行，“莫娜假期怎么安排？”

少女将长袍脱下并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伊莉雅旁边的床上，法杖和书都放到自己的桌子上。伊莉雅则是把整理好的东西装进背包里，然后把背包撂在椅子上，她说：“莫娜你假期有什么计划吗？我打算回老家和哥哥他们过年。”伊莉雅扑通一下呈“大”字似的倒在床上，后仰着头看向莫娜。

“可能是会留在学院里吧，我不想一个假期回来就成绩下滑了。”莫娜换上棉质睡衣，把一个个蜡烛吹灭，“而且，我家里很少过年走亲戚，除夕那天顶多就是在阳台上看烟花。”

随着蜡烛一支一支地熄灭，橙黄色的光圈逐渐消失。夜里只剩下外边的月光从窗户探进来，落在地上。伊莉雅想看看莫娜说话时的表情，但熄灭蜡烛后莫娜的脸上被蒙上一层面纱。伊莉雅翻过身趴在床上，长发顺着肩膀落到脸颊两旁，她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揉动卷曲自己的发尾。

“每年都是这样吗？”伊莉雅问。

“对，每年都这样。”

“难得一年可以回去，就不打算团圆？这样也……要不去我家过年，跟你说啊，我老家那边过节可热闹了，全家老小都会到广场上看晚会咧，还有……”

伊莉雅谈起老家越说越激动，看着快要控制不住场面，莫娜立刻发言打断了伊莉雅。

“不不，比起这个啊。”莫娜走到伊莉雅的面前，两人四目相对，莫娜冲着伊莉雅微笑了一下，随后又说：“你明天要回老家了，早点睡。”说完莫娜便进被子里，侧起身子背对着伊莉雅睡觉了。

伊莉雅抿着嘴唇，对莫娜的话稍作思考，但最后还是不打算去深究。她抓起被子从背上往前面盖，侧着身又用手拽住一角使劲地抱住胸前，被包裹的双腿向上抬。伊莉雅整个人缩成一团，把头埋在膝盖上，慢慢地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冬日的阳光洒进这间屋子，照在烛台底边上印有的鲜红色固蜡，莫娜的床只剩下叠好的被子。

“呃……”伊莉雅艰难地睁开眼睛，外边阳光一下子打在脸上。她缓缓立起身子，伸懒腰后便耷拉着脑袋，蓬乱的头发从肩膀上顺滑垂下。

“莫娜……”伊莉雅发出略沙哑的声音转头看向莫娜的床，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周边也细心打扫过。

“早上的训练……嗯……”

伊莉雅自言自语着下床，脱掉睡衣换上便服。她跌跌撞撞地走到洗漱台前，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要精神一点，今天就回老家了。”说完伊莉雅拍两下自己的脸颊。

完成洗漱和更衣，伊莉雅还把屋子给再打扫一遍。最后她才背上背后和法杖，顺便也带上那本旧书。

走出学院，伊莉雅来到学院的接送站。那是一座由大法师们合力建造出的巨大传送门，链接着各个大小城市，只要备得有传送水晶就可以在其之间来回穿梭。

伊莉雅从兜里掏出一块不规则又没有光泽的紫色水晶，把它伸向传送门，默念着自己要去的地方。只见水晶散发出紫色的光芒，随后脱离伊莉雅的手心飞向传送门的中心，砰的一声水晶破碎，散落的碎片在传送门上形成一道深色漩涡。

接着伊莉雅的周围飘着点点亮光，眨眼间便化作一团小光球钻入漩涡之中。

……

伊莉雅下意识地睁开眼，自己已经抵达传送的目的地。鳞次栉比的民房，来来往往的行人，喷泉下的街头艺人，隆隆作响的马车等等，全在伊莉雅的眼前。

青藜城，这里叫青藜城，但不是伊莉雅的老家，只算是一个中转站。要想去老家还得到出租马车那搭车才能顺利到达，不过距离传送门也不算远，于是伊莉雅打算再在这座城市逛一逛。

毕竟是一年到头难得从学院里到外面，伊莉雅不免对这一切产生好奇，她在边走动的同时也像个才独自从家里出来的孩子一样看着周围的房屋。

正伊莉雅环视建筑时，忽然今天有人在喊：抓贼啦！有人抢走了我的钱袋！伊莉雅闻声望去，叫喊声就在附近，只见一个蒙着面的布衣男子不断撞开人群逃窜，他蛮横地拨开两边的人们。而他的身后有一位年轻小伙像是只猴子从房檐一侧追逐盗贼，这样做想必是避免撞倒行人吧。

但这种方式效率不高啊，伊莉雅心想。她将一枚铜币扣在大拇指的指甲盖上，对准逃窜的盗贼。伊莉雅集中精神，把空气中的魔力凝聚在指尖上，待时机成熟后朝着盗贼的侧腰软肋那里将铜币射出去。

铜币从伊莉雅的指尖脱出，穿梭在人群之间，高速飞行的铜币不偏不倚地击中盗贼的侧腰。被偷袭的盗贼发出一声惨叫，不禁跌倒在地。眼下那个年轻小伙也快追上来了。

伊莉雅转身离开这片区域，来到出租马车那里。

“大爷，去花村的费用怎么算？”

“不多不多！四十枚铜币。诶小姑娘不是我跟你说，大爷我的马可是好马，跑起来又快又稳，车也舒适，马上要过年，小姑娘就别犹豫啦，可别让家里人等急了。”

“好好好，这是定金。”

伊莉雅把二十枚铜币交给车夫大爷，大爷笑呵呵地接过，随即又帮伊莉雅把行李搬到车上。当伊莉雅上了马车后，大爷便是一拉一拽缰绳，伴着马叫，出发了。

◇◇◇

到了老家花村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伊莉雅将尾款交给马车大爷，带下行李后便进入花村。要说就属花村的年味最浓，面积不大的小村子里有十多二十户人家，家家户户都出来给自家大门贴对联，窗户上粘窗花。还有些人到村子里的广场上布置舞台，到了晚上那才是热闹地儿，全村人都积聚于此看村里人举办的表演。

“这不是伊莉雅吗？从学校回来啦。”

“诶，伊莉雅。好久没见到你了。”

“伊莉雅，你妈老是和我说起你咧，讲你过年一定会回来。”

……

村里人见到伊莉雅个个都涌上去问候，当初伊莉雅意外得到魔法学院的资格，走出村子时有的人大哭，有的人送上欢笑。从那时起她便成为了村里的名人，唯一一个进入能在魔法学院这种贵族才能去的学校。

伊莉雅和父老乡亲们各自问好唠嗑，过了好一阵子才到家门口。一到家，伊莉雅就看见哥哥在那等他，“哥哥！”

“伊莉雅，好久不见又长高了啊，还这么生龙活虎，爸妈看了也会高兴得不得了啊。”

把行李放到自己的房间，伊莉雅从窗户看见对面的厨房烟囱上升起袅袅炊烟。她到厨房看见母亲正在准备年夜饭，她悄悄跑到正在洗菜的母亲背后，突然用手挠痒痒又抱住她母亲。

“妈，我回来啦。”

“是啊，老远就听见村里人叫你名字，伊莉雅一直都这么受欢迎。”

“那是，谁叫我是你的女儿呢，听说妈妈以前也是村里的万人迷哩。”

“好啦好啦，今天过年准备的菜比较多，帮我洗一些吧。”

“遵命！长官！”

伊莉雅装模作样地向母亲敬礼，还很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她母亲一副伤脑筋地笑着。

就这样，一种其乐融融的气氛持续到晚上全家人围坐餐桌吃年夜饭。大家在过年的时候欢聚一堂，吃着年夜饭，讲一讲今年的过往，吹一吹牛皮，听一听鞭炮，一切都是喜悦，一切都是欢笑。

在这里人们忘却一年里的劳累，只想着陪伴面前的家人，男人们喝酒猜拳，相互喊叫；女人们八卦唠嗑，表情丰富……有那么一瞬间，大家都以为这是永恒，这是天堂。

“伊莉雅，那是什么？”

家里有人指了指伊莉雅肩包里有东西在发光。伊莉雅也觉得是好奇，她正准备去打开看看是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道掠影从里面窜出，是时运水晶，平常一些女生喜欢拿来占卜每日运势的水晶。

原本是暗淡无光泽的水晶，这时它悬停在空中发出令人不安的刺眼红光。之前其乐融融地欢聚一堂，现在各个都是一副恐惧的表情，有的人还奇怪地看着伊莉雅。红光越发刺眼，弥散整个屋子。

桌子上的碗筷相互不同程度颤抖，墙壁有些许开裂，屋顶不断落下碎灰。这时有人在外面大叫：地震来了！随即听见有房屋倒塌，地表开裂的声音，嗡嗡隆隆。

有人喊叫，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有人逃窜，被屋顶下来的碎石压死，血溅一地。水晶的红光，血的暗红，充斥这个曾是家人一年到头最快乐的地方。

“伊莉雅！伊莉雅！”

母亲叫着伊莉雅的名字，但伊莉雅却呆呆地站在原地。

“伊莉雅！快跑，伊莉雅！”

又有一块石头要从伊莉雅的头上落下，眼看就要砸到她。母亲这时使出全身的气力冲向伊莉雅，她伸长双手推开伊莉雅躲避碎石，而自己被石头压倒在地。伴着一阵闷响，地面下陷，边上的石头又将母亲上的重石添了几圈。

母亲只有一只手露在外面，她像是极力抓住什么东西，边叫喊道：“伊莉雅……活下去……”碎石堆中残损的手掌发出最后的悲鸣，嘶吼声回荡周围。

屋顶发出阵阵低鸣，裂纹不断弥散到整间屋子，轰隆的声音不断。伊莉雅转身就跑，跑出家门；跑，跑出村子；跑，跑出地震。

泪与灰布满伊莉雅的面颊，纵使尖石刺伤她的脚掌，利草划破她的肌肤，伊莉雅仍要继续跑，她不能辜负母亲的希望，不能辜负村子的期望。她要活下来，要活下来。

不安和恐惧的思绪缠绕着伊莉雅，她一连吟唱多少个魔法也都被中断。中断再吟唱，吟唱再中断。她只是想让自己跑的更快，躲避地震，当最后她吟唱成功时，伊莉雅便不顾一切地狂乱奔跑。

地震声渐渐远去，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伊莉雅只是看见天上由白变成了黑。她来到了一片湖边，湖的另一边有一座耸入云霄的高塔。伊莉雅望着那个高塔出了神，她走下湖里，让湖水一点点侵入她的身体，直到完全沉入湖中，不留下一点气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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