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珍妮带着斯佩斯在各处战场之间奔波。
珍妮是不愿意与军队有过多牵连的,因此虽说跟着陶德大部队行进,同时军官们允许她在驻扎地中来去自由,她的落脚地也总是在军营之外,不接受补给,也极少与军人们交流。
自打伊丝珀死去,她就把这些当做了应该恪守的准则。
于是斯佩斯也跟随她,在军营之外生活,与她一同捕猎,珍妮从未关心过的整备工作也由他代劳。
“佛莱特小姐……”
“我说过很多次了,斯佩斯,叫珍妮。”
这是在珍妮收养斯佩斯一年以后,某个战役的间隙期间,二人准备晚饭时候的对话。
珍妮在摆弄篝火上的鹿肉,斯佩斯则刚刚检查完短弓的状态和箭矢的留存,正在为她擦拭长剑。
刃口的残缺和满布剑身的褐色血迹让他皱起了眉头。
“珍妮,”少年虽说依然习惯以敬称的形式称呼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过她的名现在也不是那么难出口了,“您需要更加注意武器的状况,这些血迹要及时擦去才行,不然它很容易生锈,这些缺口也一样,”斯佩斯在剑身上指点着,“会造成不必要的体力浪费,而且,这样的武器很容易被卡住,到时候会很危险。”
珍妮没有回话。
她也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像这样受尽苦难,差点死去的孩子也曾见过,所以她知道如何照顾他们。
对这样的孩子来说,一味地给予实际上是很可怕的事,被迫变得伶俐起来的他们总是会担心若自己接受了会发生什么,像是强迫、殴打或被逼偷窃之类。
而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给他们些工作,不那么困难或繁重的工作,让他们在接受帮助时至少能放心。
因此,自从那一次斯佩斯为她修好长剑,她便将整备的工作交给了他。
但斯佩斯与他们都不同。
最初,他的表现还像是一般受尽欺凌的孤儿,独处的时候总是瑟缩着,与珍妮说话也是过分地谨慎小心,头低下去,灰色的眼睛偷偷向上瞟,观察珍妮的神色,一旦她稍稍流露出一点不悦的迹象,便会立马道歉,紧闭双眼,以双手护住头顶,浑身发抖——像是淋雨之后的流浪犬一样。
珍妮是愿意对他温柔一些的,就像伊丝珀对她的孩子们所做的,然而她已经在尸山中生活了太久,早就忘记了这么做的方法,血液干涸在她脸上,造出了一张面具,让她很难再露出笑容。
所以她表现温柔的方法并不多,抚摸那个孩子的头发是其中一种。
在孤儿院与其他孩子们一同偷偷饲养流浪犬时,自己也总喜欢像这样,抚摸它的头顶。
珍妮将长剑交给斯佩斯修补则是另一种,所表达的,所要让这孩子认知到的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意义:“不必担心,你对我有用,我不会伤害你”。
然而事实出乎她的意料。
这个孩子似乎对铸剑的工作有相当的才能,看样子,那个铁匠并不是什么平庸之辈。
那一次他修补好的长剑,珍妮使用了数月依然十分锋利。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杀人原来可以那样省力,省力到令人畏惧的地步。
珍妮因此还对他的工作技术——仅仅对技术——表示了赞扬。
然而很快,珍妮便希望自己没有那么做。
那之后,斯佩斯便总是趁着珍妮不注意,跑进军营,为她修补武器。这对一个混血儿来说是非常危险的举动,陶德人中有不少是不接受外族的,而在军队中,这个比例就会大大增加。有时当珍妮在军营里找到斯佩斯时,这个孩子便已经被士兵们盯上。最近的一次,当珍妮找到他,只看到这个孩子躺在地上挣扎——他已经受过了一顿毒打。
自那以后,珍妮便禁止他独自跑进驻扎地中。
自己的话,这个孩子还是会好好听从的。
其结果……他总会对珍妮不够爱惜武器的事情喋喋不休。
这一天,珍妮总算感到了烦躁:“斯佩斯,你是觉得有人能伤到我吗?”
当这句话出口时,珍妮立刻后悔了。
事实的确如此,无可否认。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人能在战场上对珍妮造成伤害。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在这之前,她更知道这是不能说的一句话,尤其对斯佩斯。
这根本就是在告诉他:“你的工作是不必要的。”
少年的唠叨顿时停住了。
过了一会,“对不起……”珍妮听到他这样说,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少年低下头去,环抱着臂膀,身体微微发抖,他本来不应当再害怕,但长久以来的条件反射不是那么容易根除的。
珍妮叹了一口气,走到他身边:“不,我才该说对不起。”
这下,该怎么补偿你呢?她将手按在少年的头顶,思考着。
然而斯佩斯并没有给珍妮思考这种问题的机会。
那一次的失言的第二日,珍妮便如从前一般奔波于战场,而在她休息时,少年也总是会在二人的营地处将一切都准备好,迎接她。
从陶德中西部至边境附近,一连数月,这样的生活都没有发生变化。
直到某一日,珍妮回到营地,发现篝火早已熄灭,斯佩斯不见踪影。
她只感到自己的胃脏被攫住了,四年以来头一次感到了慌张,这个孩子去哪了?他能去哪?营地的附近除了军营、废墟和荒野之外几乎一无所有。
要说有可能的话……
军营中隐约传来铁锤与铁砧的撞击声。
珍妮转回身,看着军营,哨兵在瞭望塔上警戒,医护兵四处奔走,步兵们疲倦地坐在帐篷边,军营的另一边可以看到腾起的浓烟。该不会……珍妮皱起了眉头。
结果真如珍妮所想,斯佩斯正在随军的铁匠处,坐在磨刀石边工作。
珍妮感到上腹有些灼热感,她知道这是愤怒。
自己早已经禁止他独自跑到这里面来,对这个孩子来讲,这种地方与虎穴无异,或许他能躲过士兵们的视线,但这里不可能总有地方任他躲藏,如果他还是一直往这里跑,珍妮是无法保证自己总能在危急时刻出手救他的。上次他已经受到了虐待,下一次说不定就会丢掉性命。
斯佩斯双脚踩着踏板,使轮状的磨刀石飞速旋转着,灰色的双目紧紧盯着手中的金属条——那是还未装上木柄的长剑——专心地将之磨砺,并没有注意到珍妮的到来。
珍妮走上前去,向少年伸出手。
这时候,她的动作被打断了。
一只沾满灰尘的粗糙大手档住了珍妮,她愣了一下,顺着粗壮的臂膀转过视线后,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映入她的视野。
珍妮记得他,这是上个月刚刚调来的军官,似乎是整备师们的总管。
“慢着,小姐,”他压低声音说道,伸手指了指斯佩斯,“这个孩子正在关键时刻,不要打扰他。”
“什么?”珍妮并不明白这个男人所说的。
“一会您就知道了。”他的胡须动了动,珍妮可以看到他露出的笑容。
这时候,斯佩斯手中的长剑似乎已经接近完成,他将其举起——剑刃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仔细查看了其形状,检查了瑕疵,接着,他长出了一口气,露出满意的微笑。
中年男人走上前去,拍了拍斯佩斯的肩膀:“可以了,孩子,剩下的我来。”
斯佩斯点点头,从磨刀石旁起身。
看到了珍妮。
少年顿时浑身一震,灰色的眼睛瞪大了,血色从他脸上逃离,额上渗出了冷汗。他向环视了周围,才发现上战场的士兵们已经回来了。
他沉迷于工作,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战役已经结束。
结果就是自己被抓了个正着。
少年的嘴半张着,抖动几下,喉咙处发出了无意义的音节。
他并不是在惧怕珍妮会惩罚他——事实上,如果珍妮愿意惩罚他,倒能使他心里好过一点——令他害怕的是看到珍妮为他担心,或……对他失望。
“我应该说过,你不能擅自跑进这里面来,对不对,斯佩斯?”珍妮开了口,她面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你难道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待你吗?”
“珍妮,我……”斯佩斯似乎想申辩。
“我不能永远留在你身边。”珍妮皱着眉头,“所以当我离开的时候,你必须自己保护自己。”
少年重新低下头去。
“告诉我,斯佩斯,”珍妮蹲了下来,翡翠的双目盯着面前一对灰色的瞳仁,眼睛眯了起来,“为了从这些人手中保护自己,你除了远远避开他们还有什么手段,嗯?”
斯佩斯沉默着,铁匠却回答了珍妮的问题:“您不介意的话,我愿意照顾他,小姐。”
珍妮转过视线,看到铁匠已经将手中的长剑组装好,正朝这边走来。
“在这里面,我算是有点人望,没人会在我这里乱来。”那个魁梧的男人这么说。
珍妮站起身来,打量了他。
部队中整备师们的长官,他的手里可以说攥着士兵们的性命。指挥官先不论,一般军人大概不会敢于怠慢他。
的确可以把斯佩斯寄放在这里,如果这个人没有什么其他目的的话。
“您不必怀疑我,小姐,”铁匠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如果我是排外者,那我根本就不会让他碰我的锻炉。”他笑着说道。
“还有,”未等珍妮回应他,魁梧的男人便又开了口,他将手中的长剑与皮革制的剑鞘一同交给珍妮,“这是送给您的。”
“什么?”珍妮皱了皱眉。
这是军队的武器吗?是打算拉拢自己?这样的话,就绝对不能收下……
“是这个小伙子为您铸的,小姐。”铁匠右手搭在斯佩斯肩膀上,面上的笑容并没有消失。
珍妮却愣住了。
她看了看斯佩斯。
少年依然低着头:“珍妮,你用的剑不适合你,对你来讲,军队里的长剑太长、太大,你的手腕会有不必要的负担。”
珍妮最近确实感到挥剑时候手腕会隐隐发痛,是这个原因吗?
而且斯佩斯这样一说,她也记起了,之前的一段时间,他总是在偷偷测量自己的身高和臂长。
“所以,他想为您定制一把专用的长剑,小姐。”铁匠将长剑与剑鞘一齐递给珍妮。
珍妮双手接过,立刻感到了不同。就重量而言,的确比她一贯使用的长剑更轻,剑身与剑柄之间是单纯的圆环,圆环与剑身连为一体,保护了右手,又不像一般所见的剑格一样巨大沉重。珍妮握住剑柄,挥舞了几下——它舞动起来比实际看上去还要轻盈,握柄也比一般长剑稍细,与珍妮的手掌更加匹配,手感十分舒适。
珍妮甚至觉得挥动这一柄剑只是在驱使自己的另一只臂膀,自如得连自己也要吃惊。
但是……
“铸剑的材料并不是他自己采来的,对吗?那我还是……”
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想欠陶德军队的人情。
她将长剑递了回去。
粗糙的大手却将长剑推了回来:“不不,小姐。材料和用具都是这个小伙子的劳动所得,您不欠我什么。”
珍妮看了一眼斯佩斯,他灰色的眼睛依然在躲闪自己的目光。
“我希望您能把斯佩斯留在这,我可以收他做学徒,”铁匠粗糙的大手抚摸了少年的头顶,“这样天才的小伙子可不是每天都能见到。”
“但是……”
就算如此,如果军队打算将斯佩斯作为牵制自己的工具的话,自己也依然不能让他留在这。
“您如果发现什么异样,随时都能用法术把他带回去,怎么样?”
铁匠看起来极力要将斯佩斯留下。
而且,仔细想想,军队是没有能力阻止自己带走任何东西的。
此外,自己必须要对自己之前的失言进行补偿才可以。
现在……这个军官解决了这个问题,而且就当下而言没有什么坏处。
珍妮叹了口气。
看来自己不得不与军队产生联系了。
“好吧,”她说,“你可以到这来,斯佩斯。”
少年面露喜色。
“但决不能能离开这位先生的视线,明白吗?”珍妮没有忘记告诫他。
他点了点头。
“很好,”珍妮抚摸了他的头顶,“另外,谢谢你的剑,我很喜欢。”
战争仍在继续,不过已经接近尾声。
李驰特与珍妮的交流渐渐减少,虽然如此,他也一直在她身边,这一段时间的观察,让李驰特了解到了一件事:珍妮瞳孔中那一度熄灭的“火焰”现在复苏了。
至于原因,从它开始复苏的时间来看,恐怕跟这个混血的孩子有很大关系。
或许珍妮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个孩子的到来,使得她能再次意识到自己所做一切的价值。她所走的路途依然被夜色笼罩,她的脚下依然满是荆棘,但现在,月亮已经愿意为她投下光芒,愿意指引她前行。
之后的一段时间,他们还是持续着像以前一样的日子。只是斯佩斯比以往要更加频繁地跑进军队中了,士兵们多数也渐渐接纳了这个孩子,他们甚至愿意教他使用长剑。珍妮并没有制止他去学习,她知道,这个孩子是不会——也不能——永远留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的,如果他能依靠他自己活着,哪怕依然要光着脚行走在深埋了荆棘的积雪之中,也比被庇护着要好。
又过了几个月,陶德境内的克莱人几乎被驱逐殆尽了,需要夺下的仅剩西方边境屈指可数的几座小城。
陶德军方决定最后发起一次会战,将这些地方一次性夺下来。
珍妮自然也跟随着参战的部队。
但这次略有不同,官们突然邀请了珍妮参加他们的作战会议。
这在以前,不要说从来没有,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珍妮不听命于军方,也不效忠于国王,她是仅仅听从于自己意志的“单人军队”,虽然一直以来都在帮助陶德军,但终究是一个不确定因素,按理说军方根本不可能会对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目的不明的人予以信任——实际上也并没有信任她,对她和斯佩斯随时随地的监控就是证据——更不可能让她参加作战会议。
那这究竟是……
会议的大部分时间,珍妮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言不发。虽然会在战斗的时候耍些手段,但她并不懂得军事,会议上自然也没有她插嘴的余地。
“我们需要借助您的力量。”
但是,在会议的最后阶段,主持会议的军官突然向她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需要借助她的力量?
这是什么意思?
作战计划计划必须得到她的协助?
“需要我做什么?”珍妮问道。
在陶德军的攻击目标中,有座小城——或者说,要塞——它的名字是菲尼斯(Finis)。
成功在半夜潜入那里之后,珍妮的第一感觉是“怪异”。
并不是说城内的景象,是说这座城的选址。它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山丘的顶峰,用法术强行在山丘中心线上挖了一条沟壑,通向城门,城墙除了顶端部分以外也是“嵌”在山中的,一切的结构都被施了法术,使得此地的地形难以被轻易改变。这样一来,敌军的选择就只剩下正面进攻,山顶的高度也远远超出了投石器的攻击范围,而且最重要的是,沟壑仅有一条,上山下山都必须要从这里走,换句话说,没有退路。
一旦战斗开始,这里恐怕马上就会变成地狱。
城内充当城墙的山壁上开着些半圆形的洞,里面有向下的楼梯,通往黑暗的山体内部。
大概是士兵的宿舍或是仓库之类的地方吧,珍妮这样想着。
她来到这里的目的是记住这座城的位置和景象,在即将开始的会战中,她要从山下将自己传送到这里,打开城门,协助陶德军攻进来,同时尽量削弱城中守军的力量。
虽然传送一整支部队,以珍妮的魔力来说是做不到的。
但侦察和潜入也是她法术的用途之一。
隐约听到城外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是什么?
她有点疑惑。
“什么人!”猛然听到背后恼怒的叫喊。
被发现了!
珍妮吃了一惊。
她赶忙躲到暗处,从正门逃走明显不是什么好办法。
虽然可能暴露,不过现在除了使用自己的法术以外大概没有其他选择了。
很奇怪,一般来说这种时候那冰蓝的圆环应该立刻出现在面前的,这次它却迟了一秒左右。
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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