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却

公司新承揽的项目从方案设计到具体实施，莫秋声几乎都带着团队亲力亲为，如此辗转一年多过去，他才终于来得及歇一口气，好好在家调养身体。

姜云夏十八岁的生日凑巧是高三那年的寒假，孩子白天约了几个伙伴聚会，晚上会提前回来一会儿过生日，因此自她早上离家后，莫秋声便亲自盯着花匠来家中布置。莫家别墅硕大的客厅摆满了淡雅的紫色鲜花，全是她喜欢的装扮。

送走苗圃请来的花匠，莫秋声晌午眯了一小会儿便起床来，裹着羽绒服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像个老人一般晒太阳。冬季白天短暂，他撩起袖口看看时间已经不早，男人的脸庞瓷白却英俊，此刻眉目微阖神色迷离，恰似油画里走出来的人，有种说不出的古典美。

姜云夏：“天气这么冷，叔叔坐在这里，是在等我吗？”

小姑娘悄悄靠近那优雅从容的中年男子身边，蹲在他身旁，掖紧了他腿上覆盖着的羊毛软毯。

莫秋声：“是啊，”

莫秋声不急不躁地轻言慢语，

莫秋声：“这么大姑娘在外面疯了一天，叔叔会担心的。”

姜云夏：“好啦好啦，叔叔不要怪我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女孩儿有意打断他的唠叨，一溜的娇嗔让人哭笑不得。她环顾一圈淡紫色的花海，喜欢得恨不得手舞足蹈，对叔叔的感谢更是溢于言表。莫秋声捶捶腰间撑着椅子扶手慢慢站立，不觉间他的身体越发差了下去，她奔过来搀住自己的瞬间，眼睛小鹿一般闪烁着光芒。

姜云夏：“叔叔慢点走，我们不着急。”

莫秋声：“好，知道啦。”

她的生日蛋糕已经送过来，佣人摆好了一桌子菜就等他们入席。莫秋声如今的身体状况不好走几步就累得不行，小姑娘用心扶着叔叔的手臂，他略走几步便停一停，揉着她额前刘海说话，声线温润动听。叔叔的声音总有安抚的力量，小姑娘听得受用，于是开心。

她扶着他坐在垫了软垫的太师椅上，仔细整理好他腰后的靠垫坐在旁边。十八岁的小姑娘初初成年，她自小养尊处优没受过多大的苦，除了偶尔流露出来的成熟，大多时候浑身上下仍旧是少女所特有的天真可爱。

客厅里仅仅留着一盏昏暗的灯，姜云夏只想让叔叔陪她过生日，因此桌边除了他们二人再无其他。高三的学业愈发忙碌起来，孩子的侧颜微微凹陷下去，她娇俏可人的面庞掩映在生日蜡烛闪烁的光芒中，漂亮得宛若仙女一样动人，令莫秋声感到有她每时每刻的陪伴，孤独清苦的生活都会快乐。

莫秋声：“云夏别愣着了，许个愿望啊，成年的愿望…”

烛光中，莫秋声不敢看她清澈的眼神，反而拂开了她一直握住自己的小手缓缓言说。他前二十几年茕茕孑立，想到自己十八岁那年给远方的母亲屡次去信想要见她一面，结果直到十八岁生日当天十二点钟声响起母亲仍然未归，自己也因此病了好久的事情，心怀感慨。

而如今，自家小姑娘陪伴身边多年，和自己一同经历风雨。她的未来画卷刚刚徐徐展开，他希望并且相信，她会把未来的每一步迈得坚实有力。

姜云夏抱起拳头闭目许愿，她贪心地许下了许多个成人的愿望，继而吹灭了蜡烛为自己方才的蠢样子而微笑起来。愿望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大多数是关于他的，生日愿望说出来就不会应验了，所以藏在心里当作自己的秘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莫秋声：“又傻笑，我们云夏天天傻乎乎的只知道笑，又想到什么了？”

她吹灭了蜡烛捂着微红的脸颊跑开去开灯，回来时候不自觉地坐在那里咯咯直笑。有种莫名的异样感觉，莫秋声耐心询问，孩子久久沉默着，终于道出内心的想法：

姜云夏：“叔叔我知道，我喜欢你呀。”

温尔雅去世多年，莫秋声关于爱情的一颗心早就如同不可复燃的死灰一样再无生机。他听到这里有些微微的震惊，想要拒绝又怕破坏了她的生日，于是望着身边的小丫头，心疼地抚上她的一头秀发，道：

莫秋声：“云夏还没长大呢，你怎么知道，喜欢是什么。”

姜云夏：“我是说真的…”

莫秋声：“好啦，”

莫秋声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用一种各自都能接受的方式打断，

莫秋声：“今天云夏生日，等你高考结束，再说其他的好吗？”

姜云夏：“嗯好嘛，我听叔叔的。”

孩子略作思忖毫不迟疑地回答，小鸡啄米般点着头，煞是可爱。

话题翻篇儿，孩子知道叔叔久病身体没什么力气，便像他当年的关心一样给他面前的盘子里夹菜。叔叔身体不好做什么事情都慢悠悠的模样，吃饭的动作缓慢优雅。他接受自己的好意，云夏知道，这或许是她的第一步。

她抬起头，面对他的窘迫笑起来，目光灼灼，灿若星辰，像是塞了满嘴坚果的小松鼠，快乐而知足。

高考结束，姜云夏凭借优异的成绩被国内顶尖的Q大建筑系录取，即将离开A市的叔叔身边。她比她的叔叔更加优秀，孩子那句喜欢犹在耳边，莫秋声知道这几个月自己殚精竭虑忙碌着的事情，也终归要有一个结果。

姜云夏：“叔叔您…这是什么意思？”

一群共同环境之下长大的孩子即将各奔东西，姜云夏近日忙于中学同学的各种聚会无暇他顾，当她真正空下来坐在叔叔面前时，他递过来的一摞资料，将自己本来安稳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把公司的章程、股权分配、近三年财务报表等各种资料摆在自己面前，聪明的小女孩儿大体可以看懂一些，然而她仍旧惊在原地，她甚至不知叔叔这样做的用意。

莫秋声几乎是瘫在垫着柔软靠垫的椅子里，他近段时间身体越发不能支撑，因为腿脚虚弱每天的锻炼都会很劳累。他的手指虚虚按在办公桌上，孩子惊惧的神色映入眼帘，他感到有些心痛。

莫秋声：“云夏你看到了，公司的所有资料都在这里，包括最早，你爸爸入股的情况，文件也在，”

他缓缓言说，一字一顿，

莫秋声：“孩子你成年了，我的监护义务也已经尽到…没有异议的话，签个字吧。”

莫秋声面无表情，字里行间都包含着似他在商场时候的不留情面，行事作风冷面无情。姜华年当年因为事故股权无人接手，他抚养了他的女儿也获取了他的一部分股权，本来，这些权利就应该如数奉还给她的，自己据为己有多年，早该物归原主。

另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身体已经很不好，即将面临一场成功率不太高的手术。自己原本的股份他合并在转让合同中一同交给她，他怕小姑娘无法承受，所以与其给她无谓的希望，不如就此了断了她的念想。

小姑娘抿着唇极力控制内心疑问和愤怒，她从文件中抬起头，眼神中饱含失望的神色：

姜云夏：“叔叔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我…喜欢你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莫秋声：“孩子我知道，但是…我不能回应你的心意…我比你大了二十多岁，而且可能没有几天好活，你父亲当年全了我一个心愿，现在，我该把它交给你。”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一口回绝，经历了许多个夜晚的辗转反侧，而终于有了今日的笃定。或许是因为自己仍旧不曾走出温尔雅猝逝的悲伤，又或许是对自己生命流逝的无可奈何，他必须拒绝他的小姑娘，无论这个性刚强的孩子，是否会怨恨自己。

姜云夏：“所以您就要这么做？把我爸爸当年的东西交还给我，然后我们两不相欠才好？”

孩子的失望更甚，目眦欲裂，

姜云夏：“您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她温和的脾气性格背后，藏着的那颗心坚定不可动摇，认定的目标便会尽全力达到。莫秋声不理会她的质问，反而重复刚才的话：

莫秋声：“姜云夏，如果没有异议，请你签字。”

姜云夏：“不，我有异议，我不愿意的事情，叔叔不能勉强我。”

莫秋声：“云夏别这样，叔叔…是为了你好，你的后半生应该精彩很多，不该浪费在我的身上。”

姜云夏：“叔叔错了，”

姜云夏站起身搁下手中签字笔，执意不去签名，言语都带了狠劲儿，

姜云夏：“您说的没错，我已经是成年人，对自己的事情负得起责任，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莫秋声：“云夏…”

姜云夏：“叔叔不必说了，您…无权干涉我的任何决定，”

她继续说下去，

姜云夏：“叔叔和我最好都冷静一下吧，大概是…我太黏着叔叔了，会让您觉得…不舒服。”

女孩儿含泪起身夺门而去，旁人看上去，她是叔叔身边最温和乖顺的好孩子，可唯有身边人才会明了，她深深镌刻在骨子里的那份刚强，莫秋声强忍着的咳嗽，终于在她离开以后的某一秒，骤然爆发。

医生A：“先生您的身体…必须要去手术，再拖延下去只怕情况不好。”

莫家别墅几个月前配备了完整的救护设施，医生闻讯而来给他检查身体。莫秋声旧病复发，因为及时服下药物，生命体征尚且平稳。他卧在靠枕上按着胸口费力喘息，身边人皆知他刚刚经历过一场严重的刺激，故而神情之落寞前所未有。即使如此，医生仍旧是将他的情况如实告知。

莫秋声：“给我一点时间…咳咳…至少…让我看云夏去上学，求你们。”

医生A：“您的情况，真的不好。”

他喘不上气，被人即刻间戴上氧气罩，医生不得已给他的输氧管调整了较大的流量。乔松林近日在国外做一场讲座不在国内，莫秋声突然的情况非常棘手，令他们皆措手不及。

莫秋声：“麻烦…你们。”

医生握住他的手希望能给他力量，莫秋声用力握住那人咕哝出几个字，即使最后一丝力气，都要用完。

医生A：“我们，只能尽力。”

莫秋声：“好。”

莫秋声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沉沉睡去，而姜云夏小姑娘在寂静的夜色中，委屈得只落了一夜的泪。

倔强的小姑娘知道，叔叔既然这样说，这个家也已经不再属于她，原来这十几年朝夕相处的林林总总，不过是一场梦境而已。

叔叔，云夏会走。

你若不再愿意让我留在你身边，我会离开，决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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