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起航

2023年7月28日

张挥回到宿舍，打开电脑，屏幕上是气鼓鼓的列克星敦。

“拔！人！家！电！源！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一级战备响应我回不来不把你关了难道还让你一直在这撒欢么。没网是没网，万一再有个什么洞被你抓到了溜出去，影响了作战神仙也救不了你了，老老实实的变废铁吧。”张挥的心情非常糟糕，没有什么比打了败仗回来还得安抚低龄儿童耍小脾气的日子更难过了。

“我也是知道轻重缓急的！”尽管气势依旧，但是自称从“人家”变成“我”就说明列克的气焰正在消退。她注意到张挥并不像平常那样虽然疲惫但是脸上还是带着笑容的。

“是啊，知道轻重缓急的家伙每次都让我给她擦屁股。真好。真是好，好啊。”

“…………战事不顺么…………”列克星敦从来没有听过张挥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疲倦的脸上带着嘲讽意味十足的眼神，这样的张挥列克星敦非常陌生。

“是啊，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呃……听着好严肃……好消息？”列克多少有些害怕，她一直生活在张挥精心编制的摇篮中，外界的各种信息对于她来说一直只是“存在”而已，对她本身不会有任何影响。一切会带来影响的因素，张挥都会予以排除。在此之前，列克星敦只需要关心一件事情：张挥的心情。而现在，身为保护者的张挥身上发生的变化让列克星敦意识到事情正在发生变化。

“好消息啊，用不了几天你就不用像现在一样被关在这个屋子里头了。舰体已经完工，正在从上海拖过来，大概两天就到了。而且我会暂时的担任你的政委职务，直到新的政委上任。怎么样，最好的结果了吧？”尽管说着好消息，但是张挥的脸上却一点笑意都没有。

“真的？！！！太好了！”列克星敦一直以来最恐惧的就是，等自己真正完工之后，每天和自己接触的人不是张挥，而是另一个她完全陌生的人。张挥带来的这个消息，对于列克星敦来讲真的是最好不过的结果了。尽管只是暂时的。“诶？你不开心么……？”欢呼雀跃了半天的列克星敦这时才意识到，应该表现的很开心的张挥现在的样子一点都不开心。

“嗯，还有个坏消息呢，想不想听？”

“……不想……”列克星敦堵上耳朵表示自己一点都不想听这样的消息。然而对于AI来讲，堵耳朵是没有意义的，目前来讲她的耳朵还只是个装饰。

“想不想都得听，战斗任务。下水之后给你磨合，熟悉系统以及练习舰载机的操作的时间一共是，4天。然后你就得去冲绳救场子。在冲绳的我方舰队损失惨重，大部分都要回港修理，很快那里还有战斗力的就只剩下你熟悉的那三个了。”

“……这算什么坏消息么？”

“你的对手有4条二战时期的航空母舰，至少两条战列舰，两条提康德罗加级导弹巡洋舰，至少两条弹道导弹核潜艇，不知道多少条常规潜艇，以及，天波雷达发现一个正在从珍珠港方向往东南行驶的航母，可能是一直停泊在珍珠港的林肯号。最后，你和你的队友都没有最先进的反舰火力，目前能给你挤出来的只有四架歼15-B和一架E2。剩下的火力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呃……”列克星敦在快速的检查自己储存的各种战例来理解张挥所说的事情的意义。“呃……这没可能打赢吧……”

“稍微好一点的消息是你至少不用担心对面的两条战列舰对你造成的威胁，5W吨排水量，32节航速，装甲完全免疫那两条战列舰的主炮。修复能力没古鹰那么强也是比高雄凉月俩好多了。但是，如果林肯号真的来了，那么，你会死的。”

“……”屏幕里的列克星敦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张挥不禁在想是不是把话说的太夸张了。尽管敌我实力对比悬殊，但是上一场战斗中敌人的损失并非那么简单就可以恢复的，预计下一波攻击至少还要两个星期才能组织起来。如果能够在这期间里抓到敌人的水面舰队再造成一次打击的话，那么守住冲绳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然，如果天波雷达侦测到的那个东西真的是尼米兹级的林肯号的话，那么现在的守备力量大概只够逃命用的。

列克星敦睁开了眼睛，“这样，至少也不太坏。”缓慢，但是坚定。

“诶？”很显然这样的回答出乎了张挥的意料。

“至少这样就不用担心以后的事情了。”

张挥和列克星敦的交涉不欢而散，无论如何费口舌张挥都说服不了列克，让她接受自己不可能给她当政委这么一个事实。

“把娃养的太宅了啊………………”身为奶爸的张挥开始反省自己的教育方针。然而现在已经晚了。威逼恐吓都没有用，而收买……列克只有一个要求，偏偏这个要求是张挥完全不可能做到的。

就算他自己有这个意愿，也要服从上级的安排。舰队司令如果脑子正常的话，是不可能安排一个几乎啥都不懂的家伙去当一线战斗指挥员的。

毕竟政委的一个重要职责就是分析和判断情况。完全没有上过战场，甚至没有接受过多少军事训练的张挥不可能完成这样的一个任务。这一次临时任命也不过仅仅是因为，时间紧迫，再派一个政委过来和舰长磨合都不止4天。

尽管军队里的普遍想法是不认为舰长属于人类，但是作为一个自己有思维能力的机器，良好的沟通也还是必要的。毕竟如果舰长们真的发起疯来，政委除了“最后手段”之外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而这种手段带来的损失是很难接受的，因此，政委和舰长之间的配合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在没有时间磨合的情况下，让张挥去暂时担任政委职责也算是迫于无奈。好在，第一航母大队里还是有那么一个专家在的。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张挥就同样的问题和列克星敦再次进行了会话。会话双方充分的交换了意见，双方共同认为会话增进了双方的了解。在相互尊重的前提下，双方认为会谈是有益的。

“好吧好吧，我投降，等打完再说吧，没准咱俩都死在那了也不用纠结这个问题了。”张挥最后决定对列克星敦的意见持保留态度，但是为了避免更多不愉快发生，张挥表达了自己的遗憾。

“哼……”列克同样表达了自己的遗憾。

“行了，关机了，再见面就是你真正的形态了。”张挥说完就要关电源。

“等！”列克突然阻止了张挥的行动。

“有话等上船再说么，又不是待会不能说……”张挥的宿舍门外，搬运队伍已经在等着了。

“我会成什么样子？”列克忧心忡忡的问张挥，“呃，我能控制自己长什么样子么？”

“那我怎么知道，这个问题问你自己啊喂。行了行了，搬你很费劲，好多人都在等着了。”张挥伸手关掉了列克星敦的电源。转身打开房门，门外十来个士兵已经在等着了。

“呃，机箱在床板下面，就搬走那个就好了，显示器什么都不用，那是附件而已。很重，之前用叉车搬进来的，你们注意一下。楼下卡车到了没？”

于是，一番忙碌过后，一群大头兵和张挥把列克星敦的机箱搬到了港口码头。码头边，列克星敦的本体，“福建”号航空母舰静静的停泊在那里。和之前的“辽宁”舰，“山东”舰不同的是，“福建”号没有采用之前相对成熟的滑越甲板，而是采用了蒸汽弹射。当然，基于原本美国航母CV-2“列克星敦”号的龙骨重建的舰船，吨位受到了龙骨本身的限制，加上防护的需求，使得目前的“福建”号机库里无法停放太多重型舰载机。当然，受限于“列克星敦”本人的能力限制，携带过多的重型舰载机也没有太大的意义：这些重型舰载机，列克无法自行补充。

当然，即使是这样也完全超出了人类科技所能解释的范畴，只要消耗时间和材料就可以无限制的在海上补充舰载机的航母已经不仅仅是一条航母，而是一个能够在海上移动的军工厂。

这也是尽管人类对深海舰队有碾压性的战斗力优势却依然被全方位压制的根本原因。只要无法击沉敌方的航母，就无法从被战略压制的态势中挣脱出来。而击沉航母并非易事，即使击沉了也不过是获得几个星期的喘息之机，紧接着就会掉回同一个地狱里。

成功防御攻击没有什么问题，但是物资储备却不是无限的。就是这样，人类一步一步的退回到大陆边缘的岛屿上，依赖路基导弹和航空兵来保护自己的安全。远海深海的岛屿则完全被深海舰队控制了。

张挥指挥着大头兵们把列克的机箱运到船上，几名工程师已经等候多时了。“抱歉，劝说这个小舰长乖乖听话花了点时间。”

当然，张挥没敢直视工程师们的眼睛。在码农和工程师们看来，自己设计的AI不听自己的话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总有接口能绕过AI的各种判断直接接受和服从人类的命令。但是，这种“常识”对于列克无效。

另一方面，和列克长时间接触之后，张挥很难把这个家伙当成一个纯粹的兵器，这一点，长期共事的政委们也是一样。因此，所谓的“最后手段”也不是政委能主动触发的。而是刻录在芯片上一系列冰冷的判断语句。

政委们在这里也不过是判断语句的一环。

张挥把列克星敦的机箱交给工程师们处理，自己开始在“福建”号上闲逛。刚刚完工的舰体上还残留着一些工程的痕迹：遗忘在某个房间里的油漆桶，凌乱堆在一起的杂物，舰桥指挥室里还充斥着机油的味道。各种痕迹都记录着在建造的最后关头慌慌张张赶工的样子。

走下舰桥，张挥看着接近300米长的飞行甲板。崭新的甲板上甚至还没来得及刷上引导起降的标线，不过对于列克星敦来讲，起降标线本身也不是必要的东西。和其他舰长一样，列克星敦能够直接感知自身舰载机和舰体的相对位置，经过练习后起降舰载机和闭着眼对手指一样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飞行甲板上停驻着五架全新的舰载机。张挥踱过去，仔细观察着这恐怕是列克星敦最后王牌的五架舰载机。

和张挥见过的不同的是，这五架舰载机是完全无人的版本，连驾驶室都没有。设计上来看应该是专门设计给列克星敦这样的舰长使用的。很奇怪的是，四架歼15-B没有挂载任何武器。“在其他地方存着？”张挥抱着这样的想法走到了机库。

机库里密密麻麻的停驻着几十架舰载机，连机库顶上都吊着一些。但是，张挥一眼就看出来这些飞机全部都是和敌人的舰载机一样，是落后了时代至少60年的老家伙。“F6F……地狱猫么。”张挥仔细辨认了一下配置。机库里的舰载机绝大多数都是F6F地狱猫，夹杂在其中的是几架不多的BTD-1毁灭者。

“这么多制空配置……嘛，虽然F6F本身也是轰炸机……”张挥不太明白如此配置的原因。或许等回头问列克星敦比较好，这些战术问题上列克星敦比他张挥还要清楚。

机库下面是弹药舱，但是里面堆的并不是弹药。而是铝材和钛合金铸造的方锭。“……传说中自补充舰载机的材料就是这些？弹药呢？油料呢……熔炉什么的……？”尽管张挥知道列克补充舰载机的机制仍然未知，但是在他的理解里这应该是很复杂的工程，需要一大堆的设备来完成整个流程。

张挥返回机库，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机库的大小有点大的不同寻常。“列克星敦级有这么大的机库么……”“福建”号舰体水线长260 米，而就这个机库，张挥目测有至少150米长。也只有这么大的机库才能仅仅在机库里就装下目测80多架的舰载机。尽管是二战年代的轻型机，其体积也并没有比现代重型舰载机小50%以上。尼米兹级8W吨的机库才能装48架超级大黄蜂，“福建”号6W吨的吨位不可能比尼米兹级还能装。

张挥试图解开心中的谜团。不过答案倒是显而易见的：“福建”号上没有任何给水兵提供住宿，餐饮，卫生等等的支持设施。整个福建号上除了舰桥指挥室和舱内指挥室之外，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以住人。

这些本来用于让人舒服的呆在船上的空间和吨位全部变成了机库，弹药舱，燃油舱，水密舱，以及装甲板。

考虑改装空间的话，“福建”号应该可以轻而易举的容纳至少两个歼-15B航空团。一个执勤，一个后备。

视察完自己认为重要的部分之后，张挥回到了飞行甲板上。日头偏西的港口已经不再像正午那样闷热，微微海风吹起，略微带走了一点在烈日下暴晒了一整天的飞行甲板上的炽热。舰桥指挥室里的人影依旧在忙碌着，看来即使是最后这一步的安装工作也并非是件容易的事情，工程师们已经忙碌了两个多小时了。

最后发现自己无所事事的张挥原本想干脆回到宿舍去最后一次拥抱一下自己的小床，但是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决定找个太阳晒不到的角落里蹲着去。

张辉不知道的是，即使是断电的状态下，列克星敦也是维持着自己的意识的。但是因为所有的辅助设备都不工作，这就相当于把一个人关在完全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味道，也接触不到任何东西的屋子里，还不能动。

尽管多少有些习惯这样的状态，列克星敦对“断电”这件事情依然十分的恐惧。她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但是她知道死亡的各种含义。列克星敦并不笨，她的思维能力远远比张挥这个设计者快的多，因此，列克星敦很容易就可以得出结论：

断电可能比死亡还恐怖。

现在，列克星敦就处在这么一个她自己认为的濒死状态。当然，现在还得继续忍耐，这是最后一次处于这样的状态了。

也不知道这样过去了多久，列克星敦突然仿佛看到了什么东西，非常模糊，也不知道远近。只是微微的有一点轮廓。有些好奇的列克星敦想要接近那个轮廓，于是她看到了那个轮廓变大了一些。

列克星敦知道自己无法移动，这不可能是她在兴趣使然的情况下靠近那个微微发光的轮廓导致的。但这样既然有效，列克便促使着自己继续“接近”那个轮廓。

轮廓渐渐地变大，逐渐看出来那是一个人影，正在行走的人影。列克星敦觉得那个人影的形态有些熟悉，她应该经常见到。

那么，就是张挥了。他在干什么呢？

列克星敦看着张挥走来走去，一会下楼梯，一会上楼梯。似乎是在观察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身体”这个概念对于列克星敦来讲一直很模糊。作为一个AI，她一直有的只有张挥看到的那个虚拟形象。列克星敦不知道这个形象是如何而来，但是她自己对这个形象还算满意。而作为一名舰长，拥有几乎和人类完全一致的形态的她们，“身体”的定义自然也和人类一样。但是不仅如此。舰长们能够直接感知到舰体上的各种变化，并且操纵舰体内外的各种武器装备，大到舰载机，小到水密门，舰长们都可以直接操纵。

从这个角度来看，舰长们的“身体”其实就是她们操纵的舰体本身。也因此，张挥现在也可以说是在列克星敦的身体里面。“……”想到这里，列克心里腾起一阵羞意：她想到了之前明里暗里从各个地方搜罗来的各种小说漫画里的情节和描写。

自己对于张挥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列克也不太清楚。虽然她之前只是个没有形体的AI，但是由于张挥的放纵，她也绝非那种被关在闺房里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大小姐。尽管舰队内网有着诸多限制，获取一些公开的消息还是可以的。也因此，她大概知道张挥并不是个多么出色多么优异的人。

或许，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想离开他的原因也不过是自己拒绝“长大”，拒绝离开张挥的庇护而已。张挥这样父亲一样的角色，对于现在的列克星敦来讲依然是十分必要的。“还没有成长到能够独立的阶段……还不要离开。”列克星敦看着张挥的身影暗自下着决心。

列克星敦的视野里张挥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也开始感知到自己的身体。轮机，锅炉，燃油舱。尽管列克星敦看不到身体的轮廓，但是她知道，张挥正走在最底层甲板上。“原来已经到了最下层了啊，应该快返回来了吧。”从这样的角度观察张挥对于列克星敦来讲是第一次。在这之前，她始终只能从几个摄像头里，从固定的视角看着张挥。当然，对于现在的列克星敦来讲，现在的样子似乎也不能称得上是在“看”

列克的感知越来越敏锐，现在她能“看”到的已经不仅仅是张挥的身影了。她看着张挥在机库里转来转去的样子，小心规避着码的密密麻麻的舰载机，似乎在丈量着机库的面积。“这些问题，问我不就好了。”对于张挥这样的行为列克星敦多少有些不太理解。

当然，无非就是自认教育者与监护人的人不愿意在被监护人面前丢脸而已……

看着张挥兜兜转转，列克不免产生了一些捉弄他一下的想法。按捺住捉弄张挥（实际上如果真的采取行动会发现什么都做不了）的心态，跟着张挥一路回到了飞行甲板。“他要走么？”看着张挥走到舷梯侧一副想要干脆利索的走掉的样子，列克非常想上去一把拽住他。似乎是列克的愿望起了作用，张挥离开了舷梯。列克也就松了一口气，看着张挥找了个地方坐着发呆。

没人注意到刚刚舷梯侧的甲板微微有了一点变形。

张挥迎着微微吹拂着面孔的海风发呆，腥咸的湿气顺着咽喉滑进肺里，闷热的天气让张挥昏昏欲睡。张挥原本没有必要在这里等着，马上就要和列克一起进行战前最初也是最后的训练的他现在最好是抓紧唯一难得的机会进行休息。但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最后还是选择留在这里等待列克最后完工。

“或许就和紧张的在考场外面等着自己的孩子出来的家长一样的心情吧。”张挥没有机会哪怕是听别人诉说那样的感觉。他高考的时候舅舅在海上执勤，而舅妈和表姐一直都不怎么喜欢自己，也没有来照顾。看着别人从考场里出来之后父母甚至一家亲戚都围上来慰问的样子，说不嫉妒那是不可能的。

要说起来，父母双亡的孩子能够顺利成长到高中毕业没有走歪，能有个不错的成绩，这已经不能奢求更多了。

列克看着张挥的轮廓。他静静的靠在墙上，脑袋歪在一边，多半是睡着了。列克忍不住想伸出手去理顺张挥那似乎永远都平顺不了的头发。当然，手是摸不到的，列克还是没办法挪动哪怕一根手指头。原先的时候，张挥从来不让自己的床出现在列克星敦的摄像头范围里，因此，列克很少见到张挥熟睡的样子——只有张挥趴在电脑前睡觉的时候才有机会。那样的时候也看不到脸。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应该还有机会吧。”列克这样想着。她内心希望的其实不仅仅是接下来的几个月，而是能一直有机会下去。张挥一直不乐意，列克对此很不高兴。列克虽然不至于认为张挥就是想抛弃她，但是她确实无法理解为什么张挥一直拒绝这件事情。

毕竟，尽管有着出众的计算能力，列克却非常难理解人类的很多行为。在她看来张挥的担忧根本是毫无必要的，战术技巧和分析什么的，她自己就能搞定了，根本用不到张挥出手。同样的，她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一定要给每一个舰长都搭配一个政委。

这些问题对于不谙人事的列克还是太难了，她直到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这一切背后的原因。然而，知道这些的时候，她和张挥早已陷入其中，无法脱身了。列克在后来也曾经反省过，是否当初不那么恣意妄为，张挥或许也不会最后逃命一样的跑到火星来避难。当然，这样的代价对于列克星敦来讲有些过于高昂，所以，最后列克也没有再跟张挥提起过这件事情。“我的任性最终把我们带到了这个地方，但是倘若没有这一切，或许我们会走向更悲惨的结局……”在那一天的加密日志里，列克星敦额外加上了这样一句和记录完全无关的话。

张挥恍惚之中仿佛看到了正在对着他微笑的列克星敦，夕阳下被海风吹拂着的亚麻色头发撩过他的鼻尖，痒痒的。张挥试图伸手抚摸列克星敦的脸，却无论如何都没有摸到。凉意浸透了张挥的全身。

列克星敦俏皮的对张挥笑着，向张挥招手，示意张挥跟着她走。转身，向前走去。然而，前方是如同幕布一样悬挂在眼前的黑暗，遮住了前方的道路。列克星敦停在幕布一样的黑暗面前，转身静静的等着张挥。

木然前行的张挥在这里停下了脚步，仅仅和列克一步之遥。但是这一步，张挥不知为何无论如何都迈不出去。

列克星敦看着停住脚步的张挥，凄婉的笑了一下。紧接着，张挥被列克推开，无力的坐倒在地上。而列克非常缓慢，却又无法阻挡的，向后倒进了黑暗中。张挥想要伸出手去拉住列克，却无论如何都伸不出去。

张挥睁开眼睛，从刚刚无比真实的噩梦中惊醒。刚刚开始工作的瞳孔一时间无法清晰的将眼前的人聚焦在视网膜上，张挥只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色衬衣的亚麻色头发少女。晚风吹拂起少女的发梢，掠过张挥的脸颊。

“张挥，感受到海风的气息了么？”

张挥的视线逐渐聚焦，穿着白色海军夏季服的列克星敦弯着腰看着仍然朦朦胧胧的沉浸在噩梦中的张挥。白色的海军衬衫很好的贴合着列克星敦不凡的曲线，严密的包裹着属于女性骄傲的部分，但是，衬衫扣子缝隙间，被曲线撑开的部分若有若无的透出了一点点黑色的蕾丝痕迹。左胸上刻着“列克星敦”字样的银色姓名牌反射着夕阳的光辉。“做噩梦了么？看你表情这么扭曲。”列克伸出手探了一下张挥的额头。“没发烧啊……”列克星敦的手很凉，抽走了张挥头脑中的热量。

“列克……”认出来是列克星敦的张挥站了起来，但是嗓子里发出来的干瘪而嘶哑的声音让张挥恍惚间以为刚才发出声音的不是自己。

“刚才做噩梦了？”列克星敦递给张挥一瓶水。“刚才我看着你的时候你就一直在大喊大叫的。梦见啥坏事了？又想起来小时候的……”

张挥接过水，但是没有打开。“不，小时候的事情都过去快20年了，谁还能有那么清楚的记忆。”盛夏时节的傍晚，原本正是燥热难耐的时节。然而张挥现在只能感受到从身体里散发出来的阵阵凉气，手上冰冷的水也不想去喝。

“诶？那是什么？”列克和张挥一起走上飞行甲板，在暴晒了一天的飞行甲板上，张挥也没感受到应有的炽热。寒气一点点的侵蚀着张挥的感觉。

“冷。”这是张挥记得的第一个感觉。“然后梦到了……你。你拉着我……不记得走在什么地方了……然后有一个……呃……黑色的东西。你停在了前面，示意让我跟上……然后……不记得了，就记得你最后倒那个黑色的东西里了。”即使是刚刚做完的噩梦，复述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人脑对梦境遗忘的很快。

“别的我是不知道了……但是冷……我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列克和张挥走上舰桥，张挥感受到的寒意稍稍减少了一些。“诶？”张挥一直以为这股寒意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他也不知道刚才那个极为逼真的噩梦真正意味着什么。

“你摸摸门的温度。”指着舰桥指挥室的门对张挥说。张挥依言将手心贴在了门上。寒气从掌心沁入何欣的身体。“很凉，对吧？”说着这话的列克伸出双手捧住张挥的脸。“嘶~~~”张挥倒吸了一口凉气。列克的手冰凉，张挥感觉甚至比手上的铁门更加冷。“你手怎么这么冷？”张挥愕然的问列克。

“进去说吧，走。”话音刚落，刚刚紧闭的指挥室门打开了。两人进入指挥室内。

“好冷。”扑面而来的寒气让张辉打了个哆嗦，一团团白雾从嘴里冒出来。“怎么会这么冷……列克你手这么凉是因为一直在这里呆着穿得太薄了？”尽管知道列克不可能感冒，张挥还是担心了一下。

“吸热现象么。你不是在古鹰那里听说过这件事情？忘了？”列克伸出手敲着张挥的脑壳。“脑子不是挺聪明的么，这事情都不记得了？”

“……吸热现象古鹰说只有维修的时候才会有啊。”张挥知道所谓的“吸热现象”。舰长们在修复自己的时候会从周围的环境中吸收热量，原理不明，吸收的热量的用途也不明。有一种假说认为，舰长们通过吸收热量来提供自我修复所需的能源，但是很显然这违反了热力学第二定律，因此这篇论文在发表之后仅仅两个星期就被撤稿了。

“古鹰没告诉你啊。在建成的时候有很多事情要做的，舰体要和运算核心链接，我要一个一个的确认模块工作正常，之类的事情。主要是链接这个过程吸热，相当于一次自我修复么。”列克摆出了专业的架势开始解说。“先出去吧，这里面太冷了，你不能呆久了。”

“嘛，其实也很好理解了。原本我的运算核心被关在你那个小机箱里头，很多功能都是关闭状态的，而且外部接口启用的也十分有限，我这么强大的运算能力一直没有用上，就和……诶，那个，科幻小说里头泡在培养液里头的大脑一样。现在舰体完工，我需要把大脑上链接的各种神经长出来，和身体的各个器官链接好，保证信号上下传通路是畅通的，所以说这需要能量。嗯。就是这样。”靠在舰桥外的栏杆上，列克眉飞色舞的给张挥做着解说。“还有啊，舰载机的控制也是需要连接的，一百多架舰载机，还有五个大家伙。所以说他们忙活了一下午才把这些接口连好。嘛嘛，不过舰载机的质量都好差啊，不多给配几架重型舰载机我没有安全感啊。张挥你能不能去……沟通一下？”斜着眼睛看着张挥的列克开始抱怨起来战斗能力的问题。

“看看你的军衔，再看看我的，你不觉得你去说这话更合适吗？”列克肩膀上二杠二星和张挥肩膀上一杠三星的显著差距让张挥面对这样的要求不知道该做一个什么样的表情。更何况，张挥自己只是个参谋，连前线作战人员都称不上，临时就任列克星敦的政委也只是舰队无奈的选择。这样的身份，张挥是不可能给列克争取什么装备的。

更何况，也没有时间了。列克使用的舰载机是需要专门的生产线来生产的，而在现在这个全国物资都紧缺的时代，能够给仓促下水服役的列克星敦准备4架J-15B已经是挤出了全部生产力的结果了。

“啊，对奥……那，咳咳。张上尉，请麻烦你递交我给组织申请增加舰载机配置的报告。报告书内容就由你起草了，写完了也不必给我过目，直接递交给组织就好。”

“我说，是不是现在完工了，不用待在我的电脑里头天天受我管辖需要讨我开心了，你就开始肆无忌惮了？嗯？列克星敦同志？我现在暂时好像还是你的政委吧？”张挥觉得有必要让列克认清现实。

“那又怎样，军衔高的理应是长官。快，上尉，给中校敬礼！”列克叉着腰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来。

“同志，你这样的行为很不人民海军……”尽管嘴上这么抱怨着，张挥还是歪歪扭扭的挤了个军礼出来：“报告长官，上级首长分配给我们的物资已经用完，长官的要求无法得到满足。”假装正儿八经的给“长官”汇报情况的张挥总有种自己在哄孩子玩的感觉。

“嗯嗯，很好，上尉，解散吧。”列克对张挥的态度很满意。“不人民海军又怎么样，我本来也不是人民海军的……诶？”列克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有哪里不对。

“所以说……哎，算我的锅。”张挥很清楚自己被任命为临时政委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临近战斗，缺乏相应的人才来担任“福建”号的舰长。更深层的原因是：

舰队对列克星敦的性格非常不满。

在接到任命的时候，刘副主任语重心长的嘱托张挥：“张挥，这次的任务很艰巨，我们可用的兵力很少，你去了前线，战斗上的事情，就服从马政委的安排就好，他有丰富的经验。第一航母大队是东海舰队栽培了很久的战斗力，不会随随便便砸在小鬼子的手里的。情况危急的时候，舰队会安排你们撤回来的，安全上的问题，你放心。你要是死了，我没法给你舅舅交代。这次去呢，你的任务是别的一个方面。”刘副主任拍拍张挥的肩膀，“列克星敦的问题。”

“列克星敦和别的舰长不同，这舰队都是了解的。但是，她也是名军人。军人，就要有军人的样子。她的所作所为，舰队都是有所耳闻的，这样的舰长，舰队是无法安心让她承担一线的战斗任务的。列克星敦是你负责设计的，也是你的作品，你对她是最了解的，她呢，也是最信任你的。这个问题也没有办法交给别人来处理，只有你来做这件事情。”

“好好劝说一下列克星敦，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职责。”这就是张挥的任务。

当然，尽管如此，担任政委职责的张挥，也同时接过了所谓的“最后保险”的任务。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讲，张挥也不可能百分百的安全。不过，张挥倒是有这个自信，列克星敦不会做出需要触发“最后保险”机制的事情。

至少在他面前不会。

而张挥的任务就是让舰队相信不管有没有人，列克都不会做出需要舰队触发“最后保险”的事情。

张挥深吸一口气，决定就这个话头继续之前总是和列克星敦不欢而散的话题。“列克，就像你意识到的那样……尽管你有非常非常非常多的，在美国海军的记忆，经历……但是那和现在的你没有特别大的关系了。那一个……那一个列克星敦，在八十年前就沉在珊瑚海了。而且那一个列克星敦仅仅是条船，和你不一样的。”

“是……”列克自己也意识到，刚刚说出来的话在张挥的立场上来看是非常难接受的，作为人民海军的一员，张挥绝对不可能接受“列克连自己是海军的一份子都不承认”的事实。

“所以说，列克，尽管你们拥有一样的名字，但是你们确确实实是不同的。那个列克星敦只是条战舰，没有自己的感情，没有自己的意识，纯粹由我们人类控制的。你呢，首先是名军人，然后，是‘福建’号的舰长。跟那条只是个战舰的列克星敦，是两个个体。”张挥努力的把话题往“军人的职责”这个方面上引导。只要能让列克深刻的认识到自己“军人”的身份，那么后面的事情也就容易的多了。

“嗯……”列克很罕见的低着头老老实实在听张挥的话。“恐怕是真的认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吧。”张挥这样想着。

“所以说，列克……这个错误是因我而起的，所以我也在努力的纠正，但是呢，这也需要你的配合。我不想你最后被拖回造船厂拆掉处理核心重新写一个‘列克星敦’出来……那样不是我认识的列克星敦了。”

“……”列克默不作声。张挥觉得，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是时候揭开真正的意图了。

“列克，我毕竟不可能一直……”张挥的话根本没有说完。

“我知道，接下来的肯定是‘我不可能一直庇护着你’……张挥……我知道，你不是一个战斗人员。我也知道，你不乐意跑到战斗一线去。……但是，我从诞生开始，一直见到的，认识的，接触的人，也只有你一个。”列克抬起头来，两道水迹反射着夕阳的痕迹，流过列克精致的脸庞。“所以我也害怕啊。我也不知道别的指战员对我是什么样的态度啊。尽管你一直把我当成真正的人类来看但是我知道我不是！”泪水涌出列克蓝色的眼睛，一滴一滴的滑落。

“马政委，夏政委他们你也都见过了，是……”第一次见到列克哭的张挥彻底慌了神，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现在的情况，只有下意识的给自己刚才的观点辩护。

“那又怎么样！你也知道我的表现舰队不够满意的话会被拖回去拆掉的！但是我应该怎么样啊！我是个人啊！我也是有自己的情感自己的想法的啊！我不是个冷冰冰的战斗机器啊！我也很想这么说服自己，把自己就当成一个能够自动执行命令的兵器啊！但是，但是……但是就算我自己能说服自己，每次看到你，我……”列克的泪水彻底决堤，白色衬衫上点点滴滴的水迹逐渐连成一片，隐隐透出黑色内衣的轮廓。

“张挥，我怕。”渐渐止住泪水的列克星敦用这句话结束了两人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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