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生气。
在随手点开他的个人主页后,我看到她在下面给他写了一条长长的留言,两人还就此进行了一番热烈的对话:
——你可以多发点动态。
——当然可以。
你可能会问了,这留言算“长长”吗?或者,这对话算“热烈”吗?
单这么看可能的确都算不上,但是……好吧,还是让我把事情的原委经过都一一道来吧。
我们从这一句话开始:
“那么还有最后一件事,啊,来了,好,进来吧。”
班会的最后,一个精气神十足的小伙子从门口走进来,他有着一口闪亮透白的整齐牙齿,健壮的身躯像一个容易被埋没在队列中的士兵,他彬彬有礼,不管是给班主任老师还是初次见面的我们,都留下一副阳光开朗的形象。单从他的外貌和举手投足上看,我根本讨厌不起来这个人。
“这是我们班的新同学,肖淮丹,他是从工程学院转专业过来的。”
“哗哗。”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大多数人都用或冷静或不屑的表情掩盖了自己心中忽而出现的某种情感波动,于我,这种波动是一阵紧张。
肖淮丹站的笔直,他露出那口令人自信外涌的牙齿微笑着说:“大家好,我叫肖淮丹,西井本地人,来自工程学院电子技术专业2017级三班,是转专业来到咱们班,请大家多多指教。”
他与班主任对视一眼,后者示意他再多说些话。
“嗯……”然后他停顿,“我是1996年生,年龄可能比大家大一些,所以……”
他说不下去了,这份羞涩似乎使得那两排牙齿更白,那副笑脸更真。
“好吧。”班主任笑笑,看看大家,然后又转冲肖淮丹笑。
“对。”他说,“以后在西井想去哪里玩可以问我。”
男生于是深鞠一躬,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竟更灿烂了。
“那么大家以后可以多和肖淮丹同学交流。”说着,班主任穿上大衣,“大家还有什么问题想问吗?”
我却感觉穿着完毕的她并不像可以回答问题的样子。
“那么大家可以走了。”说着,她围上围巾,率先消失在教室里。
我的室友们也随之起身,不想这一举动让我成了肖淮丹的首选目标。
“同学。”他走过来,拿着手机,态度谦卑有加,“我想问你一下。”
“哎,你好。”我慌忙露出笑脸,“你说。”
“咱们班有班群吗,就是发通知的那种,如果有什么事……”
“啊,有的,我拉你进群。”我掏出手机,划了又划。
“我先加你好友吧,回去再把你拉进去。”慌张和急躁使得最简单的事都变得难以完成,我亮出自己的二维码,让他“滴”的一声扫了去。
“谢谢。”说着,新同学笑着走开,我也东施效颦般地露出一副连自己都觉得僵硬的笑脸冲他道别。
女生们有说有笑,男生们则独来独往。
我走出学院楼,屋外,阳光压得密集的枯枝零叶直不起身子,蓝天作为背景映衬着神圣的四散的金光,亮白色的道路上星光闪闪,冷风被炽热的艳阳烧得遍体鳞伤,好一个光彩夺目的秋日!
开完班会又没有排课的我在这亮闪闪的街上突然间失去了方向。
吃饭?时间还早。
回宿舍睡觉?太浪费时间。
去网吧打游戏?又招得一身烟味儿。
去图书馆学习?不想去。
我打开手机,直映入眼帘的是被观众和影评人诟病的《暴雨侠6》的海报:头系蓝布条的暴雨侠与戴着兜帽和口罩的飓风背对背站在沙漠里,风暴卷起房屋和植物,几个手持重型武器的反派的剪影在背景中各据一角。一看这些就是喽啰,我心想。
一个念头凭空出现了:既然上次一直在睡觉,何不再去看一遍这部电影呢?想到前天晚上自己在电影院里迎着噪音和闪光呼呼大睡,我不由担心起是否被她看到了这幅丢人的样子。应该不会吧,我强打起勇气想,毕竟她看电影看得那么认真,不过……我又转念,如果她真的看到了,就说明她在看电影的过程中还偷偷看了我。这个危险的想法引来了胸腔里的一阵剧烈的心跳。
于是我毫不迟疑地买了张中午的电影票,比起和朋友、家长一块儿,我更愿意自己体验剧情,因为这样往往会使得电影,或是小说、剧集更精彩、更有趣。
明明是个不嗜睡的人,在上次的轮番特效轰炸下,我怎会睡着呢,难道说这部电影真有差评上写的那么糟糕?我连忙摆脱那使自己的决定受阻的想法,转而把矛头指向别人:也许是我太困了,毕竟晚上总是休息不好。想到这里,又一段模糊却真实的记忆涌上心头:我发了疯似的摔东西,不仅用脚踹门,还冲室友和整个楼道大喊大叫。
天哪!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羞耻比过去的愤怒更胜百倍地让我感到难捱。
“快……到,我……禾尽。”想到这里,那个诡异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我忽视它,似乎已经见怪不怪。
直到支付电影票的时候,我看到肖淮丹加我好友的消息。
我下意识地点开他的个人空间,一个醒目的(总是能引起我注意的)头像冲进视野。她——总是认真看电影的那个女孩儿在下面写了一行留言:你可以多发点动态。(后跟两个北极熊转圈的表情)
当然可以。(后跟一个大拇指)他——本应今日才会被我们认识的男生肖淮丹已然回应道。
他们是怎么有的好友?屏幕上弹出“支付成功”的消息提示,我却一把划走它,紧盯着肖淮丹的个人主页,她熟悉的头像突然间变得陌生,而他陌生的头像反而突然间变得熟悉。
我气不打一处来,是的,不打一处也不知道打哪几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生气,明明我也同时有他们两人的好友,他们的对话内容也毫不出格,何况,我这才意识到整个事情中最令自己失望和不安的地方:我和她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我们只是同班同学而已。
想到这里,尽管天上仍是艳阳高照,我的心却仿佛蒙上了一层阴霾。
***
我带着消散不去的这片阴霾穿过几条街道,走进漆黑的影厅,它因此变得更浓。
电影很快开始了,我坐在最中间的位置,惊讶地发现在这慵懒的午间时光的场次竟然也已经爆满。
几分钟过去了,我开始发现问题,但强迫自己忍耐了。
几十分钟过去了,我的耐心似乎也随着时间削减了。
前排的大脑袋混蛋坐得很高,从他鸭舌帽的顶算起,整个屏幕至少在我眼前损失了三分之一。
“阿嚏!”一声爆破似的喷嚏吓得我一缩脖子。
“咚!”后排的一记绝情飞踹蹬得我脑瓜子一颤。
一阵浓郁的油炸香气从侧边传来,贪婪的咀嚼声仿佛一只在油和唾液的混合物里打滚的刺猬,我皱起眉头,前排的那人竟伸懒腰似的抬起双臂。他用左手握着右臂,直搭在自己的鸭舌帽上。
他妈的。
“坚……”耳边的声音说。
我怒火中烧。
“打……铁。”它说,音调越来越低,音色越来越沙哑。
我缺乏勇气。
“当!”后排的人又踢我一脚。
“咔哧。”有人吃了一片薯片。
“啊,我知道,这儿暴雨侠该生气了。”有人对同伴高声剧透。
“错了。”这次我清楚地听到了它说的话,“雨没生气,禾尽生气了。”
你说得对。
我忍无可忍。
我起身,把后排反复换二郎腿的人和两侧吃东西的人吓了一跳。
“啪!”我用手呼掉前排戴帽子的人举起的胳膊,一把拽下他的帽子。
男人回头吃惊地看着我,似乎还没来得及发怒。
我比他快。
“别挡我!”我压着嗓子吼,音调很低,音量却很大。
后排的人才想抗议,我扭身便骂:“别他妈的再踢我了!”
那是个胖女人,她想说些什么。
“啪!”我把旁边人手里的那袋薯片一下子夺过来,直扔在他脸上。
“你想干什么!”那人还没说话,胖女人先来劲了。
我踩上座位,抬起拳头,感觉自己变得前所未有的高大。
“你还想打人啊你,你有种试……”
“他是……”她的同伴想要阻止她,可是来不及了。
“咚!”毫不留情的这一拳直在她脸上开花,3D眼睛在女人的鼻尖上折成了两半。她夸张地向后一仰,接着便一动不动了。
“有恶徒!”影厅里有人大叫,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碎灭者!”一个年轻女孩儿站起来,飞也似地开始朝外面跑。
碎灭者?她为什么说我是碎灭者?
人群开始恐慌,他们揪起自己的外套飞身而起,却被狭窄的过道挤得东倒西歪。影厅里乱成一团。
怒火忽而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深入骨髓的惊慌。
我赶紧跨过脚踩的那一排座位,接着就地俯身,恰在这时,屏幕上出现黑夜,这是暴雨侠在沙漠的夜晚偶遇蝎子怪的那一场戏,我模糊地回忆起来,前天演到这里的时候我应该还没睡着。我就着不请自来的黑暗往前蹭。
人群推推搡搡,几个学生推倒了前排的人,我顺势起身挤进他们之间,成功混入拥挤在侧方过道的人群之中。黑暗中,我讶异于竟没人发现自己。
那他们在躲谁呢?
顺着人流,我们走出影厅,匆匆赶来的保安和几个穿黑色制服的男人已经把住了出口。
“碎灭者在里面!”一个中年人扯着脖子对他们喊。
哈?我虽然纳闷,但没停下脚步,剧烈的心跳声让我变得面色苍白。
“他就在里面,高大壮硕,一头朝天的爆炸头,你们入场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他!”
“请求支援,请求支援。”闻言,带头的保安开始对着对讲机说话,“A1区有恶徒,A1区,3号厅内。”
“收到,收到。”对讲机那头传来回应。
“你们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吗?”一个穿制服的人拦住了我。
“我,我……”我现在看上去一定像个死尸一样。
“他蹲下了,接着就消失了!”后边的一个女人拥过来,瞪着眼睛说。
那警察(我猜他是警察,他只能是警察)看了我一眼,说:“什么意思?”
“那家伙突然站起来,打了后面的人,然后就呆住了!”又一个情绪激动的女人从出场的人群中挤出来,“他一瞬间像缩小了似的蹲下身子,接着就不见踪影了。”
“快让无关群众撤离,你在磨蹭什么!”一个年迈些的警察吼道,让问话的警察垂下视线示意我们继续往前,人群顺着队列涌出影厅,在影院大厅忽地散成了一片。
“太可怕了!”几个女孩儿捂着胸口边喘边说,“太恐怖了。”
“没想到竟然能在这碰见恶徒。”两个男人说着,露出得意的微笑,“实在太牛了。”
我感觉双腿发软,似乎自己才刚做了一场噩梦:我痛扁了一名陌生女人,还被当成恶徒,引起了整个影院的恐慌。
他们现在还不了解情况,都以为是碎灭者现身了(这怎么可能,那个被称为碎灭者的男人早就已经被逮捕了,况且他的身材与我差异巨大),我得赶紧走。
“请问……”一个男学生走过来,“你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我慌张地低下头,生怕自己被谁认出来。
“你好?”他探过身子,吓得我狼狈地往后一退。
“有人打了别人。”我说,分明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居然来了这么多警察,不太像是简单的骚乱啊。”他说着,被一大群冲上楼梯的警察吸去了注意,我趁机朝着出口的方向跑去。
不,等等,我连忙停下,这群家伙都还在看热闹,我回身,影院大厅里已经乱作一团:观众在议论、拍照,工作人员在和后两者交代情况,保安指挥着出场的观众,警察则匆忙地开始了列队。倘若我现在走了,我仰头,一架监控摄像头正直对着大厅,那自己将必定会引起怀疑。
“确认,确认,重伤一人,重伤一人,快叫急救车来。”一道响亮而迫切的指令,让我瞬间丢掉了魂:这不会是我干的吧?只一拳,我抬起拳头,惊讶地发现右手的指关节上沾着血迹。我连忙用衣服把它抹掉。
不会吧?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周遭的一切开始变得似雾一般虚幻。
我是怎么做到的?
我又抬起拳头看,那是个肉乎乎的,还带着些稚嫩的青年人的手。
我是怎么一拳把人打成重伤的?
“嗡、嗡……”愈变愈响的急躁的警笛声把我扯出了惊恐导致的呆滞。这是急救车的声音,不是警车……一组白衣人拎着担架现身在了楼梯拐角,他们在几个持枪警察的带领下走进影厅区走廊。
“报告,没有发现恶徒,没有发现恶徒。”
忽地一阵过电般的惊吓从我胸口掠去。
我必须赶紧跑。
“先把群众疏散了,留下几个做调查,”对讲机断续地说道,“迅速设置警戒线。”
“收到,收到。”警察们走过来,引导包括我这个罪魁祸首在内的大部分惊慌失措的人走出了影院,走出了商场,仅留下几个过分热情的女人和过分冷静的男青年进行问询。
迎面袭来的并非雨夜,而是太阳正挂当空的午后白昼。
我出手教训了几个没素质的观众,引来了轩然大波。一瞬间,使命感和成就感同耳那道边时常响起的声音一同出现,驱散了绝大部分阴霾和恐慌,这样的行为有什么错呢?
“血压正常,心率正常……”白衣人抬着担架冲出商场后门,胖女人戴着呼吸面罩一动不动地躺着,她的同伴跟在这组人身后。
她没死。这件事似乎非常重要。
我没有杀死她,却让她得到了教训。
头顶是艳阳高照。
“太痛快了。”耳边的声音,像金属间的反复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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