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群星璀璨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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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启始之钟

灰蒙蒙的天空风起云涌,恩慈的太阳不知遁匿何处,狂热的空气中混杂着雨水的味道。明明是盛夏的午后,却让人感受到阵阵寒意。土黄色的大地在颤抖,高原之风在啜泣,帝国第一军团三万先锋部队如怒涛般奔进,冰冷的铁靴践踏着分野高原的热土。前军数百面象征“我可胜天”的斩日旗于劲烈山风中飞扬跋扈,那是昂斯特人高傲的志气,也是“天下无双军”所向披靡的武勇。

星人的军队早已布下防守阵势,他们只有数千人,身上连一件完整的铁甲都没有,粗制滥造的布衣,看起来有些生锈的钝刀,骑兵**所乘的马匹无不是些瘦弱病态的老马,火枪手的火枪还有军阵中的炮车,所有属于星人的武器装备没有一件不是陈旧落后的,饶是如此,这数千名星军战士却让人没有一丝同情心滋生,你甚至不会觉得他们会战败尽管他们看起来是明显弱势的一方。数千双有神的眼睛中充满斗志的热光,那是一个亡国半个多世纪的民族在苦难与屈辱中磨砺出来的不甘仇火,是为了理想与光明未来情愿赴死的无畏气魄。看看他们坚定勇敢的眼神,任何人都不会对这几千名男人心生怜悯,那是一种侮辱,他们是真正的战士。

昂斯特军中响起嘹亮的军号声,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好似空谷传响般尾随而至,将悲壮的山风大歌淹没。上千名手持火枪、腰衔钢刀、身披轻甲的骑兵从昂斯特队列中当先杀出,一匹匹披着铁衣的骏马驰骋如电,无数道冷光射出,一排星军已倒毙于血泊之中。星军未肯示弱,故国“今夜辰”的国旗河汉旗于风中飘扬,旗帜上那十二颗星在朗朗乾坤中仿佛突然染上了光彩,照亮那数千双深情热恋着故土的深邃眼睛。只见队列前部的星军士兵齐声一喝,若干只黝黑粗壮的手臂拉着若干根可能是埋藏在地下的绳索高高举起,伴随着被掀翻成尘爆的土层,无数枝飞矢从预先埋设在地下的机关弩枪中射出,放倒大量冲在最前头的昂斯特骑兵,人与马凄厉的惨叫使人心头发颤。两军的接触面迅速扩大,战斗很快在山原中央蔓延开来,置身战场间的每个人都加入战团。征尘在替风哭泣。

十里开外的而立山上,一面巨大的斩日旗和另一面用金色大字书写着“帝国第一军团”的军旗迎着强劲的山风共舞,第一军团长、七十五岁高龄的老将卢翁正端着望远镜眺望着山原上的战局。他的头发已十分稀疏,所剩不多的银色毛发如同圈地般围住了脑袋正中央又油又亮的旱地,圆细如豆的眼珠子下面像是用浆糊粘玩具般挂着一个看起来随时都会掉下去的、如同狗鼻一般无比丑陋的红色鼻子,人中两撇白胡子好像被雪花包裹着的枯叶。尽管他年事已高,脸上却没有多少皱纹,红润的皮肤让卢翁看着很精神。他个子非常矮,只有一米四左右,比一匹马还要矮不少,很难想象他竟然能单靠双腿的弹跳力轻松一跃上马。他之所以这么矮并非因为年龄的增长,他也没有佝偻着背,从他十二三岁起到如今七十五岁,身高始终保持在一米四左右。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若是在远处遥望而立山头立于马前的卢翁,也许会觉得他是西方童话故事中老迈的矮人族火枪手,但他是真实存在的人物,是号称“天下无双军”的昂斯特帝国陆军第一军团的军团长,是帝国现役惟一的五星上将,还是五朝元老这样活化石般的存在。他是早已载入帝国辉煌历史的一段传奇。生命之火未熄,帝国的传奇还未结束。在第一次大陆战争结束后,金针大陆迎来了半个多世纪的和平年代,有关那次大陆战争的一切悲痛记忆在远去的时光中渐渐为世人所遗忘。而在六十年后重新投身于战场,卢翁心中的兴奋一如他十五岁那年的初阵,但身上的本领早已今非昔比。

一个月前的首都黄金城,传来了第五军团在分野殖民地全军覆没的消息,事发之突然、事件之重大举国震惊。一亿五千万昂斯特公民做梦也没有想到,一群啸聚山林的下等星人居然能将十万帝国正规军杀得全军覆没,这实在违背常理,也极大地打击了昂斯特人过于高傲的民族自尊心。第五军团长岩青中将因战败罪和通敌罪被关入死牢并准备交由帝国军事大法庭进行审判,愤怒令国人对此拍手称快,无人在意岩青除了战败之外是否真的叛国通敌。紧接着,帝国军部召开了内部会议,对分野殖民地的星人叛军重新进行分析,昂斯特七世认定他们并非与以往任何一次勉强能称作“叛军”的小规模星人武装组织相似的流寇,而是经过精心策划、有组织有预谋并得到殖民地星人广泛支持的真正叛军,他们的目的不是打家劫舍或匡扶正义,他们就是为了星人本身的利益而发动了叛乱,和第一次大陆战争刚结束时大量的星人叛军一样,他们真正的目的在于“光复故国”或者说得更加冠冕堂皇一点———他们从事的是伟大的“民族解放运动”。

这支星人“起义军”一定有着严格而科学的管理,有着顽强而有力的军事力量,有着超常的个人战力与冷酷的天才睿智,有着万众一心、不屈不挠的坚强精神力,也一定有着一个甚至一群危险的领导者。如果不具备这些条件,起义是不可能成功的,更无法将前去征讨他们的第五军团杀得片甲不留———尽管军部已经弄明白了岩青的战败并不是因为力量比敌人弱,但不能因为自己比敌人强就忘记敌人本身也很强的客观事实。

第五军团的战败在昂斯特七世看来是不可饶恕的奇耻大辱,而刚刚开始新政、政效尚未展现的帝国更需要一个稳定的国家环境,北方的斯坦国,南方的胡克共和国,不和谐的声音越来越刺耳,昂斯特七世嗅到危险的气息,也正因如此他才会派出第五军团去征讨本来也许无需大动干戈的星人叛乱。他觉得平叛是向邻国展示自己强壮肌肉的好机会,却从未想到这场秀居然还能演砸了。他需要挽回局面扭转颓势,必须再次派出大军征讨叛军,所以才有了这次会议以及一个月后的今天正在分野高原上打响的这场战争。

在军部的会议上,当昂斯特七世“谁敢出战”的话音刚落,在座二十九名军团长中最让人意想不到的一个发声响应,老迈的卢翁扬臂而起,声音洪亮而果断地说了声“老臣愿往”,虽然他站起来似乎比坐在椅子上还要矮,在众人的眼里,他的形象却突然变得高大而充满光辉。

人们会对卢翁充满敬意,但不可避免地会产生更多的怀疑。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即使有再豪迈的气魄与雄心,但他衰退的身躯能否一如旧年那般矫健?头脑又是否能像青壮时代那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面对所有的质疑声卢翁没有进行任何言语上的争辩,他没有抵触这些理所当然的疑虑,更从来没有否认自己已经老去的事实。他只是想证明,即便他老迈的身体没有年轻时那可拔千钧之力,也还可以舞动军刀上阵杀敌;就算在无尽的日常中不时会犯一犯次数已经可以倒数的老迷糊,也尚能于行伍之际指挥千军万马,与敌斗智。他又重复了“老臣愿往”这四个字,昂斯特七世感慨而又欣悦地笑了。身为一国之君的他向眼前的老臣深深地鞠了一躬,会场上其他的所有人不管情愿与否,也都跟着昂斯特七世向卢翁鞠躬。也许当时他们腰部弯曲的角度就是他们真心的程度,只不过二者成反比。

军部大会结束后的第二天,卢翁独自一人来到黄金城中央监狱,这里是关押昂斯特帝国重刑犯尤其是政治犯的地方。得到昂斯特七世的允许,卢翁特意前来探望即将被军事法庭审判的原第五军团长岩青———卢翁曾经引以为傲的弟子之一。

在狱吏的指引下卢翁来到了监狱的第九层。这座阴森庞大的监狱一共有十层楼,每个楼层根据罪行深浅及危险性大小关押着不同阶级的犯人,基本上罪行越深越危险的犯人会被关押在越高的楼层。关在第九层的即是罪行第二深重的犯人,基本上永无出头之日了。

狱吏带着卢翁来到距离楼梯口最远的一间牢房,门上钉着一块铁皮门牌,在火把的映照下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面写着“908室”。狱吏从腰间的链带环中摘下一串钥匙,用其中的一枝把牢门打开,用手朝内一招。

“陛下有交代,老将军进去以后一切均可悉听尊便,想询问里面的死囚任何问题都是您的自由。但考虑到这里的犯人和老将军都是拥有惊人力量的强者,我必须在您进去之后把这扇门关上并打开牢房中的削弱结界,您在里面将无法使用魔力,身体也会感到乏力。效果仅限在牢房内和刚出来的几分钟,不会对您日后的健康造成损害。当然,您在牢房中所引起的任何不适只限于生理方面,您的精神状态和思考能力不会受到任何干扰。”

卢翁不快地瞪了他一眼,但还是点了点头。在他进入牢房后差不多一秒,身后的石门砰一声重重地关上。卢翁回头看了看那扇石门,它一定是施加了大量高密度魔力进行加固的高硬度石门,任何力量强大的人都难以将它打破,更何况一旦置身于这间牢房,体内的魔力就会严重削弱,那就更不可能破坏石门了。

果然就像那个狱吏说的一样,在走进这间没有火光、处处流动着阴冷空气的牢房后不过十几秒,卢翁明显感觉到身体使不上劲,四肢变得酥软无力,他试图催动体内的魔力,但发现这很困难。蕴藏在筋脉中的魔力好像突然间消失殆尽,完全无法将其聚集到一起。

「这就是帝国最大监狱独特的礼遇吗?」

人类的眼睛对强光的照射总是难以抵御,刺痛的不适会让人类对强光产生逃避心理。但对于不见寸光的深渊黑暗,人的眼睛却意外的能够迅速适应,并在黑暗中获得基本看清事物的神奇能力。卢翁很快就适应了黑暗的牢房,获得了这个阴气沉沉、不算狭窄的空间中的影像。牢房大概长六米宽五米,正中央被一块玻璃隔板截为两半。显然,这块玻璃隔板绝非单纯的探监窗口,卢翁断定它能起到类似于结界的功能,让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里外之人只能隔着这块玻璃隔板进行不算直接面对面的面对面交谈。

在玻璃隔板的里端,一名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低头静坐在地,他宽阔的后背靠着一个贴墙的坐式马桶,散乱的头发将他的脸庞半掩着,卢翁无法看清那人是醒着还是在睡觉,还活着或是已死去。他敲了敲隔板,中年男子缓缓地抬起头,又兴奋地站了起来。

“老师?是卢老师吗?您怎么来了?我还以为是狱卒送饭来了。”

“老夫来看看你,顺便问你一些事”

里面的男子正是岩青。在卢翁的记忆中,弟子岩青一直是个精神抖擞的人,他们上一次见面是三个月之前的事,当时的岩青一如继往的充满旺盛的精力与斗志,那是单看他那张嬉皮士般永远乐观的脸就能得到的信息。但眼下在阴暗的牢房里,岩青的脸看起来似乎比卢翁还要苍老。他还没有皱纹,但那张沾着血污、消瘦得颧骨凸起的脸仿佛在讲述超越时间意义的沧桑,他在审讯时和下狱后一定受过许多苦,也许剥开他身上肮脏的囚衣,一定还有许多伤痕像留下记号般刻在他身上。卢翁心情很沉重,不过岩青那双炯炯如炬的眼睛还像记忆中那般明亮,仿佛是黑暗中的两点星火,始终充满斗志与乐观,这让他又感到些许欣慰。他在隔板前的固定铁椅上坐下,岩青也挪动身体靠过来些许,四四方方地端坐在冰凉的地上。他手脚都拷上了铁镣。

“老师近来身体可好?”

“还行,老毛病还是那些老毛病,老骨头还是那把老骨头。你呢?你不会跟我说一切安好吧?”

岩青哈哈大笑,是身体随之颤动,隔板内传来铁链摩擦地面的冰冷声响。

“总归是还活着,虽说死期将至,但此刻还活着,还能和老师像这样尽情谈笑。挺好的,我记得老师您以前总对我们说,人要活在当下,珍惜眼前。”

“看到学生把自己随口说出来糊弄人的话当成至理箴言,老夫觉得自己真是个误人子弟的混蛋师父。不过你能有这心态还是不错的。想得挺清楚。”

“哈哈,您说话还是这么圆滑,却总是让人莫名的心酸。您说有事要问我,该不会像军事法庭那些狗屁法官一样要逼我承认那些无聊的罪行吗?”

“老夫没那闲工夫,他们又没给我发钱,我又何必替他们发问?不过是陛下决定再次发兵分野高原,誓将星匪剿灭,老夫主动请命出征,陛下也同意了。”

“是这样啊…都怪弟子无能,不仅把第五军团全搭进去了,还累得老师来帮我擦屁股…”

“别说这些灰心丧气的话,老夫的弟子有几斤几两,自己能不清楚?”卢翁稍显生气地打断岩青,“当天得知你惨败的消息,老夫觉得不可理解,我不认为以你的本事在以多打少的有利局面下会这么输。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敌人真的有那么强大吗?还是说情报部门对叛军的实力预估有误?”

在混沌的黑暗中很难看清岩青的表情,但从他深深埋没的脑袋来看,他显然很不愿意谈起这件事。不过他终于还是缓缓抬起头来,语调平缓地说道:

“黄金城的情报部门对星军实力的预估判断基本上没有太大出入,至少在讨伐战争中我所遭遇的星人军队差不多也就四五万人,而且我认为那就是敌人的全部军力,不存在其他多余未出动的部队。”

卢翁白眉一皱,当然身处玻璃隔板另一端的岩青无法察觉到他这一细微的表情变化。

“在作战其间,当地的星人平民为他们的同胞部队提供了各种形式的支持,比如提供水源、食品、劳动力、车马、修理工具、医用药品,但都是杯水车薪,援助效果其实十分有限。”

“你这么补充说明是要反衬自己的无能吗?”卢翁笑道。

“也许吧,”岩青似乎挥动一下手臂,隔板那一面传来铁链摩擦地面的啷啷声响,“但我还是认为,我们对于分野高原的形势判断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武断,有一些特殊因素所有人都未曾想到。你能想象吗?率领星人反戈帝国之人居然是个昂斯特人,还是个只有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卢翁多少有些意外,岩青的话令他老而弥坚的心产生震颤,但这股震颤只限于心中,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或说出任何语言将其全盘托出。

“吃惊吧老师?当我和副手潜入星人居住的三山地区亲自收集情报得知那个女孩是星人起义军的头领时我真的很惊讶。昂斯特人在六十年前和斯坦人、胡克国人联手灭掉了星人的国家‘今夜辰’,也凭借着从今夜辰掠夺而来的土地与资源进行发展,才积累了大量财富,才有如今金针大陆上的最强国家——昂斯特帝国的存在。数十年来,无论是学生用的教科书、每日派发入户的报纸、各级宣传部门的宣传手册、艺术展上展览的历史名画、甚至是时下最流行的音乐…我们国家的一切文化产物一直不遗余力地歌颂着帝国在那次大陆战争中的伟大表现,一直骄傲自满地鼓吹着昂斯特人的民族自豪感和优越性,一直歇斯底里地蔑视着星人这个所谓的下等民族…可以说几乎所有的昂斯特人都以自己是昂斯特人为荣,都以星人这一低劣人种的一切行为为耻,一边批判着他们一边畏惧着他们又一边歧视着他们,这种疯狂的认知连几岁的小孩都已经形成。我跟您讲,我女儿今年六岁,在儿童学园上学前班,那里的老师已经在教导她和其他小伙伴:见到星人要远远走开,因为他们会寡廉鲜耻地冲着你三叩九拜,你要理所当然地接受他们的崇畏,但要记得快点甩开他们,因为在星人这个下等人种身上沾满了恶心可怖足以致命的病毒,他们的一切行为举止都体现着低等人种文明尚未开化的原始与野蛮…一贯的认知令我难以相信,从骨子里憎恶歧视星人的昂斯特人却成为率领星人奋起反抗的首领。该不会是被什么邪恶宗教洗脑了吧?”

卢翁沉吟不语,他的舌头有些发麻,在上下腭间杂耍般地搅动着。

“这些等等再讲,老夫先问你一个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你务必诚实地回答:你是否真的通敌叛国?或者干过什么能被认定为通敌叛国罪的行为?”

“我觉得我没有。”岩青脱口而出,完全没有一丝犹豫,“但是我做了一件也许是错误或者说不甚妥当的事,也许就是这件事落为他人口实,被某些早就想除掉我的人发挥利用,成功制造我通敌叛国的罪名。”

“你和星人接触了?”

“是的。”

“你别跟我说你和他们进行了谈判。”

“我是这么干的。”

“难道你还打算代表全体昂斯特人向那些被殖民地驻军欺压的星人道歉认罪?还打算给他们一些赔偿?一些让步?甚至打算处置殖民地驻军中那些屠杀星人的军官?”

“老师您真懂我,我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那群贵族子弟借镇压星人的示威集会为由不分青红皂白大肆屠杀,我当然不会饶了他们…”

“蠢材!”卢翁突然冲着他怒吼,“你最初且唯一的任务是去分野高原平定星人的叛乱,而不是为星人伸张正义。你是昂斯特帝国的军人,而且是三十个军团长中的一个,你的军装上还挂着象征荣耀的中将勋章…”

“‘曾经’是。”

岩青不禁发笑插口,但卢翁的话没有被他打断。

“你一切行为的准则都应以帝国军法为准,这是一个从军十几年的成熟军人理当拥有的自觉。瞒着中央和殖民地的叛军私下接触,甚至还打算与之和谈…以陛下的性格,你的所作所为对他是莫大的背叛与羞辱,他会觉得这是一种无谋无君的僭越,身为一国之君的威严被臣子全然无视,这已然触碰到他的底线。你被处死已是无法扭转的结局。”

“我知道。我欣然接受。”

“你心还真大啊?老夫无法理解你的所做所为有何意义,你到底是不是昂斯特人?”

既失望又有些欣慰,离开中央监狱后的卢翁在回家路上依然反复回想弟子对自己说的话。当他指责岩青应以作为昂斯特军人的身份去对待星人时,对方是这么回答的。

“这与我是什么国籍或更直白点说与我是哪个人种毫无关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早就想做的事情,而我一直以来所想之事,绝对是作为一个尚存良知的人类才会想的事情。请您不要见怪,我并非在说您不是一个有良知的正常人类,因为我坚信哪怕是军装上镶着五颗大星的老师,您那颗坚韧深沉的内心深处也定然同情过处境悲惨的星族人,曾经有过,现在有着,未来还有。老师,您一定也这么想过:一个曾经在金针大陆上创造过那么多伟大且优秀的文化成果的民族,一个本国所用语言文字被大陆上其他所有国家引入并广泛使用的民族,一个子孙苗裔遍布金针大陆所有国家的民族,居然成了如今不少人口中甚至是权威书报的文章中所谓的劣等种族,而受益于星人文化成果得以迅速崛起的新兴强国的人种反而成为高等种族,并对他们眼中的劣等种族进行了包括灭种大屠杀、药物绝后、精神改造等非人道手段在内的‘人种优化政策’…我们所做的这些事、所说的这些话是正确的吗?不,当然不可能是正确的,只是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揭发此中的罪恶。这不是人类应有的行径,人性不免有可耻阴晦的一面,但我们的人性更应充满光辉,可是很遗憾,我从昂斯特人对待星人问题的态度与处理方法上看不到寸许明光,有的只是罄竹难书的滔天罪行与不可饶恕的黑暗一面。每每想及此处,我真心以自己是个昂斯特人为耻。”

十五年前,当卢翁以名誉主席兼讲师的身份进入帝国国防大学任教时,他分配到的学生一共有五人,岩青正是其中之一,也是五人当中成绩最差的一个。但他的天真耿直的秉性和与生俱来的纯粹正义感令卢翁很是喜欢。在卢翁给这五名学生上的最后一堂课上,他向学生们诉说了自己对他们的期望与评价。那是卢翁发自内心的殷切期盼,他的学生们也将其言其行牢记在心,视作人生准则。但如今年近八旬的卢翁却差点忘了自己曾经的期许,不单单是对岩青和其他学生,也包括对一生充满遗憾的曾经也年轻过的自己。

「是啊,我自己怎么忘了呢,我年轻时也像那小子一样有着一腔热血和匡扶正义的赤子之心,怎么年纪越大官职越高仗打得越多人杀得越多就全都不记得了呢…」

岩青的话就像石击平潭在他的心中激起千缕波澜。

“老师,您在给我们讲的最后一堂课上说过,我们五人当中,裴煌未来的成就应该是最高的,而我的成就会是最低的。事实确实差不多是这样,裴煌不仅身兼第四军团长之职,还是帝国皇家骑士团的统帅,军衔上更是仅次于您的四星上将,与之一比我就相形见绌啦。不过您说过,希望我们每一个人不论将来取得的成就是高是低,都要努力成为忠君爱国、捍卫正义、为人民而战的真正军人,这些话我一直都记在心中。我这一生…我的一生虽然还未结束,但总觉得似乎是时候该总结总结:我这一生最引以为豪的事就是———我成为了老师您希望也刚好是我自己希望成为的真正军人,我对得起自己的良知,也不曾亏欠帝国任何东西。”

“对得起自己的良知?施舍仁慈于敌,你觉得这种行为让世界充满爱了吗?星人不值得你这么做!”卢翁试图反驳他。

“他们也是人!他们根本不是我们口中的劣等人种!翻开金针大陆的史册好好看看!星人主宰了这片大陆数千年,其他民族崛起的历史不过几十年至多一百年,他们比我们要了不起得多,你可以征服他们统治他们但绝对不能也无法消灭他们。只有给予星人一定的自由度,保留他们独有的文化,和他们和谐共处才是符合两个民族长远利益的惟一出路。武力镇压、政策剥削、文化歧视,这些肮脏又无聊的手段只是在加倍地激怒他们,我们的帝国如果一直这么干下去无异于将星人逼上绝路。今夜辰灭亡至今的六十年岁月中,星人所引发的军事暴动屡禁不绝,几乎每年都有一两次。我们不断地试图抹灭他们点燃的火苗,却发现殖民地的火越烧越旺,您仔细回想,单是这两三年在分野高原上发生的星人叛乱活动,规模是不是越来越大了?三千人,五千人,在到这次的数万人!以前还是些业余武装,但这次的叛乱显然经过了长久规划与准备,星人一直都在忍耐,一直都在找机会向我们复仇,如果我们只是一味地刺激他们而不进行安抚,也许今后还会出现十万甚至数十万人次的超大型叛乱…不对,假如分野高原甚至全大陆的星人都起来造反,请问我们的帝国能治得了他们吗?依我看就算把斯坦、胡克两国一同算上,恐怕也未必能控制得了局面吧?也许不需要等到那种情况发生,这次的星人叛乱搞不好就能推翻帝国在分野高原的统治,说不定还能将星人的故土逐一收回,伟大的今夜辰不日便将光复呢?哈哈哈!”

岩青癫狂地笑着,这令卢翁无比愤怒,不单是因为弟子口无遮拦屡出不敬之言,更多的还是因为岩青所说的话勾起他内心深处的担忧与恐惧。他经历过初次大陆战争,深知星人这个民族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如果不是今夜辰内乱,如果不是三国联兵不宣而战,如果不是星人高层自己出了错误,初次大陆战争一定不会以三国分星这个结局告终。但历史没有如果,在如今的金针大陆上早已没有今夜辰这个国家,昂斯特帝国才是大陆霸主,昔日和帝国同心一气的斯坦国与胡克国已是潜在敌人,而当年不可一世的星人无论你同情与否都已沦为最悲哀的民族。帝国不允许这个最悲哀的民族起身叫嚣,甚至连起身叫嚣的念头都不允许有。帝国不需要仁慈,不容许挑衅。

“你是个好人,但绝对不是个合格的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国家需要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无聊的正义感在你成年以后早就该收起来了。我对你很失望,岩青。”

卢翁冷冰冰地说,他很想一拳把玻璃隔板和岩青的脑袋一并打穿,但他的力量在进入这间牢房那一刻起就几乎全部消失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将自己的头颅撞击在冰凉肮脏的玻璃隔板上,狠狠地瞪着岩青。岩青先是一愣,随即露出苦笑。

“没办法啊老师,我本来就是个吊车尾的。然而我从未后悔自己私下和星人接触这件事,也并不觉得这件事自己做错了。”

“老夫懒得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过几日老夫便要率大军征讨星匪,我要让你瞧瞧,你口中那个可怕的民族有多么不堪一击!一支由小丫头率领的军队,能有什么能耐?”

“啊,对了老师,关于这点我觉得我得跟你补充说明一些重要事项。那个姑娘不是星军的最高领䄂。在她之上还有更危险的人物。”

岩青咳嗽了几声,稍微停顿数秒,接着说道:

“星人此次叛乱的导火索是新城矿山的开采。殖民地政府为开采新城矿山,将周围的山岭进行了大规模的爆破,准备铺造新路和施工工具。但这片山区正好是当地星人世代使用的坟山,殖民地政府在施工前没有任何通知,事后也没有任何赔偿与交代,数百名星人到政府大楼外抗议,结果与驻军发生冲突,上百名星人被直接打死,星人由此而反。这些老师您都知道吧。”

卢翁没有回答,岩青没有停下。

“战事一开始殖民地驻军占据压倒性优势,很快就将新城周围的星军消灭完毕,不费吹灰之力。之后数日星军没有发动攻势,殖民地驻军便主动出击,进攻部队却在三山地区中伏被尽数消灭。而后星人围住了新城,投入的兵力超过三万,足足是新城驻军的三倍多,把新城连同周围的山岭一并围困得如同铁桶一般密不透风。粮食、水源等日需用物被切断,消息难以传出,整个新城形同孤岛悬空,直到传令兵拼死杀出重围到黄金城报讯,我们才知道分野高原上发生如此大事。”

“然后军部就派了你这么个狗东西带着几万人上分野高原送死。”

“哈哈,老师说话还是这么不留情面啊。”岩青大笑,“就是这么回事,在收到求救信后的第二天,我就收到了军部的二级命令,随即带着第五军团出征。上高原后我们和星军立即发生战斗,但星军显然无心恋战,他们且战且退,主动将包围网打开一角让我们进入新城,不久之后又打开了东南面一个缺口,允许我们下山运输粮食补充水源。星军的一名头领甚至来到新城外,表达他们首领想和我们谈判的意愿。我同意了。6月15日上午,在星人区的不惑山上的迎神亭,我们和星人开始了谈判,而对方的代表就是那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她自称名叫清流,究竟是不是本名我就不得而知了。”

“那小**提了些什么主张?”卢翁表现出兴趣。

“她个性倒是很直接,开门见山就向我提出了他们的要求,一共五点。一是要求我方军队及殖民地政府要厚葬遇难星人,向他们家属表示道歉并做出赔偿,同时严惩杀人违法的昂斯特士兵。”

「这倒也不算太过分,可以理解。」卢翁心想。

“二,要求我方必须迅速修复星人坟山及其上的星人祖坟,并郑重地举行一次慰灵仪式。”

「祖坟被刨了换谁都受不了,何况是集体祖坟被刨。这样的要求不算高。」

“想必老师也觉得这前两个要求合情合理,可以理解接受吧。”

“哼,低贱的星人就爱大发牢骚,什么合情合理,也太把自个儿当回事了吧。”

岩青发出诡异的笑声,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接着说道:

“不过后面几个要求就有些严苛了。她提出的第三点,要求我方立即停止对新城矿山的开采,并将矿山所有权转让给三山地区的民间组织。第四点则是要求殖民地政府不得插手星人内部事宜,必须给星人一定的政治自由,允许他们集会、游行、组建社团,甚至拥有武装部队。第五点呢…”

“难不成还敢叫嚷让我们把殖民地的驻军撤回本土?”

“那小姑娘正是这么说的。”

“笑话!”卢翁一拳砸在坚硬的玻璃隔板上,砰地一声在空荡荡的牢房来回传响,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你觉得这种要求合理吗?你觉得他们提出这种无理取闹的要求现实吗?我们这边可能同意吗?星人是不是劣等民族老夫不清楚,但老夫至少弄明白了,星人的智商果然有问题!”

“不对哦老师,说出那些话的可是个堂堂正正的昂斯特人。对于身为昂斯特人的我们而言,他们提出的要求当然是不能接受的,但要是站在被迫害多年的星人的角度来看,这些要求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对,星人肯定恨不得把我们,把全世界的斯坦人、胡克人统统杀光,所以只是让我们滚出他们的土地已经非常仁慈了。但为什么我们必须理解他们?他们觉得对的事情我们就得一边欢笑一边鼓掌地支持他们?愚蠢至极!这样的谈判没有任何意义。”

“也许吧,但是试一试并没有错,如果能用和平的方式解决纷争,又有什么不好呢?当然,星人提出的要求我无法答应。我告诉那个姑娘:前三项要求可以商量,但后续条件我也做不了主。”

“这是当然的,只有七世陛下可以代表这个帝国的意志,你区区一个军团长怎敢造次。”

“于是星人拿出了他们的筹码…那个姑娘见我不肯答应她提出的条件,就让部下押着两个人向我们走来。我抬头一看,星兵居然挟持了我的妻子和女儿。”岩青苦笑着说。

“啊啦啦这真是…考验你作为一个帝国军人是否具有高度觉悟的时候到了。”卢翁咂舌摇头。

“她们是随军一同出征的,本来只是打算过来过几天就回去的。早晨离开驻扎区时她们还在我的指挥所里下国际象棋,却突然以人质的身份出现在我的面前,说实话这个局面让当时的我无所适从。”

“那你是怎么做的?你总该有作为一名军人的自觉吧?”

岩青叹了口气。他是个乐观主义者,平生为人处事都是直来直去,极少有长嘘短叹的时候。但谈及此事时他却充满了困惑与迟疑,很显然他憎恶这段尴尬的记忆,却又不得不倾之于师。

“即使我知道在那个时刻绝不能屈服,可我终究是人,眼前被敌人用刀抵着脖子的是自己的亲人,我不可能毫不动摇。然而就在我迟疑的那一瞬,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巨变。我尚未开始的征讨,在那一瞬间便已结束。”

在进行谈判之前,由于谈判地点定在了星人区,岩青出于安全起见,要求自己必须率领一支部队随行,星人方面同意了岩青的条件,甚至允许昂斯特军在会场周围布下防御型结界,以表示他们愿意与岩青开诚布公地展开谈判。星人如此诚挚,让岩青多少有些卸下心防,但他还是从第五军团中抽调出最精锐的一千名军士随行,并让结界连在不惑山半山腰至山顶的辽阔范围内布下多道不同效果的结界。比如:可以侦察敌人行动、只要有人触碰到结界施术者就会感知到警情的透明无实感的探测型结界;同样透明不可见却像一堵坚固的玻璃墙一般的隔绝型结界;如同机关陷阱般隐蔽不易察觉、一旦有人侵入便会自动展开攻击的伏兵型结界等。小心驶得万年船,岩青认为自己的准备已足够充分几乎懈可击之时,超越常理与大众认知的事还是发生了。

“探测型结界发出警情了,但当我的部下收到警报时,敌人已经完成了袭击;三十个隔绝型结界并未能阻隔敌人的侵入,它们中的一大半遭到了破坏,很显然这种在帝国部队中被大为推崇号称‘坚不可摧’的结界在面对敌人的强力冲击有多么脆弱不堪;而伏兵型结界如同老鼠夹一般亮出了尖利的獠牙,可老鼠跑得太快了,它踩到了陷阱的触发点,却在陷阱发动的一瞬间不见踪影,所有的反击都扑杀在寂寞的空气之中。就在我看到自己妻女被挟持为人质而迟疑的那一秒钟,不知从哪里射来一道刺眼的光芒,一个人影从我身边掠过,他手中那把大剑已刺穿我的身躯。”

岩青的话让卢翁大惊失色,一个绝闻多年的词汇突然在他脑海中浮现。那是记忆深处难以磨灭的绝望,那是对葬身在悠远岁月中异邦英雄的崇畏与仇恨。七十五岁的卢翁身体一抖,在这一刻他多么希望自己刚小便完才有此一抖,也突然非常乐意承认自己真的老了身体不行了才偶尔会颤抖,可他清楚,他是因为恐惧才会颤抖。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可是按照岩青的描述,能想到的只有那个招式了。」卢翁双鬓渗出冷汗,可能是牢房中太过阴冷。他想起了一个词汇——“光闪击”。

“嗯?老师您怎么了?”见卢翁的样子有些奇怪,岩青不禁问道。

“无事,你接着讲。”

“我在倒下的一瞬看到了那个刺伤我的人的脸,哪怕当时我就要失去意识我也看得很清楚,而且记得更清楚,脑子里仿佛有无数张复写纸,每想起那张脸一次记忆中就会多复写出一张相同的脸。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双如同雄狮般凌厉铮明,充满野心的眼睛,那对茶色的瞳孔仿佛烧到云端的熊熊巨焰,那个人想把现有的格局颠覆,想把有关当代秩序的一切全都破坏掉!那个男人绝对不只是一个打手,不可能只是那个名叫清流的姑娘的手下,那是一双领袖的慧眼,他一定是这支星人起义军的真正领导人!”

岩青的话在卢翁的脑海中绘制成像,他也记得在六十多年前三国分星的第一次大陆战争中,年轻的他伤痕累累、绝望无力地跪在地上瞻仰过的那双同为茶色的深邃眼睛。一定没有错,那个人还没死,又或者有继承他意志的后代存活在这世上。

“我并没有被那个男人直接刺中要害,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手下留情了。在我倒下后现场陷入大乱的局面,我的部下拼死救下我,星人也没有伤害我的妻女,她们也因此获救。但在迎神亭的血泊尽头,星人高昂着头唱响凯歌,牺牲了几乎八成的部下,我才侥幸逃回新城驻地。但彼时星人已迅速席卷而来,重新将新城包围。在我昏迷不醒之时,我的部下们并没能统一意见,有人想死守,有人想利用总体的兵力优势出击,撕破星人的包围网。如果争论迟迟未能划下句号,所有的战机都会悄然消逝。我们未曾想到,殖民地政府为了开采矿山而修建的地下隧道被星军利用了,他们如同土拨鼠盘从地下冒出,杀进了新城。事后我甚至怀疑,也许星军的领袖早就预料到,像修建地下隧道这种有一定危险性的工作,惜命如金的昂斯特人肯定不太愿意亲自出马,于是会雇佣命贱的星人去挖掘,所以他早就让自己的部下混入挖掘工人中大动手脚,把所有的隧道的一切路线都深谙于心了。”

“老夫明白了。被对方里应外合攻打、内部意见分歧、主将重伤军心受挫…即使兵力上有一定优势,败局也已无可挽回。”

“惭愧。第五军团近十万之众几乎全军覆灭,我的妻女也在混乱中死去,反倒是我这个失职之人被部下拼死保全。可终究罪责难逃,帝国法典和我那些亲蜜的敌人们会将我杀死。”

“嗬,风风光光地出征,你却连剑都没拔出鞘就被抬上担架,一觉醒来却又被关押下狱茕茕待死。真是滑稽啊。可是如果你没有和星人接触,也许就不会有通敌叛国之罪。以你过往的功绩,完全可以抵回一条性命,但你染上了叛国的罪名,再多的旧功也没用了。”

岩青哈哈大笑,低垂着头。污秽蓬乱的头发掩住了脸。

“老师,假如一切可以重来,我还是会选择主动和星人谈判,因为我觉得那么做并没有错。”

“哼,死鸭子嘴硬。你还真是视死如归啊。”

“我的妻女和那么多部下都由我而死,我又有什么资格与颜面苟活呢?死亡是最后的生存方式,仅此而已。”

听着自己学生不知从哪里搬来的歪理,卢翁竟不知该如何答话。于是他决定不再反驳,就让这个笨蛋学生按他的方式去生、按他的方式去死吧。

“最后,我想给您一个忠告。虽然直到最后我都没能看到那个男人完整的模样,更没弄明白他的底细,但我至少清楚一点:那个男人是个极度危险的人,我从他身上嗅到了历史即将被扭动的可怕气息。我想即使强者如老师您,若不能全力以赴,便绝对无法战胜他。也许即使您倾尽一切,恐怕也不能击败那个男…”

“这些话老夫可不能当作没听到啊,”卢翁森然而道,“小子,你以为你是在跟谁讲话?”

这个矮小的老头洪亮有力的言语中透着无所不能的自信与旺盛的斗志,他不想失败也不可能失败。他是个天生赢家。岩青觉得自己已无需多言,暮年之烈士心如铁石,不变的觉悟与壮心早已与五尺之躯融为一体。他离开时的背影实在太过高大。

三天后,在黄金城西城区的硬币广场,卢翁的第一军团举行了声势浩大的誓师大会。老头儿立足广场正前方的点将台上,俯视十万之众,他虽苍老矮小,但傲骨雄风依旧。左边是其弟卢公,现任第一军团副军团长;右边是第一师团长,青年将领莫里森。在他们身后,是其他四个师团的师团长。台下众人情绪激昂,战意高涨,壮音不止。卢翁慰然道:

“即使将士换了好几代人,但无双军终究是无双军!”说罢右手一挥,台下十万之众便肃静下来。二十万只眼睛齐齐望着台上,二十万只耳朵恭听卢翁训话。

“将士们,我们是帝国的荣耀,是人民利益的捍卫者。我们是令整个世界闻风丧胆、令天变色、令地惊颤、令宇宙裂变的天下第一军团。百年军史,英雄无数。尘封的历史掩盖不了我们的光辉。北征斯坦,南讨胡克,西灭今夜辰,第一军团永远都是先锋,永远都是帝国攻无不克的锐利长矛!阻击北犯,死守天梯山三年不失;迎战南敌,反克五倍之敌于石头城下。我们也一直是帝国坚不可摧的最强要塞,于军歌战鼓间庇佑帝国的和平,军魂席卷八荒,斗志举世无双!战争已然远去,战争就在眼前!却不知,时光的流逝是否令这天下无双军堕落了?”卢翁扬声问道。

“否!”十万人声彻天地。

“岁月的变迁是否令你我心灵老去?”

“否!”

“不死不休、不胜不归的斗志是否荡然无存?”

“否!”

“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的军魂是否已在灯红酒绿的浮华中腐烂?”

“否!”

“手中的剑是否生锈?”

“否!”

“躯体是否僵死如尸?”

“否!”

“那好!兄弟们,咱们走!”

十万壮士在自己惊天动地的呐喊中出发,首都的市民只是在部队开过时扫了一眼,没兴趣为他们欢呼鼓气。而这支伟大的军队却仍然会为这群麻木不仁且自以为是的人血战到底。很多时候军队并不只是冷血无情的国家机器,更是国家的灵魂、民族的脊梁。

天下无双军这豪情万丈的嘶吼,惊醒了暴风骤雨般的新时代,也高调地为数十年的相对和平送终。第一军团开出黄金城时,圣詹姆斯大教堂敲响了沉郁浑厚的钟声,那是旧秩序的丧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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