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虎篇3 暮色忧云

昂斯特第二军团骤然来袭，帝国军一下子在分野高原北部屯兵近二十万，如此严峻的局面是空·亚历山大始料未及的。

他之所以选择在高原北部的三山地区起义，主要是因为此地进可攻退可守，物产丰富，基础设施也还算齐全，加之昂斯特人在此开山采矿、捣坟损土，使本地星人反昂情绪空前高涨。作为在三山地区成名的英雄人马座的后人，空在举事之处便赢得了三山地区广大星人的响应与支持，他们积极配合起义军的行动，甚至连领袖的真实身份这样易于探知的不算秘密的秘密都能保守得密不透风。开战以来三山地区更是全民皆兵，成千上万的民众甘愿以身犯险，勤快英勇地来往于山城与战场之间，为他们的军队运送物资与伤员。星军也赢下了两场重大的胜利，他们全歼了帝国第五军团，击退了被狂妄的昂斯特人褒赞为“天下无双军”的第一军团，更让帝国惟一一名五星上将重伤不起———何等骄人的战绩！多么了不起的英勇事迹！试问自第一次大陆战争以来，金针大陆上数十个国家中有哪一国能在两个多月的时间内两次重创不可一世的昂斯特帝国军？试问有何人能指挥这样一支兵力不足、装备落后、孤立无援的军队与战无不胜的帝国军周旋且奏凯？试问有谁能让身经百战、功勋卓著的老将卢翁如此狼狈、让昂斯特七世龙颜大怒急发新军并阵前易帅？只有空·亚历山大和他的起义军，只有他们。但是，像这样悉数列举出辉煌的战绩，除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并稍稍壮胆之外还有其他实际意义吗？

一切都顺风顺水？一切都尽在掌握？看起来似乎如此，想起来也不尽然。空对自己军队的情况知根知底：全歼第五军团只因自己在双方谈判之际偷袭了岩青，并主动发难，利用事先准备好的地下暗道潜入了因群龙无首而处于混乱状态的新城，那场战役在各方各面上星军都抢占先机。为了逼迫岩青，星人甚至还掳走了他无辜的妻女…空所采用的一切手段都是不道义、不光彩的，而且运气也出奇的好。这次胜利是一个肮脏的奇迹。

击退卢翁倒是一次经过周密计算的完胜，无论在智谋还是勇气上，星人都比昂斯特人技高一筹。但就当实际情况来看，亚历山大起义军和第一军团的战斗还未结束。双方第一回合较量惨烈地落下帷幕，星军守住了三山，夺回了新城，歼灭了两万帝国部队，但自己也损兵近万。虽然击退了敌军却没有改变第一军团有生力量尚存、敌方依旧大兵压境的困难局面。其实对于第一军团接下来必将兴起的猛烈反扑，空的心里并没有底，他甚至保守或者说悲观地认为，与第一军团第二次交手，自方的胜算不足三成。但他是个只要有一丝胜算就不会轻言放弃的人，针对局势，他制订出新的应战方案：主军死守三山，利用有利的地势继续大打防卫战。同时将一部分精锐部队抽调至新城。由于三山地区才是帝国军的主要打击目标，第一军团若想攻上童真山，至少需要六七万人的兵力，因此新城的局面会相对宽松。他把新城的部队定义为移动性极强的类似于游击军的作战部队，防卫新城是一项任务，出城袭击敌军又是一项任务。这支部队将牵制第一军团相当一部分兵力，以缓解三山守军的压力。三山方面的交锋才是主战场，至于星军能否守住，将取决于他们是否足够勇猛坚韧了。

然而，德科第二军团骤然来袭，这一始料未及的突发状况完全打乱了空的全盘计划。第一军团的八万人再加上第二军团的十万人，总共十八万出头，而且第二军团大军初至，军心正盛…

“三山与新城很难兼顾，如果敌军大举进犯的话…”空说道。

在山城大楼背面的公园一角，空与弗朗西斯坐在榆树下的长椅上，清流在一旁若无其事地荡秋千，而张大山正在使用椅边的健身器材锻炼肌肉。这是一个凉爽美好的傍晚，天边的云彩正在燃烧，阵阵黄昏的凉风吹走白天留下的焦躁暑气，公园中到处都嬉戏打闹的孩童、悠闲散步的老伴和并肩携手的年轻情侣。一场大战方才结束另一场更加重大的战役又将来临，此刻童真山城的氛围恰如其名，处处透着一种无忧的童心———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天真地入戏、无忧地做人。起义军头四把交椅都在这儿了。

“我们必须有所取舍。要是将本来就不充足的兵力再分散开来，最后的结果只能是满盘皆输。”空说着从长椅起身，“新城不要了。”

“什么？”在锻炼臂力的拉杆架上动得一身臭汗的张大山突然跳了起来，“大哥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弃新城，保三山。”空看都没看张大山一眼，语调干冷。

清流脚尖轻点水泥地面，摇摆不定的秋千刹下散漫的舞步。她和坐在长椅上的弗朗西斯交换了眼神，他俩都赞同亚历山大的想法。

位于山原开阔地带的新城四周没有任何山河屏障，虽然墙垣高深，终究还是扛不住强敌的狂轰滥炸。昂斯特人有威力惊人的能量炮，那种危险的物件只需一发就能轰掉童真山上十几个营帐或半面城墙。防护型结界？也许可以一试，但帝国军的火力似乎永远不会停歇，星人不能指望只靠魔力去迎击敌人———何况昂斯特人拥有数倍于自己的兵力，如果失去赖以为计的地利，星军万万无法与之为敌。占据地利耐心防卫以待时变，再伺机而动，这一点在三山地区可以做到，在新城却绝无可能，亚历山大显然知道这些，严峻的形势摆在面前，就像饥荒年间一个饿坏的流浪汉发现一个发霉的馒头，明知道会吃坏身体却必须捏着鼻子将其狼吞虎咽下去用以果腹求生。新城，矿产丰富，设施齐全，星军大费周章，几经易手好不容易才拿下，如今却要再次拱手让人，这是理智的决定，却也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的退让。清流与弗朗西斯都明白这一点，他们理解空的难处，所以赞同并支持他，但张大山却一时无法接受。

“哥，不能啊！这他妈死了多少人才拿下的城你一句不好守就不要了？仗还没打你就怂了？”张大山络腮胡丛生的大头冲到亚历山大面前，“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孬种的逃兵了？”

一向敬重空的他此时竟如此口无遮拦，着实令清流和弗朗西斯大为意外。清流正想出声制止，空却抬手示意她不要插手。他直面张大山的愤怒与不解，并没有因为兄弟的冒犯表现出任何急躁不满，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张大山，然后平静地向他解释。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我只是一向遵从自己的价值观办事。分析完眼前的形势，假如我能从中得出有足够的胜算，我内心也会随之𧗠生更多的勇气与胆略，毫不动摇地和敌人正面交锋，光明正大地大干一仗。但现实的情况是敌强我弱…你可能会觉得自从我们举事以来所碰上的所有战局都是敌强我弱，我这么说是在找借口，但我现在跟你陈述的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我们一直都在和比自己强大许多的敌人在作战，我们之前挺过来了，不只是因为我们星人战术得当、众志成城，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敌军虽然强于我军，但双方总体实力差距并不是特别大。通过合理的谋划与英勇的奋战是可以抹掉这个差距的。但现在的情况不同了。昂斯特第二军团的出现一下子让这个差距急剧拉大，超过了可以靠勇气去克服的范畴。我们必须调整战略，有重点地布置防御，有取有舍，做出必要的牺牲，至少要保留最基础的家底。只要三山不失，重夺新城并非难事。”

“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哥你会认为新城一定守不住…”

“我守不了。你，换作是你，你能守得住吗大山，我要你实事求是地回答我。”

“我…能。”

“你手头最多也只有一万人，确定能守住？”

“应该能…吧？”

“我要一个肯定的答复。”

张大山陷入窘境，那粗犷的大脸涨得猩红。他把目光投向弗朗西斯，弗朗西斯叹着气摇了摇头，就像面对一窍不通的学生无计可施的烦恼教师。

“够了大山，大哥也舍不得新城，但权衡利弊我们不得不放弃新城。如果分兵让你防卫新城，守不住先不说，还会削弱三山的防备。要是三山有个万一，你拿下十座新城都弥补不来。”

张大山哼了一声，瞪了弗朗西斯一眼，随即向亚历山大道歉。空淡淡一笑，把右手搭在他开阔的肩上。

“我们很快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艰难战役，星人若想存活下去，只能倾绝智谋、燃尽武勇，也许还需要一点运气吧。”他那双茶色的深沉眼睛紧紧地盯着张大山，这让有着“盛世美颜”这个嘲讽式外号的他有些不好意思，但那双雄狮般蕴藏着英雄胆识与天才睿智的眼瞳是那么吸引人，他想将双眼挪开，才发现自己与空四目之间似乎被无形的细线紧紧相牵，完全无法移动视线。

“大山，我需要你，我们大家都需要你。你惊人的战力是这场防卫战必不可少的关键武器，你正是为这样的大场面而生。新城只是一时的退让，我向你保证它一定会重新回到我们手中，而且不光是新城，整个分野高原都将光复…不对，我们会将整个今夜辰———我们的祖国光复，让她重生于世，高昂着她美丽的面容傲立于天地之间。我们将抹去曾经遭受的所有屈辱和痛苦，我们会完成一场精彩的复仇。我会让你看到这些画面的，一定会，但是你要帮大哥的忙，要听大哥的话，如果你老是这样跟我较劲，我迟早会被你气得‘英年早逝’。”

张大山惭愧地笑着，不好意思地挠着那个毛发如刺的大脑袋，唯唯诺诺地说着好、好，空放开了他，转身对弗朗西斯下达指示：

“把新城的粮草辎重全部运回来，动作要迅速，尽可能别让敌军察觉。同时让新城守军分批撤回，城上的旗帜不要打乱，保持原状即可，再让工兵于城中各主要干道埋设地雷，并将所有埋雷地点在地图上标记下来用作备案，我们迟早是要重回新城的，到时候要是被自己埋的雷炸飞那可得不偿失。至于城中的矿山…把通向矿山的四条通道全部炸掉。我猜那个家里开了好几家矿产公司的德科上分野高原的首要目的就是新城的矿山，总得让他烦恼一下吧。”

交代完任务后，这次公园中的四人密会就结束了。张大山和弗朗西斯回到军营中调拨人马，空和清流则准备回去。此时天色已沉，天边只剩下一抹半身不遂的残阳，百分之九十五的天空都被沉郁的暮色罩住。天星数点如同微渺的流萤，脆弱而惹人怜爱。空抬头看了一眼稀疏得有些寂寞的星星，瞳孔染上了夜的哀愁色彩。

“守得住吗？”走在他身后的清流突然问道。

“不好说，很难。”他兴味索然地答道，语调和刚才劝导张大山时天差地别，难道他更喜欢和一身健壮肌肉撑破衣服、满面油光、充满阳刚之美的男人打交道？

“什么啊，你怎么这么没信心。平日里那个碰到任何难事都胸有成竹的星之子到哪去了？”清流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戳了他的后背一下，“打起精神啊，你身上系着上百万人的性命呢。”

空转过身看着她，在凄怆的夜色下，布在他俊逸脸上的全是习惯性的无奈苦笑。清流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像个犯错的小孩那样不由自主地埋下脑袋。

“抱歉，我不想让你感到压力，只是想给你打打气。”

“别在意。你说的也没错。”

在两人的归途中，晚风是那么不通人意，它恣意地喷洒着，喷得街道两旁的树枝叶俱乱，喷得行人影迹更加匆忙，喷得路上扫不干净沙粒钻入眼眶，喷得她青丝凌散，喷得他步履艰难。行走在凉得叫人心惊的风中，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灾难，一场触目惊心的灾难就要到来。似乎他有生以来的预感从未应验过，但就连弥天大谎都有不幸言中之时，难道孕育在浅意识的子宫里的预感就只是庸人自扰？它可是人类大脑的儿子之一啊。他对未卜的前途没有多大信心，却对这个可怕的预感自信不疑。对于如此悲观的自己，亚历山大虽已习惯却愈发深恶痛绝。

“清流，”他决定将思绪的时针从对未来的消积臆测中拨回到当下的现实，“这场战役一定很困难，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刚才和大山他们商议的时候我脑子里就有一个想法，当时没有说出来是有自己的考量，我担心一旦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会打击他们的斗志。不过和你说就没关系了。”

“喂，这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以为我的心是铁打的，任何打击都能扛住吗？”清流白了他一眼。

“这也是原因之一吧。帮我个忙吧，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我们中央军营后方的山岭中有一个隐藏的粮械所，你大概知道吧？”清流点了点头，空继续说道，“带着你的人，当然不是全部，你从手下的人员中抽调出一些精干可靠的人，我再拨给你二十辆运输车，今夜就把那个粮械所中的存粮和装备装车运走。”

“往哪运？”

“三山西北二百公里的纵贯山脉。我们在那里有民兵部队。”空说着摘下悬在腰间的短刀，那是一把造型十分朴素的防身匕首。“拿着这个去见民兵部队的领队，他一见到这把匕首马上会向你三叩九拜的。”

“没那个必要…”清流接过匕首，鞘上蕴含着一种信任的温度，她忍不住用双手的大拇指用力地捏玩着，心里竟感到快乐。

“这只是以防不测。一旦三山失守，我们必须另寻立足之地。贫瘠穷险的纵贯山脉当然不是长久之计，但那里易守难攻，很适合打防卫游击，可以暂时起到过渡的作用。”

“你还真是谨慎啊。好，我明白了，我这就去甄选人员。”

清流将匕首藏入牛仔短裤的口袋里，突然趁空不备，踮起脚尖举起双手捧着他两颊，仰起面庞，用温润的薄唇亲吻了他。他的嘴唇有些干燥，却很温暖，让人感到很安心。这一吻并不长久，大概三秒后，二人紧贴的双唇便依依惜别。

空似乎想对清流说些什么，但她不给笨拙的他机会。她轻盈地转过身去，像水面欢快舞动的水蜘蛛般身形纤妙地踱至他身前。她背对着空，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

“再见！”

空先是一怔，随即在心里无声地发笑。感谢的话、祝福的话、关怀的话、鼓励的话，他觉得什么都不用说了。一言难尽的万般情感只要一个诚挚的吻便可道尽，同样是动动嘴，过程却美妙多了。

“再见。”他说得很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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